袁长卿也不点破她,只飞快往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着他们,便伸手捏了捏珊娘的下巴,然后才转身出了院子,又去忙他的了。
    珊娘微笑着看着他出了院门,一回头,就只见六安也呆呆地看着袁长卿的背影。
    “看什么呢?”她道。
    六安的小脸儿一红,讷讷道:“大爷对奶奶真好。”
    珊娘的脸忍不住也红了,嗔着她道:“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什么好啊不好的!”
    六安一噘嘴,“这都过了年了,我十四了!”
    五福正好出来,听到六安的话,便取笑着她道:“哎呦,可真是个大姑娘了呢,都十四了!”
    珊娘也跟着一阵笑,却是看着五福心头一动——三和五福都比她大一岁,如今都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呢,她是不是也该替她们操操心了?
    前世时五福是嫁了炎风的,偏这一世,五福简直像是跟炎风结了仇似的。自她知道玉佛寺那时候是炎风装神弄鬼地暗地里跟踪她们后,五福对炎风就再没有过一个好脸色,偏炎风也从不肯让她,二人只要一遇上,就跟针尖对上了麦芒一般,相互都没个好声气儿。至于三和,那个货郎怕是今生跟她再无缘了……
    想着两个丫鬟的终身大事,珊娘一时走了神,所以当方老太太和刘氏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时,她一时都没注意到,还是六安轻轻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
    说实话,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有点怕这不苟言笑的老太君,便忙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老太太倒先她一步过来,将她按回椅子上,又伸手搭着她的脑门试了试她的温度,道:“怎么不在屋里呆着?也不怕吹了风再发热。”
    许是看出了她的拘谨,和老太太一同过来的大舅母刘氏笑着替她解围道:“难得今儿天气好,又没个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倒比闷在屋子里强。”
    跟在二人身后进来的袁长卿也道:“已经叫人去搬屏风了,只是昨儿才搬的家,东西还乱着,一时还没理得出来。”
    虽说老太太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可珊娘自己心里发着虚,也不敢真就那么大咧咧坐着,便又站了起来。想着丫鬟婆子们还在收拾着屋子,里面不好待客,她回头吩咐三和六安搬了套桌椅出来,又对老太太笑道:“屋里还在收拾着,只好怠慢老夫人在这里晒会儿太阳了。”
    老太太一挑眉,扶着袁长卿的手在椅子里坐了,然后才抬头看着仍规规矩矩站着的珊娘道:“你叫我什么?”
    珊娘一愣,这才意识到,她一时紧张,竟又跟前世一样那般称呼老太太了,便忙改口叫了声“姥姥”。
    前一世时,她一直跟外人一样,称呼忠肃伯老两口“老爵爷、老夫人”的。这一世,袁长卿却要求她和他一样,称呼老太太“姥姥”……一直以来,老太太都只是被动地听着她这么称呼着她,且从老太太的脸上,珊娘也看不出来她对这有点过于亲昵的称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好吧,老太太这一问,才终于叫珊娘心里有了点底,至少老太太不讨厌她这么称呼她的……
    此时六安正好端着茶盘过来了。珊娘便借着敬茶的机会,装着个温柔含蓄的大家闺秀模样,给老太太和刘氏上了茶,又浅笑盈盈地说了声:“姥姥舅母请用茶。”
    她这里装着文静,不由引得袁长卿看她一眼。
    老太太也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然后伸手接过茶盏。
    直到老太太接了茶盏,珊娘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也下意识地看了袁长卿一眼。
    这一眼,却是忽然就叫她发现,原来袁长卿的眼竟生得和老太太一模一样!只是老太太看人时,那乌黑的眼里比袁长卿更多了一份岁月的积淀,显得更加深沉而不易懂……
    珊娘默了默。以前她也一直觉得袁长卿的眼叫人看不懂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就看懂了他的眼神了?!
    她这里微微走神之际,只听袁长卿问着老太太道:“我猜着姥姥今儿可能会来,所以才一早就派人送了信去,姥姥怎么还是来了?”又问,“大姐姐怎么没一起来?”
    刘氏笑道:“你大姐姐和两个小的在他们祖父家呢。”又道,“老太太不放心你们,非要亲眼来看一看。”再道,“你们都别忙,知道你们这里乱着,我们也不给你们添乱,只看看就走。”
    这宅子还是老太太头一次来,便放下茶盏,抬眼把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福寿坊的这座宅子前后只三进院落,占地并不大,却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宅子里到处装饰着具有南方风情的水磨墙、花砖地,可整个宅邸的架构仍是传统的北方四合院式样。从前院进来,穿过垂花门,便是珊娘他们住着的正院了。
    正院里,迎面是三间北房正屋,左右配着两间耳室。耳室两旁又各接着一排三间的东西厢房,四周合着抄手游廊。东耳室和东厢房的中间,开有一道通往后院小花园的角门。抬头越过正房的屋脊往那后院看去,还能看到后院里有着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木楼。
    “那里不错。”老太太指着小楼道。
    袁长卿道:“楼下院墙外就是金水河了。”又看着珊娘笑道:“赶明儿再在楼后面种上一株玉兰树,就跟十三儿在娘家时住的绣楼一个模样了。”
    别人听不明白袁长卿的所指,珊娘岂有不明白的,不由红了脸,悄悄瞪了袁长卿一眼。
    她自以为她瞪得隐密,却是不知道,她这一眼早叫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老太太看在眼底了。见这小俩口一切都好,老太太放下茶盏,看着珊娘道了一声,“好好过日子。”便站起身,如来时一样,一阵风儿地又走了。
    袁长卿一边送着老太太出去一边道:“等收拾好了,再下帖子请姥姥舅母过来吃杯酒……”
    送走老太太,袁长卿重新回来时,只见珊娘坐在那里仍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便挑了挑眉头,凑过去笑道:“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看着像是有点怕老太太的样子?”
    珊娘倒也没瞒他,抚着胸口道:“不知道怎么,老爵爷都没有老夫人那么吓人。”
    袁长卿的长眉又是一动,道:“又叫错了。”
    珊娘心里暗暗做了个鬼脸。前世时他可没这么要求过她……
    “……说得好像你见过我姥爷一样。”只听袁长卿又道。
    “是见过的。”珊娘抬头看向他。
    袁长卿顿时一默。子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冲着珊娘那不好的结局,他就不愿意相信她的那个“梦”。偏他越是不愿意去相信,竟就越是在意那个“梦”,在意她那个不好的结局……
    他握住珊娘的手,“好在我师傅也要跟你……”他忽地一顿。
    珊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歪头问道:“什么?”
    “没什么。”袁长卿微微一笑,又道:“我是说,我师傅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叫他替你看看。你这身子,果然还是太弱了,三天两头的生病。”
    珊娘立时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手,竖着眉道:“又来了!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非要说我身子弱。若不是你……”她看看左右,抬脚悄悄踩在袁长卿的脚上,一边压低声音恨恨道:“明明是你带累的我,倒说是我体弱多病!”
    袁长卿倒抽着气缩回脚,看着珊娘一阵闷笑。刚才他竟险些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幸好如今珊娘对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戒心了,不然要叫那不讲理的五老爷知道他漏了口风,可再没他的好日子过了。
    第140章 ·五老爷进京
    也亏得方老太太临走之前给袁长卿和珊娘留下一些人手,不然,仅凭着花叔毛大这几个身上多少都带有一些残疾的老兵,和李妈妈等内宅的妇人,便是福寿坊的新宅子面积不大,想要在一天之内收拾妥当,也还是有点难度的。
    晚间,袁长卿带着一身灰尘回到上房,才刚一进门,他就呆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虽说因为担心着珊娘,这一天里他时不时就会回内院来看她一眼,却是始终不曾进过主屋。如今进来,他才发现,里面早叫珊娘收拾成了另一番模样。帐幔帘笼、精致摆玩等物就不说了,只那正面墙壁上挂着的大幅中堂,那泼墨淋漓的画风,一看便知道是五老爷的亲笔。
    他正眯眼看着那幅中堂,听到他脚步声的珊娘从卧室里迎出来,见他这一身的灰,便笑道:“怎么弄得这么一身的狼狈?你去钻了老鼠洞了?”说着,上前来替他解着腰带,又头也不回地吩咐李妈妈去备洗澡水。
    袁长卿跟着大爷似地伸着手臂,一边任由珊娘服侍着他脱掉身上的脏衣裳,一边低头冲她笑道:“有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珊娘抬头笑问。
    袁长卿的眼往左右飞快一瞅,见这会儿屋里没人,便弯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不等珊娘反应过来,又扬声叫了声“炎风”。
    炎风在门外答应一声,便抱着一叠厚厚的帐册进来了。他向着珊娘和袁长卿躬身一礼,将怀里的帐册往一旁的茶几上一放,转身又退了下去。
    珊娘不禁不解地一扬眉。家里的帐册不是早交给她了吗?
    袁长卿道:“这是我的私帐,你且收着。”又解释道:“这些都是当年四叔承袭爵位时,我姥爷替我争取来的东西。许多都是袁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所以那边才一直算计着想要拿回去。之前因为我年纪小,且又在那府里住着,姥爷怕他们使手段把东西弄回去,便替我收了。如今我们既然搬了出来,姥姥就让人把东西给送了过来。那些箱子都有十几年没人动过了,所以才弄得一身的灰。”又道,“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我娘的嫁妆。”
    珊娘一愕,“你娘的嫁妆怎么也让我收着?”
    袁长卿忽地一转身,弯腰凑到她的鼻尖前笑道:“你不是说,如今我们早已经分不清你我了吗?”
    如今珊娘也算是知道了,人背后的袁长卿可以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所以她只睇了他一眼,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便回身进卧室去替他拿换洗的衣裳了。
    袁长卿的眼追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前挂着的门帘后,他才微笑着收回目光。可顿了一顿,他的视线又再次移到了那挂门帘之上。
    虽然他和珊娘新婚早已经满月了,搬家过来时,花叔还是命人把他们的屋子布置得跟个新房似的里外一片通红,连这卧室门上挂着的门帘原也是大红色的,如今珊娘则是将这门帘也换了,换成了一挂浅灰色底纹上绣着粉色桃花的门帘。那桃花在门楣处热烈地开着,然后潇洒地自枝头飘落,那花瓣一路飘飘洒洒荡向帘底……不说这如水墨画一般的构图,只那灵动的绣功,便叫袁长卿疑心着这门帘该是出自五太太之手。
    想着千金难求的“玉绣”竟奢侈地做了他家卧室的门帘,袁长卿一阵不知该如何作想。
    珊娘抱着衣裳出来时,见袁长卿背着个手,正站在那幅中堂面前欣赏着五老爷的画,便撇着嘴抱怨道:“真是不明白,你所有的衣裳竟都是同一款的,且还就这几种颜色。你竟都穿不腻吗?”
    袁长卿忽闪了一下眼,凑到她耳旁道:“这说明,我这人长情。”
    珊娘:“……”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这是岳父大人的墨宝吧?”袁长卿忽然指着那中堂问道。
    “是啊。”珊娘答着,却忽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道异样的闪光,便扬眉问道:“你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她的话,顿时令袁长卿惊讶了一下。一般来说,他若不主动跟人说他的想法,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的打算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他反问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珊娘道。
    “那你可冤枉我了。”袁长卿一本正经道——他可没说谎,至少这会儿他还没开始打坏主意呢,只是有那么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听着李妈妈在外面禀报已经备好了洗澡水,袁长卿的大手一伸,抓住珊娘的肩道:“来,替我擦背。”不等珊娘抗议拒绝,他接着又道:“我准备明儿请外祖母还有舅母大姐姐他们过来吃顿便饭,顺便也算是替咱们暖宅了。你要不要给你七姐姐也下张帖子?”
    “要。”珊娘立时被分了神,想着那暖宅的事,便忘了这擦背的事,追着袁长卿道:“可家里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呢,明天怕是来不及吧。”
    “没关系,”袁长卿说着,伸手支住耳室的门,放珊娘进来后,又随手拴了门,回身对一时没能搞清状况的珊娘笑道:“明儿我叫花叔去福满楼订几桌的酒菜送过来就成。”又道,“等一下你给你七姐姐写帖子的时候得注意了,可别说我们是搬出来了,要说我们只是临时搬出来住一阵子。”
    他揽住珊娘的腰,将她拉进怀里。
    如今珊娘早已经习惯了他背着人的动手动脚,且她的注意力也被他那古怪的说法给吸引了过去,倒没注意到他手底下的小动作,只歪头问着他道:“怎么了?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袁长卿的手不规矩地悄悄解着她的腰带,那声音听上去却是再正经不过了,“你该也知道,他们其实一直忌讳着我的,若不是我两岁那年,姥爷逼着他们把袁家许多东西都划归到我的名下,我怕早就被他们逼着分出去了。如今则是因为他们舍不下我名下的那些财物,这些年才死也不肯让我分出去的。现在我们搬出来了,用脚跟头也能猜到,老太太会怎么跟人说这件事,怕得说是我不孝,明里暗里闹着要跟家里分家了。”
    “所以,得让人知道,我们是被逼着搬出来的,我们想搬回去,是他们不许我们搬回去。”也不管那松了的腰带,珊娘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笑道:“你还能更坏一些吗?”
    “能。”袁长卿抱起她,忽地将她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下去。
    第二天,接到帖子的七姑娘二话没说,便准时来赴宴了。
    而珊娘他们若是早个几天请客,七娘家里的长辈都未必肯放她出门。
    却原来,开年后朝廷因江阴前知府“被自杀”一事而引起的一番动荡,如今又因那位知府的妻子突然拿出一套行贿受贿的帐册,重又将那眼看着就要翻盘的四皇子一系打压了下去。甚至,一向以小心谨慎著称的次辅大人还因此捡了个漏,顶替那再次被弹劾下台的首辅做上了内阁第一人的位置。
    一进门,七姑娘就扯住珊娘的手臂,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道:“不是说你病了吗?看着气色倒还好。”
    珊娘笑道:“不过是感了风寒,吃了药,发了一身汗也就好了。”顿了顿,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七姑娘撇着嘴,一边随着珊娘往内院过去,一边道:“如今京城不知道你病了的人,怕还真没几个。”
    珊娘一怔,“什么意思?”
    她却是不知道,袁家的这点事,早叫大公主当个大热闹,给宣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正想问你呢!”七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拿手戳着珊娘的脑门道:“原来在家时多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嫁了人后就变成纸糊的了?!竟还被人欺负病了!她还不是你正经的太婆婆呢,你又是奉着太后之命抄的经,她那般搓磨着你,便是你不好去太后那里说什么,好歹可以跟我说一声儿啊!我们都是一家子的姐妹,难道我还能看着你被人欺负不成?!”
    却原来,大公主也是个妙人儿,最是懂得八卦的精髓所在。她在向人叙述袁家的八卦时,只删繁就简地说出几个要点,却是绝不加一星半点有偏向的评论。偏这几个要点,又叫人浮想联翩……
    其一:袁大媳妇借老太太的佛堂替太后抄经。
    其二:袁大媳妇被冻病了。
    其三:袁二被人打了。
    其四:袁家老太太在家里盘问众人,到底是谁打了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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