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绝在外头听着,便觉得心动神驰,不知怀真竟也是如此倾心自个儿……心本来怦然乱动,不知为何却又逐渐缓慢下来。
    凌绝抬手在胸前摸了一把,忽地大惊,却见胸口上空荡荡地……那颗心竟然没了!
    不提凌绝被噬月轮所迷,见了种种景象,且说在镇抚司内,赵烨问道:“何为护他一时,那如何才能救回来?”
    竹先生道:“你要救人,也要看人能不能救,若他自无求生之意,连神仙也是没有法子。”
    正说到这里,便见榻上凌绝弹了一下,口中低低叫了声,却是个熟悉的名字。
    竹先生一惊,忙俯身查看,却见凌绝原本就灰败的脸上,越发蒙了一层灰气似的,鼻息越发微弱了。
    赵烨忍不住落下泪来:“你说有了这噬月轮,会护着他的?如何越发不好了?”
    竹先生讪讪道:“冥冥中自有造化。”
    赵烨道:“屁话!眼见人要死了!”因太过急躁,也忘了顾忌。
    竹先生想到方才凌绝喊的那声,道:“凌驸马真是个执念颇深之人,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倘若怀真丫头在这儿……”
    凌景深原本坐在床边,如泥雕木塑似的,听到这里,才抬起眼皮来。
    半晌,凌景深俯身,在凌绝耳畔低低说道:“小绝你听好……我知道你心中最想的是什么,你从来为她自苦,如今又为她落得这个境地,我如今……便去把她带回来给你,你务必要撑着好好儿的,——你若是活着便罢,你若是死了,我就也送她下去陪你!哥哥说到做到。”
    ☆、第 362 章
    话说凌绝,本来发现自己的心竟没了,正慌张之际,忽然隐隐竟听见凌景深之言。
    凌绝更不知此话从何而来,然而听他说的郑重,竟觉着那心口处越发疼了起来,令人无法忍受,一时恨不得即刻死了、毫无知觉倒是好。
    可想到那“送她下去陪你”之言,却又悚然而惊,便想:“哥哥是哪里误会了怀真妹妹?”因此竟咬着牙,只是撑着,心里想道:“我的心没有了,本该必死,然而哥哥说的那样狠绝,他又是那个性子,我死了不要紧,难道要连累妹妹不成?”
    当下竟撑着那股常人难忍之痛,自觉浑身汗出如浆,只恨不得快些儿解脱,可偏又不敢。
    正在难耐之时,忽然听见有人说道:“小凌公子家去了。”
    屋里又传来怀真的声音,凌绝看着空落落的心头,惶然自失,心道:“我这样可怖龌龊的情形,给怀真看见,岂不吓坏了她,我当速速离开才好。”
    如此之间,身子不觉腾空而起,不多时,却见竟已回到了凌府里。
    凌绝深吸一口气:“回来便好,只不知哥哥回来了不曾。”忽地想到在应公府内凌景深跟林明慧的情形,心中便觉得很过不去。
    正在此时,便听有人叫道:“大爷回来了。”
    凌绝回身,果然见凌景深快步踉跄而入,他还未上前,就见那在公府内捞起香包的少年奔出来,大约是看出凌景深脸色不对,便扑上前去,将他扶住:“哥哥你怎么了?”
    凌景深一言不发,扶着他的手进了内堂,室内无人之时,才抬手拢着唇角,片刻,便见手指缝间有血渗出。
    少年大惊,凌景深脸色极差,却仍道:“无事……不至于……”还未说完,便“哇”地一声,喷出鲜血来。
    凌绝在旁,死死地盯着这一幕,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却越发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了起来。
    一直等凌府挂满白幡,凌绝才蓦地意识到果然发生了什么,可虽然明白知道,却又全然无法相信。
    陆续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唐毅跟林明慧自也来到,外头自有人接了唐毅,林明慧便入内安抚凌夫人。
    凌绝冷眼旁观,此刻竟也忘了身上之痛,只如一个旁观者似的,且看究竟还会如何。
    却见那少年迎了唐毅,在室内无人之时,便问道:“三爷,我哥哥原本在应公府内赴宴,如何回来就吐血暴毙了,三爷可知道端倪?”
    唐毅垂眸,黯然说道:“我也不解,景深从来不曾有这种毛病。”
    凌绝见他神情虽仍旧端庄肃穆,眼眸却微红,隐隐透出焦灼苦痛之色,情知他们毕竟是打小儿的情分,自然也同样难以接受此事。
    那少年便不再问,唐毅安抚了他几句,又道:“我跟你哥哥情同手足,他如今横遭不测,你年纪又尚小,以后我会替他照料你。务必叫他九泉之下,也自安心。”
    少年闻听,更是哽咽不止。
    顷刻两人分开,少年自入内宅,见林明慧正陪着凌夫人,凌夫人见他进来,便也劝慰了几句,又对明慧道:“三奶奶也替我劝劝这孩子罢了,他们兄弟感情是最好的,唉,真是冤孽……”
    明慧点头,便站起身来,少年见她似有话说,便也随她来至偏间。
    果然,明慧见左右无人,便问道:“小绝,你哥哥临去,可同你说了什么不曾?”说话间,便一眼不眨地望着少年。
    少年摇了摇头,低头含泪道:“哥哥只说……不必叫我理会。”
    明慧隐约松了口气,闻言却点头道:“你哥哥却是为了你好,你自然不要理会此事了。”
    少年止住泪,道:“哥哥死的不明不白,如何不能理会?那日他本是在应公府的,我竟还要去问一问……”
    明慧听到这里,便拉住他,道:“小绝,别只顾焦躁惹祸。”
    少年本就敏锐,见她这般便问:“三奶奶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你且快同我说!”
    明慧面露为难之色,被少年百般催促,又踌躇了会儿,才低声道:“我并不知情,只是偶然……听说了一句,仿佛是应尚书跟肃王的事,肃王先前不是被申饬了么?有人传说他跟尚书私底下……你知道你哥哥是个机警了得之人,只怕……”
    少年听了,脸色越发惨白,后退一步,无言以对。
    明慧却皱眉道:“罢了!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怕你惹祸而已。小绝,所谓息事宁人……谁知这其中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呢?你哥哥泉下有知,也是想你安安稳稳的呢,你且听我的话,知道么?”
    明慧去后,又有郭家的人前来拜祭。
    再往后,少年跪在凌景深灵前,竟是几天几夜不曾离开。
    凌绝在旁看着,因明白少年的心情,竟也一言不发,只仍是静静地看着而已。
    忽地又有一人来到,却正是应怀真,上前来低声劝慰,少年却一把将她甩开,冷颜相对。
    凌绝望着怀真倒地,却不由自主迈动脚步,过去想把她扶起来,然而抬手出去,却只是扶了一个空。
    凌绝呆呆地站定脚步,自此,竟再也无法动一寸。
    他身边人来人往,穿白穿素,如潮而来,如潮而去,从白昼到黑夜,日影月影变幻,于他眼前,竟似是无数岁月,倏忽而来,倏忽而过。
    他也看见郭白露成了熙王妃,她还曾亲来凌府同他作别,仍是那样温柔大度地,和缓说道:“毕竟要亲自来说一声儿方好,虽我知道凌弟是个至诚仁义的,且先前大公子又……可与其从外人口中得知,倒不如我亲来说明,免得你误会我是那等背信弃义的人……”
    郭白露叹息一声,面上露出无奈为难之色,低低委婉道:“人尽皆知,尚书大人的爱女对凌弟素来青眼,只怕喜事就在眼前了……倒是一件大好之事,毕竟如今朝野之中,唯有应大人声势最壮,无人敢与其争锋,我也是替你高兴的。”
    末了,她又微蹙双眉,道:“先前熙王爷派人去府里……故而家里已经允了这门亲事了,以后只盼凌弟步步高升,我也于愿已足。”
    少年只是应允,面无表情起身相送,目送她背影离去,眼底一片漠然。
    凌绝站在远处,依旧不动声色地。
    忽然之间,满目素白转作喜气盈盈的红,鞭炮声中,新人进门。
    凌绝夹杂在众人之间,细看这幕场景,两人拜了堂后,送入洞房,他明知新人是谁,然而亲眼不得见,却仍不能信,在旁看着那红通通地喜服,极想掀开盖头亲自瞧上一瞧,却又无法动手。
    而新郎官醉醺醺入内,衣不解带,直接便睡倒了,令他甚是焦急。
    凌绝有些惊奇、又有些惶惑地望着这一幕,发怔中,却见新娘子悄悄伸手,竟是自个儿把喜帕揭了起来,——果然露出底下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滴溜溜的眼睛,扫向沉睡不醒的新郎官,眼中有微微慌张的喜色。
    凌绝心中喜欢起来,不由自主坐了过去,抬手轻轻地抚在新娘子的脸颊上,而她并不知情,只是低下头,自顾自地绞弄喜服的一角。
    ——原来他竟然娶过应怀真,不管是真,还是他的幻觉,然而这一幕如此真实,却绝不会是他自个儿做梦想象出来的。
    他本以为美梦如斯,从此便可以才子佳人,长相厮守,谁知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却令他后悔身临其境,如此真切的亲眼目睹。
    不觉一个月已过。期间,凌绝仍是在镇抚司中,多半是昏迷不醒,且喜虽然气息微弱、每每险象环生,却总是仍有一口气在。
    竹先生原本以为保不住几天,不料竟然是这个情形,心中大为惊疑,因寸步不离,身边又有两名宫内太医相助。
    而凌府之中,凌夫人因久不见儿子,不免便惊慌失措起来,先前凌绝歇在翰林院内,虽也有三五七日的不着家,可却不曾有这样整整十天半个月的时候……且偏偏凌景深也不见回来,凌夫人便叫人四处打听消息。
    因景深匆匆离京,家中诸事也不曾交代料理,幸亏郭建仪知道大体,知道别人倒也罢了,明慧却是不能瞒住、也瞒不过的,便先叫人把明慧请来镇抚司,同她说了所发生之事。
    明慧大惊,这才知道凌绝重伤昏迷不醒,凌景深却已经赶去了浙海。
    郭建仪尽量温声道:“太太那边儿,能瞒且仍瞒着,一来为了老人家好,二来如今小绝这个情形,也禁不得被人打扰。”
    明慧提心吊胆,亲去看了一眼凌绝,见果然枯瘦憔悴的令人心惊,也自心酸。
    因凌绝虽看似面冷,却是个最懂事的,家中凌霄凌云见不着凌景深倒也罢了,独独一日见不到他,便要念叨,且自打明慧嫁了,也多亏他在凌夫人跟前儿给明慧说话,如今也才能够顺利分家,比先前更舒心不少。
    因此明慧见凌绝这般,不由也落了泪。
    竹先生见是凌绝家里之人,便道:“如有至亲之人陪着他说说话,倒也是好的,尤其是他所最惦念的人物……”
    于是明慧虽然在家中仍瞒着凌夫人,却时常把凌霄凌云两个带来,两个孩子见了凌绝,自然万分喜欢,然而又见他总是“睡”着,始终不做声,两个人好奇,一边儿喃喃低语,一边儿不时拉拉扯扯,想要二叔起来陪自个儿玩,却总是不能够。
    明慧又怕两个小孩儿回头乱说,便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叫他们万万不可在太太跟前儿泄露机密,自个儿只在凌夫人跟前说翰林院事多,凌绝才不得闲回来,而凌景深又出去外府公干了。
    谁知凌夫人早就隐约从外头听了些风言风语,竟不肯就信这些话。
    因明慧纹丝不透,凌夫人便诈问凌霄凌云,凌霄人小鬼大,知道支吾,凌云却生性乖巧听话,不免说了出来。
    凌夫人听了,正心惊之际,偏林明慧过来接两个孩子,凌夫人便抓住她,含泪怒道:“天大的事儿,你竟也瞒着我,竟是想怎么样?莫非是想等他真的不好,便要摆布我老人家了不成?他到底又是怎么出的事儿,他哥哥是堂堂的镇抚使,怎么竟偏叫他出了事儿?”
    明慧听凌夫人说的不大像话,隐约还有疑她们之意,她因连日来见凌绝的惨状,心里很不受用,又担心凌景深浙海一行有些危险,明慧心里也自窝火。
    如今被凌夫人一通指责,便道:“瞒着太太,也是怕您着急伤心,对身子不好,且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的不成?小绝从来是那样好的人,只怕他哥哥宁肯自己送命,也不舍的伤他一根儿头发,他们兄弟和睦如此,太太又何必呢!”
    凌夫人从不曾见她顶嘴,偏又是在凌绝出事的当儿,当下气的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便甩了明慧一个耳光,道:“作死的娼妇!婆婆训话,你只听着就是了,谁让你跟我犟嘴了?还是你觉着我儿子必然有事,你便仗势起来?”
    凌霄在旁见了,忙扑上来叫道:“不许打我娘!”
    凌夫人将凌霄推开,道:“没教养的小崽子!”凌霄毕竟人小,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明慧看到这里,不觉大怒:“先前鬼鬼祟祟的倒也罢了,如今是要怎么样,当面儿要害了他们不成?”
    凌夫人喝道:“你说什么!”
    明慧道:“您老人家做过什么,心里自然有数,先前我不肯说破,是因为知道景深至孝,而这种家丑若外扬出去,对谁也面上无光,后来小绝又料理,倒也罢了。如今您老人家不好生思量,反又拿他们来出气,难道他们不也是凌家的人,只有小绝才是凌家的?”
    凌夫人脸色难看之极,通身乱颤,终于道:“你、你真是反了……等景深回来,我必叫他休了你!”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林明慧索性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只拉着凌霄凌云自去了。
    又过一日,清妍公主才得消息,因公主前几日临盆,得了一女,宫内虽有人闻听端倪,自也不敢同她说明,这两日才终于能下地,便也忙到镇抚司探望凌绝。
    然而纵然是这两个家中至亲的人来看,凌绝却仍是醒也不能醒,凌夫人因亲眼见了儿子如此,不免惊怕忧伤、果然病倒了,竟在府中不得出外。
    清妍公主才生产了,见了不免伤感,大哭了几回,宫里人怕她失了调养,便奉劝在宫中安心养身子罢了。
    只有赵烨应佩等人时常来看望,除此之外,明慧也常常带着凌霄凌云两人前来。
    这一日,昏迷之中的凌绝,行走于黑暗的渊薮之中,忽地听到耳畔有低声呼唤的声音,如此温柔而熟悉。
    这声音于他而言,竟如同是冰天雪地之中的一声春鸠清脆,又如是茫茫暗夜中的一抹微光。
    凌绝有所感知,便奋力往这声音所来的方向竭力挣扎……跌跌撞撞,不知过了多久,才依稀见到那漆黑的天际,裂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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