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剑道:“是山阴。”
    怀真愣了愣,她虽是土生土长的舜人,然却对舜的地理并不十分清楚,便道:“山阴是哪里?”
    阿剑闻言笑了笑:“靠近浙海了。”
    怀真一惊,猛地睁圆双眸:“你说什么?”虽是看着他,眼中却已不自觉地透出几分希冀来。
    阿剑挑了挑眉,明白她心中想到了什么,便淡淡哼道:“虽是靠近浙海,他却并不在浙海。”
    怀真听得这句,一瞬心中隐隐发空,便转开头去:“什么‘他’,我可曾提过谁?”
    阿剑却不理论,却道:“把这碗汤喝了。”
    怀真并不看他,只当没听见的。
    不料阿剑淡淡道:“若想保住你肚子里的那个,就把这汤喝了,若是你想害死它,就跟我拗着干罢了。”
    怀真不由抬手拢在腹部,这才回头看过来,迟疑问道:“你有这样好心?”
    阿剑道:“那你就当我不怀好意罢了。”又道:“横竖这许多日来,你已喝了不少。”
    怀真气得看过去,却不知说什么好,阿剑望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只站起身来,竟自出外去了。
    怀真瞧他走了,又看看那碗,半信半疑拿了过来,闻了闻,并不觉有什么异样气息,想到他方才所说的话,便勉强喝了一口,可想到他的身份……到底不放心,索性把剩下的都泼在地上。
    这会儿,因觉着好些了,又听外间悄然无声,怀真便下地,悄悄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瞧瞧,谁知门竟拉不动,原来是被从外头上了锁。
    只好重又退回床上,默默地寻思了会儿,——自忖离开京城到了此地,纵然是兼程赶路,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此刻,却不知京中众人到底如何了,又不知阿剑把自己带来山阴,到底又有何图谋。
    怀真思来想去,不觉又想到阿剑所说“他不在浙海”,先前不是说要来浙海巡海疆的么,如何这会子又不在了。
    怀真乱乱地,不知寻思了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再醒来之时,天已黑了,桌上点了一盏灯,室内无人,怀真正懵懂间,听得房门被人打开,仔细一看,原来是阿剑回来,关门之时,便闻到有些菜香气息。
    怀真这许多日子来茶饭都少用,竟不知饭菜是何物了,这会儿闻到,毕竟是个有身子的,顿时禁不住便有些饿了。
    阿剑将几碗菜放在桌上,见她只顾呆呆看着,便又把桌子搬到床边,道:“你瞧瞧看,可有爱吃的。”
    怀真顾不上理他,只看桌上之物,见统共五样儿菜,油闷笋,梅菜扣肉,红烧狮子头,白切的茶香鸡,竟还有一盘绿豆芝麻饼,京城内虽也有,却也都是地道的山阴小菜。
    怀真看了会儿,越发饥饿难忍,便拿起筷子来自吃起来。
    阿剑自拉了凳子,在旁坐了,看她自个儿吃起来,眼中便透出几分笑意,他偶尔也吃两口,却多半只是看着她吃。
    怀真因好久不沾饭菜,便只当他不存在,认真吃了一会儿,并没吃多少,却也即刻饱了。
    阿剑给她倒了一杯水,怀真便喝了。
    怀真因吃了饭,又有了力气精神,便问道:“你把我带来此处做什么?”
    阿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出来走动么?”
    怀真道:“并不是想跟你出来走动。”
    阿剑眉头一皱,怀真见他仿佛不悦,便索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招财叔,你把我招财叔怎么了?”因想到他假扮招财,那真正的招财又哪里去了,多半被这狠心毒手的人害死了,说到最后,便禁不住又惊又怒。
    阿剑见她眼中透着恼怒之色,他的面色反而缓和下来,道:“我并没把他怎么样,只是他年纪毕竟大了……不然的话,也哪里就想离开你们了?”
    怀真见他语声忽然温和起来,又且说的另有内情,便皱眉道:“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阿剑眨了眨眼,终于说道:“在泰州最后一年多的时候,他撑不住了,便故去了。”
    怀真睁大双眸:“你、你是说……”
    阿剑道:“我是说,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你可明白了罢?”
    怀真更加疑惑,目不转睛看着他问道:“既然招财叔在泰州的时候就故去了,那么……那么以后……你又是谁?”
    怀真并没有察觉招财有什么不同,也始终觉着他从不曾离开过应家,这故去一说,从何而来。
    阿剑对上她明澈的双眸,想了会儿,才又说道:“他终究是心意难平,故而才叫我假扮他,留在应家保护你们。至于我……”
    怀真呆呆听着,阿剑却不再说下去,只是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便递给怀真手上:“何必只问这些。”
    怀真低头看看那纸包,慢慢打开,却见里头竟是糖渍的杨梅干。
    阿剑道:“可惜此刻不是时令,不然你便可以吃到新鲜的杨梅了。”口吻之中,竟有着长长的惋惜。
    怀真听着这般声音,不去看他的样貌,却竟果然有几分似招财叔昔日的口吻……怀真哑然之余,微觉心酸,便低头只顾看。
    阿剑望着她螓首低垂,因连日来不理梳妆,青丝如瀑散落,竟果然也如昔日那个他一眼一眼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般。
    阿剑思忖中,禁不住抬手,便在她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怀真一震,抬头望着他,陡然怔住。
    昔日在泰州之时,“招财叔”便时常如此,偶尔他自街上回来,会带一些小甜点零嘴之类的东西,避着李贤淑,偷偷塞给她吃,每当那时候,怀真都格外高兴,而招财看着她的笑脸,便会在她头上揉一揉。
    当时的那个招财叔,可是这会儿的阿剑?
    他所说的“最后一年多时光”……那不正是自己从前世苏醒之后?那时候便是阿剑替换了招财叔?
    怀真拿着那包糖渍杨梅干,喃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剑道:“你先吃一颗,我便告诉你。”
    怀真看看那杨梅干,又看看阿剑,终于拈了一颗含在嘴里,甜甜酸酸之意于舌尖散开,于她此刻来说,正是适宜,一时微微受用。
    阿剑见她果然吃了,才又说道:“我父亲,是袁先生……也就是你所说的招财叔的嫡传弟子。”
    怀真更是意外,只顾呆看。
    阿剑笑笑,道:“我父亲一生最敬重袁先生,也素来最知道他老人家的心意志愿,当初帮袁先生复仇不成,父亲便东渡去了扶桑……”
    桌上一灯如豆,阿剑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仿佛讲述的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故事,然而每一句,却偏都隐藏着惊涛骇浪之意。
    怀真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听他继续说道:“父亲来至扶桑,跟天抚公主结合,便有了我,我自小习武,又听父亲说起袁先生的种种事迹,他老人家在我心中始终如神明一般,在我十二岁之时,父亲跟人比试重伤,在那时接到袁先生的消息,父亲便把我送到大舜,让我跟随袁先生行事。”
    怀真咽了口唾沫,问道:“袁先生……就是昔日跟我祖母离开皇宫的那位袁统领?”
    阿剑道:“不错,先生毕生的志愿,便是想看你父亲夺走大舜的江山,我在先生之前发誓,一定会助他达成所愿,故而一路看着你父亲位极人臣,明明可以再进一步,他却不愿……宁肯被那老皇帝左右生死……哼!他辜负了袁先生自小的厚爱。”
    怀真一震,回过神来,忙道:“你别瞎说,我父亲是不想做祸国殃民的罪人,而你……”她本想说“勾结扶桑人”,然而阿剑体内也有一半儿扶桑的血脉,倒也不能用这个词,怀真便道:“你跟倭国人沆瀣一气,觊觎我朝江山,才是罪大恶极!”
    阿剑冷笑道:“袁先生曾说过,那狗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这大舜的江山,先生便是想叫这江山翻覆,以报当年德妃娘娘屈死之仇!就算是你们都忘了,我也不会忘记先生的遗愿跟初衷。”
    怀真望着阿剑,他明明有一半儿是舜人,可却一心想报复大舜,他虽然牢记袁先生的遗愿,然而要用勾结倭国的方法,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这却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了。
    然而他自小儿便受如此教诲,只怕此刻再多说,也无法令他转变心意了。
    怀真紧紧握着那包糖渍杨梅,口中的杨梅糖渍已逐渐淡去,只剩下了酸涩之意。
    怀真深吸一口气,便道:“我本来并不关心家门之外诸事,然而……你究竟是想复仇,还是单纯的想为倭国效力?我却分不清了,可是袁先生所说的为德妃娘娘报仇,可他难道不知德妃娘娘的为人?倘若知道他用这等祸害天下的手段报复,只怕纵死也是不安心的。”
    阿剑眼神一厉,喝道:“住口,不许你这样说!”
    怀真道:“我说的有错么?人人都说我像德妃娘娘,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像?既如此,我说的自然便是德妃心中所想,就算袁先生在跟前儿,我也这样说,且看他到底听不听呢!”
    阿剑蓦地起身,并不言语,只是皱眉盯着她。
    怀真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你若是想帮助倭人祸乱我国江山,就不必假意用为德妃报仇的借口!没得玷辱了德妃……她才不似你们这样不择手段……”
    阿剑不等她说完,情难自禁,抬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四分五裂,上头的杯盘尽数跌落,碎成一团。
    暗夜寂静,这般动静,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怀真吓的抖了一抖,定了定神后,却又怒从心底起,便气道:“是恼羞成怒了么?有本事你且对我来!”
    阿剑咬了咬唇,抬手指了指怀真,却一言不发,往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身后风声传来,阿剑回手一抄,手掌心有些湿嗒嗒地,低头看去,却原来是那包糖渍杨梅,竟给她扔了过来。
    又听怀真道:“我不稀罕这些!你在镇抚司杀了那么多人,在京城外又杀了那么多人,这会子带着我……不知要去哪里,若真的包藏祸心,将来开战的话……岂不是要死更多人?可知我极为后悔,后悔当时在镇抚司竟救了你!恨不得让三爷杀了你!”
    阿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反身回来,径直走到床边儿,抬手便要打怀真。
    怀真见他来的凶狠,吓得本能地捂住脸,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把手放下,咬唇昂首道:“我不怕你!”
    阿剑瞪了怀真半晌,那手却缓缓落下,竟是轻抚在怀真脸上。
    怀真一怔,心中浮起一丝异样之感,忙将他的手挡开:“你做什么?”
    阿剑却顺势握住她的手,仍是死死地盯着她,微微倾身,竟靠近了几分。
    怀真对上他有些发亮的双眸,莫名想到永福宫那夜,他沉静晦暗之态,便欲抽手:“你放开!”
    此刻室内无人,只有灯火微微摇曳,怀真的心忽地跳乱,——原本当他是“招财叔”的化身,故而虽然知道他作恶多端,其实却并不是十分畏惧的,可是此刻……两人相隔如此之近,细看,才终于认定他竟是这般年青,大概比唐毅还要小几岁……如今又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这种眼神……
    怀真原本并无畏惧,心想最大不过一死罢了,然而此刻……
    大概是看出了她眼底透出的害怕之色,阿剑咬了咬牙,陡然放手。
    怀真脱困,忙往床内挪去,屈起膝来,双手抱紧,埋首膝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阿剑站在床边儿,呆了一会儿,才见灯火光闪了一闪,继而是门响,却终于是他出去了。
    怀真竖起耳朵,听到门扇落锁的声音,隐隐仿佛还有阿剑低语了几句,多半是门口另有守卫。怀真呆了呆,越发抱紧了膝头,垂首之时,不觉有泪跌落下来,心中默默地便想:“三爷,你在哪儿呢?”从无仅有的,这一会儿,最想的却竟是唐毅。
    ☆、第 357 章
    山阴近海,多水,虽是冬日,却并不觉如何肃杀,仍透出几分湿润氤氲气象,清溪泛波,衬着那般黑瓦白墙,宛若水墨画轴,雅致幽远。
    是日绝早,一艘乌篷船自桥下荡出,船桨入水,摇动半塘涟漪。
    怀真还未睡醒,就被他惊醒,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袭长披风兜头盖脸地将她裹住,便被抱了出来,不想竟是来至船上。
    原本不知他到底想如何,此刻试着转头四看,所见竟是那般清新自在的山水景色,才把那份惊怕之意暂且压下。
    昔日怀真虽跟着兰风泰州住了多年,然而泰州地僻,不似山阴这里近浙,因富贵做底,透出几分清雅斯文气象来,如此新奇,倒是第一次得见。
    只可惜身边儿相陪的是这个人,不然的话,真真儿可以开怀了。
    怀真只看了一会儿,因有心事,便又垂首,退回船舱内,默默静坐。
    对面儿阿剑问道:“怎么不看了?”
    怀真听他出声,不免想到昨夜他所作所为,乃至后来她担惊受怕,也忘了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不免又做了些零碎可怕的噩梦,此刻便更不愿同他说话。
    阿剑见她不言语,便道:“还是因为……并不是想跟我一块儿出来走动?”
    怀真见他竟然一猜就着,心中微惊,却仍不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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