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镇抚司素来叫人望而生畏,他们登门,自无好事,何况先前还经历过应兰风那一节……因此底下众仆妇小厮们都惶恐。
    怀真叫笑荷去传话,让他们不必担忧,只说是镇抚司来取一样东西的,众人听闻,才都安心,又纷纷猜测是何物。
    笑荷才道:“不知是谁把姑娘花房内的药给换了,亏得姑娘机警,另藏好了一枚,如今那镇抚司便是来取这个的。”大家伙儿这才恍然大悟。
    却说在前厅上,镇抚司的来人行礼过后,怀真把袖中笼着的一个小小玉瓶取出来,因怕交给别人,终究不妥,便道:“便是此物,我须亲往送给凌镇抚使,有些使用的禁忌之处,要当面告知。”
    应兰风陪着出外,却见门外竟是十几名缇骑,二十余步兵,威严肃穆,气势非凡。
    应府的小厮们见这般凶狠,都有些惊心,鸦雀无声地备了车马。
    怀真上车,镇抚司众人马簇簇拥拥,一路护卫着往镇抚司而去。
    门口上,应兰风目送了队伍离去,便转身回房,正往里而去,忽听门上两个小厮低声道:“这镇抚司哪里是个好去处?怎么还要姑娘亲自去呢。我一见那些缇骑,就吓得魂也没了。”
    另一个说道:“自然是有要事,没听说是姑娘调了什么香么?只怕是非同等闲,故而镇抚司求着要呢,是了,你不是该随车的?”
    小厮笑说道:“我哪里敢随,亏得招财叔照顾我,说不必我去了,我才偷个懒儿,谁愿意去那阎罗殿似的地方呢。”
    应兰风本不以为意,只放慢了脚步罢了,谁知听到这里,心念一转之间,脸色就变了,猛地回过身来,望着大门的方向,双眸之中透出惊栗之色。
    话说怀真被缇骑步兵们护着,一路往镇抚司而来,这会子估摸着也将经过闹市了,然而耳畔竟不闻任何响动似的,只听到马蹄得得,车轮滚滚,还有步兵们嚓嚓的脚步声,叫人皮肉儿都阵阵发紧,连素来爱说话的笑荷也不敢做声。
    车内静静悄悄,怀真握住袖子里的玉瓶,一颗心无端地惶然惊跳。
    当马车渐渐停下之时,怀真尚有些如在梦中,直到外间有人道:“应姑娘,已经到了。”
    怀真敛神静思,起身下车,双足才落地,竟有些站立不稳,笑荷忙搀住,就在此刻,有一人过来,及时扶着怀真的左臂。
    怀真站稳了身形,仓促看了一眼,却见身旁的人,鸡皮鹤发……竟是招财叔,怀真不觉恍惚:竟不记得他也是跟着来了的。
    这一刻,招财望着她,因哑声说道:“小姐,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姐还是不要进去了。”
    不知是不是这镇抚司天生有种瘆人之气,还是因先前应兰风之事,让怀真心有余悸,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怀真竟有些呼吸急促,身上乏力,然而看看掌心的玉瓶,却仍摇头道:“既然来了,也不差这一步了。”
    招财也看向那玉瓶,忽然说道:“小姐就是来送此物的?若是信得过,我帮小姐送进去就是了。”
    怀真闻听,蓦地一震,凝眸看向招财,却见他容颜苍老,显出几分卑微,也有几分亲切,眸色平静如昔,透出十万分可信。
    怀真目不转睛看着招财,手心握着那玉瓶,此刻竟忍不住有些汗意,顷刻间,心底的念头已经转了无数个,若干次那一句“不必”,几乎将冲口而出,却又生生忍住。
    这会儿笑荷看她脸色发白,隐隐有汗意,便也说:“姑娘的脸色看来不大好,不如就叫招财叔送进去罢了。左右有这许多人陪着,又已经到了门口,有什么碍事的?”
    怀真闻听,又看了招财片刻,终于涩声道:“既然如此,便有劳招财叔了,只不过这里头的药……十分古怪,万万别打开塞子才好,不然的话……怕会……白害了人。”
    她望着招财双眸,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仿佛斟酌似的,说到这儿便停住,终于举手,把那玉瓶放在招财手中。
    招财握住玉瓶,肩头略一松,点头道:“小姐放心就是。”
    当下便转身,迈步望内而去,镇抚司几个统领寸步不离,紧随身边儿,一起入内。
    怀真站在马车边儿上,目送招财进了镇抚司大门,不知怎地,那颗心在此刻竟慢慢地提起,到了嗓子眼儿一般,仿佛自己做了一个极错误的决定,然而此刻,再把招财叫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惶然自失中,忽然见一匹马飞奔而来,镇抚司门口侍卫见来的急,便欲上前拦阻,那来人却已经翻身下来,竟正是应兰风。
    侍卫见状,忙行礼后退,应兰风只望着怀真道:“你怎么在此?”
    怀真惊问:“爹又怎么来了?”
    这镇抚司对应兰风来说,自然更是个噩梦地狱般的地方,提起来便皱眉心悸,何况亲临。
    应兰风却顾不得理会别的,放眼看向周围,忽地问道:“招财呢?”
    怀真见他张口便问这个,心已经凉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正在这会儿,便听到镇抚司里头隐隐传来一声惨叫!
    且说先前招财捧着玉瓶进了镇抚司,一路往内,将到大厅之时,依稀见到里间站着一道人影,着一袭茶褐色的镇抚使二品官袍,胸前滚着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白狮子,腰间配着鎏金的御赐宝刀,虽面白如雪,但双眸漆寒,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肃杀之意。
    此人自然正是镇抚使凌景深,负手淡淡地站在厅中,微微昂首,似睥睨般地望向来人。
    招财不动声色,拾级而上,将走到厅门口之时,目光一动,心中竟不觉一凛,——原来这厅内,不仅只是凌景深一个人。
    在凌景深右手侧的太师椅上,还端坐着一位,着朱砂红的御赐蟒袍,玉带玲珑束在腰间,四爪金蟒盘鳞磨爪,似欲破空而出,而他静坐彼处,看似云淡风清,面沉似水,却偏不怒自威,抬眸处,仿佛惊雷隐隐,亦将有万顷浪涛拍岸而起。
    招财垂眸止步,木讷说道:“小人奉我家小姐之命,前来奉送此物给镇抚使大人。”
    凌景深一笑,旁边侍从走到跟前儿,从招财手中取过那玉瓶,转身进厅呈上。
    招财又道:“小姐吩咐,瓶塞不可随意打开。”
    凌景深正打量那玉瓶,闻言看了眼身边的唐毅,却见唐毅淡声问道:“如何不是怀真亲自送进来?”
    招财道:“小姐不愿踏步进这镇抚司。”
    唐毅微微一笑,并不做声。凌景深道:“如此倒也罢了,横竖东西送来了就好。”说着,便对唐毅道:“怀真不肯入内也好,别叫她见了这些不好的……来人,把那罪囚带上。”
    招财见他们接了玉瓶,正欲躬身离去,闻言脚步顿住,不由抬头看去,果然见廊下两名侍卫,押着一个人走了上来。
    ☆、第 338 章
    且说在镇抚司中,凌景深一声令下,侍卫们把一个人带了上来,招财抬头看去,忽地皱眉。
    却见这带上来的一人,头上罩着黑色的布兜,遮住头脸,手上锁着铁镣,被拉到厅前,堪堪站稳脚步。
    此刻景深走到厅门处,目光从这人身上转向招财叔,因一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何人?”
    招财拧眉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景深又笑,对着属下一扬首,属下会意,便将那人蒙在头上的黑色布兜摘下,竟露出底下一张倒三角的脸来,面上无肉,双眸阴沉,下颌胡乱生着稀疏山羊胡,竟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
    大概是因久不见天光,这人便眯起眼睛来,四处打量,忽地见是这般阵仗,不免流露惊疑之色。
    招财眼神微微一变,却不做声。
    景深望着他,道:“这位,是先前在河北地界,连奸杀十三名女子的独行盗武四郎。”
    武四郎闻言,便瞥向凌景深,略微紧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招财仍旧一声不吭,景深也不理论,只一点头,属下拿着那玉瓶上前。
    武四郎见他逼近,倒也警惕,便欲后退,口中说道:“这是什么?”
    招财喉头一动,微微低下头去,这一会儿,便转身欲去。
    才走了一步,忽听身后凌景深道:“你既然亲把东西送来,怎么不留下来……看看这东西到底有没有效用?”
    招财背对着众人,欲行不行,眯起双眸盯着地面,也不转身。
    这会儿那侍卫把玉瓶远远地擎到了武四郎跟前儿,一手拔出塞子。
    武四郎睁大双眼,不知到底如何,然而见玉瓶空空如也似的,仿佛也没什么异样,他脸上的紧张恐惧之情才消退了去,竟垂眸看向玉瓶,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正嘀咕了一句,忽地嗅到一股淡淡的微辛之气,自玉瓶中直冲出来,他猝不及防,便吸入口鼻,此刻才看清,原来内里有一颗黑色的药丸,极小的一颗,看来毫不起眼。
    武四郎兀自皱眉道:“什么味儿。”说话间,又连吸了数口。
    就在这会儿,凌景深道:“放开他,后退!”那两名押着武四郎的侍卫听言,慌忙后退出去。
    那擎着玉瓶的侍卫见状,倒也反应迅速,忙把那玉瓶塞子盖了起来,同也退后。
    武四郎忽地察觉身后的人都退了,正诧异,却猛然觉着体内仿佛多了一把刀……正自喉咙往下乱切起来,其痛非常!他睁大双眸,还未来得及呼出声,那刀子猛然又化作十把,二十,无数似的……只管在身子之中飞速搅动。
    武四郎喉头格格有声,仿佛喉管也断如寸嵥……那脸上的神色陡然诡变,飞快地透出一股铁青,然后,却又自铁青里转作紫黑,眼睛口鼻之中窜出血来……武四郎大叫两声,惨烈不似人声,还欲挣扎,手足四肢却已诡异的扭曲。
    在场的侍卫们尽数色变,独景深面不改色,眼睛盯着招财,此刻武四郎的情形越发骇人了,双腿软绵绵地,整个人棉布袋似的跌在地上,侍卫们心惊胆战,纷纷后退。
    就在这会儿,便见招财身形一跃,竟是往外掠去!
    景深早就盯紧了他,见状道:“既然来了,便多留一会儿,何必走的这样快?”
    招财蓦地止步,伶仃站在庭院之中,他举目四看,却见周围廊下,忽地涌出许多铠甲鲜明的侍卫来,就连两边儿的屋檐之上,也埋伏这若干的弓箭手,张弓搭箭,死死地盯着此处,锋利的箭镞,也都指向自个儿。
    此刻身后,武四郎早就没了气息,身躯竟像是被巨大的石碾砸过一般,死状甚是可怖。
    一刹那,招财将镇抚司内的情形打量了一遍,此刻,他站在远处,身形静默如同泥雕木塑,只双眸竟是异常的刀锋之色。
    此刻凌景深已经迈步出了厅中,扫一眼死去的武四郎,说道:“啧啧,这种杂碎,也倒是配这个下场。”
    他好整以暇地,说着抬眸,又看向招财的背影,笑了笑:“然而我想……怀真那丫头,是绝不会制出这般歹毒之物来的,如此我倒是疑惑起来,这药到底出自谁手?”
    招财握紧双拳,缓缓地吁了口气。
    凌景深道:“怀真那丫头知道事情非同寻常,所以亲自把药送来,只在进门时候却交到了你的手上,我想,这很不必我说了罢。”
    招财闻言,忽地一笑,哑声道:“我又如何知道?方才我把药也给了镇抚使,难保是在您手里出了差错……怎么,难道堂堂的镇抚使跟唐尚书,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竟只为了对付区区一介老朽么?”
    凌景深摇头笑道:“果然狡狯嘴利,竟赖到我身上了不成?”
    招财道:“若说狡狯嘴利四字,小人又怎能比得上列位呢。”
    凌景深哑然失笑,忽听身后唐毅淡淡道:“先前你毁了怀真的香,便是怕她的香奏效,会叫美纱子供出你。如今你冒险而来,原本是想偷梁换柱,用这假的香害死美纱子,让她死无对证,只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原来是唐毅起身,缓步踱到了门边儿,这会儿仍波澜不惊地望着招财,徐徐道来。
    招财道:“我不懂这话。”
    唐毅莞尔,却温声说道:“你自然是不懂的,其实你第一不懂的就是,——怀真她制出的那颗曼陀罗香,早就给你毁了,她更也没藏什么另一颗。今儿她亲自送来的……不过是一种类似曼陀罗香气的香丸,只是我跟她定的计策……为了引你现身罢了。”
    招财听了这一句,双眸才蓦地睁大。
    唐毅又缓声说道:“倘若此刻将你拿下,你觉着,我们会不会自你身上搜出那所谓的曼陀罗香?怎么样……你可还有话说?”
    一语才罢,忽地听招财道:“她……设计我?”
    唐毅一怔,忽听景深喝道:“留神!”
    正在此刻,便见两道白光自招财手中射出,如电般向着唐毅冲来。
    这一瞬,景深拔刀,刀锋掠过,堪堪将两枚暗器削落,叮叮当当坠在地上。
    唐毅见招财终于动手,而景深也已出手,他便负手站定,只沉声道:“你也留神。”
    此刻,几个围着招财的侍卫便冲上来,却见那原本身形伛偻、宛若风中寒叶似的老者,身形竟如鬼魅一般,出招更是诡谲莫测。
    刹那间,便有两人中招倒下,然而镇抚司的侍卫都是精锐中之精锐,也比寻常的侍卫们悍勇,竟更围住招财,拼力猛攻。
    招财一人独对这许多人,却面无惧色,可任凭他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被这许多好手围住,不多时,身上也挂了两道伤,然而这片刻,仍又给他杀死了两名侍卫。
    凌景深见状,横刀跃入,一人独对上招财,却听招财冷哼了声,竟道:“唐毅,你来!”
    唐毅挑眉,只是笑而不答,也并不动,眼前虽然刀光剑影,他的模样,却仍似闲庭信步。
    却听凌景深笑道:“我难道还不够?有本事先杀了我,自然轮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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