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佩说到这里,又落了几滴泪,忙抬袖子擦去,复说道:“这程翰林家里……却多亏了浣纱,原本程家是不肯出头的,是浣纱对程公子说,倘若程家在这会子舍弃应家,她便只有一死……听闻还真的动了剪子,差点儿就……真真儿的没想到,看着她性情柔和的,不想竟是个这样刚烈的人。”
    应佩本是不想落泪,说到这里,重忍不住,哽咽了会儿,才说道:“这也是父亲积下的荫德……另外还有小表舅,他等闲是个不出声儿的,这次却一反常态……在朝上同那些人争辩,力保父亲的清白,只因这朝内还有这几个敢为父亲仗义执言的人,皇上才不曾真的下令,把父亲给……”
    应佩停口,狠命地揉了揉眼睛鼻子,低下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怀真点头道:“哥哥别怕,如今咱们齐心协力起来,总要把父亲救出来才好。”
    应佩听她说了,不由抬头看她道:“你……你莫非是要求三爷?”说到“三爷”两个字,眼睛竟微微有些发亮。
    怀真见他这般眼神,心中却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应佩果然跟她是一样的心思,——只怕不止应佩,整个朝野之中的人都是一个心思,这会子,只要他唐毅说上一句话,或许事情便立刻会有转机。
    怀真不答,只道:“哥哥可知道,为何三爷这么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出手相助?”
    应佩闻听,点头道:“先前我们也都有些诧异,然而细想想,却也明白,三爷素来是个为国为家的人,他们唐家偏生又……虽然三爷心里未必就认定父亲是坏的,可是众口一词如此,又加上出了皇上遇刺还有劫狱那件事……这个风口浪尖上,只怕他不便出头。”
    怀真笑了声,道:“很是,很是。”
    应佩看出端倪,忙道:“妹妹万别动怒,虽然我们是家里人,未免有些心里不受用……然而正经说来,三爷这般,却也是无可挑剔的。毕竟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亲是个忠臣,有道是众怒不可犯……三爷又偏是这样的身份,若他贸然出口,只怕别人以为他也是徇私护短,才罔顾国体的……只怕一生的英明、连同唐家……也就毁了。”
    应佩说了这一番话,又叹道:“且不必说是三爷,纵然……你嫂子家里,也不敢在这时候替父亲说话呢。”
    怀真一怔,韦氏是武威将军之女……武威将军先前跟殉国的孟飞熊素有交际的,在军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应佩叹说:“只因她家里是带兵的,所以也不敢轻易出声儿呢,越是手握大权,越是谨慎行事……不然的话,只怕轻举妄动,反而更坏事……”
    应佩低下头去,道:“因为这件事,你嫂子……也跟我吵过几回了,今儿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去了。”
    怀真愕然,应佩却笑了笑:“罢了……总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然而越是这般,越是显出小绝跟小表舅他们的难能可贵来了。”
    应佩虽一味地夸赞郭建仪,也明白郭建仪为应兰风出头必然是不易的,却想不到,正因郭建仪如此,这会子在宫中,郭白露正大发雷霆,暂时不提。
    兄妹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怀真因知道李贤淑病了,不免去看望了会儿。
    正好儿李贤淑吃了药正睡着,怀真看了片刻,见她下巴尖尖地,自然也是担惊受怕之故,瘦了好些。
    倒是徐姥姥见她难过,便拉着出来,在外间儿安慰了几句,道:“这不过是命里该有的劫数。照我看,姑爷也不是个该短命的,只怕立刻便柳暗花明了,你如今又有了孩子,可要越发保重自个儿才好。”
    怀真见徐姥姥的头发比之先前所见,竟更白了一层……这般年纪的老人家了,还要跟着提心吊胆,怀真心中虽酸楚,却仍笑说:“姥姥说的是。”
    徐姥姥端详了她许久,道:“姥姥如今看着你,还仍记得在泰州时候你那情形呢,一转眼的功夫,我的好真哥儿,竟也有了小娃娃了……如今姥姥求神拜佛,只盼老天爷开眼,赶紧把姑爷好生放出来,咱们阖家团圆,再也没有别的烦心事儿了。”
    怀真张开手,把徐姥姥抱了一会儿,徐姥姥摩挲着她的头,笑道:“别怕,老天爷不会害好人的。姥姥这把年纪了,心里明镜儿似的呢。”
    怀真离开应府,便自回了唐府,匆匆地回了房,把丫头都赶了出去,翻箱倒柜一通寻找,却是未果。
    怀真坐在床边儿想了半晌,忽地灵光乍现,便出了房门,径直去了唐毅的书房。
    这会儿唐毅还未回来,怀真进了书房中,四处张望,走到桌前检看了会儿,并无异样,转身在书架前端详许久,却见书架的最顶端放着一个匣子,虽看着不起眼,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因怀真生得不高,抬起手来要取之时,竟够不到,只能碰着一丝儿边,怀真左顾右盼,终于搬了个凳子过来,踩在上面,便把那匣子取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这却是两人成亲之后,她头一次如此“鬼祟”行事,忙把匣子打开,一看之下,又有些惊愕,又有些失望。
    原来匣子里头,放着零零碎碎,许多小东西,一个有些旧了的锦囊,一张叠起来的纸,还有一枚攒着彩缨的玉佩……
    怀真认得那玉佩正是昔日、叫进宝拿去送给唐毅的,以表明她愿嫁之心,当初吉祥还说这玉劣质,拿不出手,后来也不见他戴着,还以为他早就扔了,却不想竟收拾在此处……
    如今乍然看见,只觉得十分刺心刺眼。
    怀真忙转开目光,先把那个锦囊拿起来,谁知打开来看,却见乃是两枚小孩儿的镯子,看着有些眼熟……皱眉细细一想,可不正是许多年前,在泰州时候,跟唐毅初次相遇,因她做生日,他特特买来送给她的……然而她却不曾收,反而要了另一个“礼物”。
    怀真怔怔看着这两枚镯子,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呆了半晌,才忙把这镯子又放回锦囊,因这匣子里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正欲将匣子合起来……目光又落在那白纸之上……
    毕竟有些好奇,犹豫片刻后,便也拿出来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心中越发酸痛难忍,忙合起来,依旧放回去。
    踩着凳子,把匣子又搁回了书架上。
    怀真下地,站在书桌前,再想不到……他究竟会把那物件儿放在何处。
    正思量中,外面丫鬟来报:“奶奶可在里头么?太太叫来告诉,说是小公子醒了哭闹呢。”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知道了,就来。”说罢,深吸了口气,终于迈步出外,带上书房的门,便去唐夫人房中。
    果然还没进门,就听见响亮的婴儿啼哭,丫鬟见她来了,忙报里头。
    唐夫人早已经抱着小瑾儿出来,迎着说道:“不知为何,这孩子也不肯吃奶,也不会安睡,只是哭闹呢,想必是想你了,快来抱抱他。”
    怀真见那孩子哭得皱紧了眉,咧着嘴儿,眼泪在眼角儿边上如两道溪流,一时也心疼起来,忙小心抱入怀中,轻声哄了两句。
    说也稀奇,方才还哭得惊天动地,被怀真抱着,又哼了两声,这孩子竟蓦地停了哭,只呆呆怔怔地睁大眼睛往上看来。
    唐夫人正心疼的无法自处,忽地见孙儿不哭了,顿时她也转忧为喜,拍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可不是孩儿想娘了么?瞧瞧……我们谁抱着都不成,总还要他亲娘抱着才消停呢,要不怎么说母子连心。”
    怀真听到“母子连心”四个字,眼中微微湿润,对上小瑾儿乌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心中忍不住想道:“我先前心思烦乱,简直要死了似的……难道你这孩子也觉察到了,是以哭个不停么?”
    小瑾儿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忽地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甚是欢悦。
    怀真忙止住泪,便对唐夫人道:“这孩子也该打,太太把他照料的无微不至的,他竟又瞎闹腾起来,真真儿的不识好歹。”
    唐夫人笑道:“不许这么说,敢动我孙儿一根手指头呢,我可万万不依的。”又问怀真:“如何去了这半日,别说小瑾儿不见了你想,可知我心里也担忧着急呢。”
    怀真只遮掩道:“并没什么,原来我娘病了,我因陪了会子。”
    唐夫人叹道:“也是,怪道近来不见亲家母过来呢,你倒是该多回家看看她……改日就也带上小瑾儿一块儿去,她见了这样好的外孙儿,只怕心里也轻快些。”唐夫人自然知道应兰风的事儿,明白李贤淑心里不好过。
    怀真低头道:“我知道了。”
    唐夫人看着她,张了张口,到底并没说别的,只仍陪着她逗弄小瑾儿罢了。
    如此黄昏时候,唐毅便回了府来,本要去太太那边儿请了安,谁知丫鬟说这会子唐夫人去了长房那边,尚未回来。
    唐毅便自回房去,谁知还未进门,就听见低低哼唱的声儿,唐毅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却见灯光之下,怀真正轻轻地推着摇篮,目光柔和地望着摇篮里的小瑾儿,口中喃喃唱着什么。
    唐毅一怔,不由停下步子,只顾看着眼前的怀真,心中柔柔软软,竟是说不出的滋味,然而看着这般温柔恬静的怀真,眼前却不由浮现,白日在镇抚司中,她回头问:“三爷,我是谁?”
    她是谁?她自然是怀真,也是他唐毅的妻,是小瑾儿的母亲……难道……不是么?
    ☆、第 305 章
    话说唐毅自礼部回来,在门口看着里间儿怀真照顾小瑾儿,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晌。
    虽有丫鬟们看见,却因素来敬畏,此刻见他静默无言,越发不敢靠近了,因此竟无人吱声。
    还是怀真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他在门边儿上,略斜倚着门扇,双眸静静地正看着自个儿。
    四目相对,片刻,怀真笑道:“三爷回来了,如何自在那门口,是要故意吓人一跳不成?”
    唐毅听她悄声笑语,白日那情形越发如幻觉了。然而心中却不仅略觉宽慰,因迈步进来,直到跟前儿,仍旧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在做什么?”
    怀真却转头,只看着摇篮中的小瑾儿,道:“这孩子不知如何,今儿闹得怪烦人的,太太叫我带他回来哄着,方才好歹才睡着了。”
    唐毅便也看了小瑾儿一眼,却见小孩儿闭着双眸,果然安静正睡着,长睫安宁地勾出一个弧,眉眼中隐约流露出怀真的神韵来。
    唐毅不由笑说:“这孩子生得竟是像你多些,这可如何是好,明明是个男孩儿。”
    怀真并未留意,闻言也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我却觉着像是三爷多些,这眉毛,鼻子……嘴儿……虽说还是这般小,然而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自觉着……”怀真情不自禁,说到这里,蓦地停了下来,便转开头去。
    唐毅正专心听着她说,忽地见她停口,便问道:“觉着如何?”
    怀真轻轻咳了声,只道:“三爷这会子才回来,只怕部里公事繁忙,必然是劳累了,不如且早些安歇罢了。”说着便要走开,不料小唐探臂,在她腰间轻轻一搂,便将人拥入怀中。
    怀真微微挣了挣,无果,便不再动,只低声说:“做什么?”
    唐毅并不回答,只过了会子,才道:“我知道怀真心里是恼我了。”
    白日在镇抚司中的那一幕,自然不是他的幻觉,何况,跟怀真也绝不仅仅是成亲三年的缘分,而是打小就知根知底,最是明白她的性情,却是个看似柔静温良,实则是内怀坚韧性子最左犟的。
    当时她回头那一眼,虽并无任何愠怒之情,唐毅的心却都凉了……这会子她也并没有哭闹,却凡是笑面相对,他虽则想自欺欺人地觉着一切太平无事,然而到底是个精明醒觉之人,心中竟是难掩的忐忑难安。
    怀真并不言语,唐毅便道:“你恼我没有相救岳父出诏狱,叫他受了那许多苦,对么?”
    怀真张了张口,却又一笑。
    她本是不想再说一句,这会子质问,又有什么用?该受的苦,应兰风均已经承受了,纵然再说一万句,对他竟有何益处?无法抹去他所受的辛苦不说,难道……还能救他于水火?
    怀真便垂眸道:“我深知三爷行事,自有章法,故而定然会秉公处置,问心无愧的。何况咱们早就说过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懂,何必跟我说什么?”说话间,便要推开唐毅的手。
    不料他并不肯放,怀真动作渐大,却挣不脱,只有不肯出声,生怕把小瑾儿惊醒,且她毕竟力气微弱,挣了片刻,反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当下放手罢了。
    唐毅见她停了,才道:“你且听我说,岳父的事,我的确是不能明面行事。毕竟,如今正是战事吃紧时局万变的时候,偏偏这消息已经走漏了,朝野之中人人都盯着……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住岳父的性命罢了。”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忠臣良将,便是这般下场?然而为国而生,为国而亡,纵然抱冤带屈,又能如何?也只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罢了。
    而程翰林之所以能站出来说话,除了王浣纱在家中以死相逼外,未尝不是因为唐毅暗中授意的缘故。
    不然以程家那种世族,纵然程公子不忍娇妻哀告委屈,但毕竟程家并非他做主。程家主更需要从大局出发,若不是唐毅暗中行事,等闲哪里会在这种惊涛骇浪中冒出头来。
    何况事情至此,唐毅虽然仍愿相信应兰风乃是无辜清白的,但这许多巧合之事串联在一起,却叫人大有百口莫辩之势头。
    先是应兰风弹劾王赟,又是扶桑细作说出姓“应”的大臣,暗中有人告密,说是先前应兰风在应公府之时,的确曾见可疑之人出入……再往后,正想着大事化小暗中调查之时,偏偏新罗战事爆发,军情泄露,太上皇忽然暴怒。
    这场景就像是手心里拢着一团火,原本还能强忍,到此刻却已经有熊熊燃烧之势,竟是再也掌握不住了!
    然后便是贼人劫狱,次日刺杀皇帝!
    劫狱之时,镇抚司折损了七八个好手,行刺那日,执金御众人为护住皇帝,也多有殒身,据在场的宫人们说起来,情形委实是凶险万分!
    事发那时候已是夜间,唐毅并不在宫中,半夜有人来相告,竟似一场噩梦化了真,寒夜里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场事发生的时机如此巧合,巧合到让人不去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都不成。
    而最可怕的是,倘若果然给刺客们得手,害死了赵永慕的话……试问朝中如今还有何人可以继位?
    是仍然不成器的世子赵烨?还是尚在襁褓中的肃王小世子……有些想法儿,叫人不敢细想,再深深一想,简直毛骨悚然。
    唐敏丽如今后宫为妃,虽才进宫不多久,然而圣宠无双,皇帝特许她把宝殊呆在身边儿养着,倘若……真的有新帝殒身……敏丽又是唐府的人……
    若果然有那些居心险恶之徒这般猜测,再引动了太上皇的怒火,以太上皇越来越猜忌的性情,只怕偌大的唐家……
    倘若只是牵扯唐家,倒也罢了,唐毅也不至于就束手到这地步。
    再试想,纵然不牵扯此点,若新帝被刺身亡,国将何国?新罗地方正在交战,纵然匆忙里再扶持个未得群臣之心的赵烨登基,只怕于民心军心也大不妙。
    当真是用心险恶之极。
    不管背后指使这所有的真凶到底是谁,只要一日不水落石出,这所有的罪名便只能在应兰风的头上!
    试问在这种时局之下,倒是该叫他如何行事?赌上一切,不计所有行事,以他之能自然可以救应兰风出狱,然而……迎面而来的,只怕会是更复杂难以料理的更大风雨,群臣质疑,民心涣散,甚至因此动摇国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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