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一片死寂,忽地听赵永慕发声,竟道:“儿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父皇,只因也是体恤之意,想要父皇静养。不瞒父皇说,此事儿臣也大为踌躇,不知是对是错,也知道一时半会恐怕不被世人明白,然而到底要一试才知对错,也才甘心。”
    成帝虽然怒火冲天,然而见他说的恳切,心中虽仍怒意高炽的,却只盯着他,隐忍不发,且看他又说出什么话来。
    果然赵永慕又道:“儿臣自小慕平靖夫人所行,但却也明白,这世间并不是哪个女子都是平靖夫人,但想当年,祖爷爷在时候,坊间风气,也不似如今这般拘泥规谨,如今竟似有些矫枉过正了,儿臣如今实行女学,并不是想要宣扬那放浪无行止的规度,而是借此,只希图略缓和些苛厉风气罢了,——父皇可知,过去这十数年内,各地州县,竟有多少女子被逼迫走投无路而死之事?论起究竟,其实并不至于非要就死一条人命的事,却因此闹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别的不提,近来詹民国骋荣公主的生母,本也是我们舜人,昔日不过因私自出府逛花灯会被人识破,竟不容于族内,从此才九死一生,流落詹民国,至今有家难回……”
    成帝听到这里,双眉紧皱,本想叫他打住,目光微动,却又停了。
    而旁边含烟听了这许多话,便呆呆地看着赵永慕,断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
    赵永慕说到这里,便又磕了个头,道:“我很明白父皇的心思,无非是想要社稷百年,稳固安泰,然而所谓国家,一国要安泰强盛,无非是千万家族安泰强盛,男儿本该心胸旷达,为国为家,又如何总是目光短浅地苛拘眷内,每每横生多余事端?儿臣曾也命人做了算计统筹,跟昔年祖爷爷在位时候,这多少年来,女子不明不白而亡的事端竟有增无减,近些年来,更是尤甚,倘若如今这般的规制是对的,又何至于如此?如今儿臣用女学的法子,也自教授种种行止规矩,不过也是想叫众人知道,男男女女,不管是谁,都是我大舜的子民,并无谁是草芥,谁又命贵千金的说法,只望从这末微做起,叫世风开明些罢了。”
    成帝张了张口:“你这混账、越发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你莫非是说朕乃是昏……”颤声说着,身子往前一倾,含烟忙紧紧搀扶住:“皇上且保重龙体才是。”
    此刻杨九公也回来,忙劝止:“太子爷,你好歹看在皇上病着的份儿上,且别犟嘴,只快快认个错儿就是了?可知皇上并不是故意生你的气?只还是为了你好罢了,你行这些事,可知多少人眼看不惯?只怕仍是对你不好!——皇上担心的是这一点子罢了,你难道不懂皇上的苦心呢?”
    成帝听杨九公说了,便长叹了口气,冷笑不语。
    赵永慕点头,沉声说道:“父皇担心儿子之情,儿子岂会不知?儿子也自是一片孝顺父皇之心,不过此举,也是为我大舜国势长远算计,并不是儿子的私心罢了,父皇细想便知……还求父皇宽恕。”
    赵永慕说着,便俯跪下去,郑重磕了头。
    顷刻间太医已到,成帝冷冷瞥着赵永慕,道:“你且退下。”
    于是赵永慕便退出了寝宫,站在门口呆立片刻,转身往外而行,出了宫门,却见有一顶轿子等着,赵永慕端详了会儿,面露笑容,这会儿那轿子里的人也躬身出来。
    两个人见了,赵永慕笑道:“如何只在这里,怎么不进宫去?”
    原来这在外头等候的,竟是赵烨,便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我听闻皇上大怒,所以赶过来看看,怎么,那个老头子没有打骂你么?”
    赵永慕啼笑皆非,道:“又口没遮拦了,什么老头子,那是你皇爷爷!”又上下打量了赵烨片刻,笑说:“原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可知父皇才痛骂了我一顿呢。”
    赵烨盯着他的脸看了会,见他左边脸颊上红红白白,隐约是个巴掌印子,他便也笑:“好大火气,竟还动了手了呢?”
    赵永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赵烨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学之事?”
    赵永慕看他一眼:“你还听说什么了?”
    赵烨道:“我听人家说,当今太子爷在胡闹呢,我只不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何必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儿罢了。”
    赵永慕闻言,大为意外,仔仔细细又把赵烨看了一番,道:“我本以为你也要骂我胡闹,不想却说这话……你……竟觉得我所做是对的?”
    赵烨摇头道:“我又有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对错?然而我知道你的为人是极好的,既然做了此事,你心中必然自有主张,而以你的性情为人看来,自然也是好的事而已。”
    赵永慕微微蹙眉,盯着赵烨看了会,便张开手臂将他抱了一抱。
    赵烨吓了一跳,便挣开去,诧异看他:“这是干什么呢?”
    赵永慕叹息:“倒是想不到,偌大京城,却只有烨儿是我的知己。”
    赵烨噗嗤一笑,道:“这我却不敢当,我浑浑噩噩的,懂什么知己不知己的,只不过我先前跟随师父走的地方多,听的趣事也多,故而你行这件事,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只觉有几分新鲜有趣罢了。”
    赵永慕冒险成“女学”之事,既面对世人的非议,又顶着成帝的雷霆之怒,因此心中如担万钧之力,却想不到,这件事在赵烨口中,是如此举重若轻的,竟是他所见千千万万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儿似的,只觉好玩。
    赵永慕心中一琢磨,笑着点点头道:“虽看似新鲜有趣,但若是行的好,则关系千千万万人的立身之本,或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只不知是否能够做成,也不知我是否能够得见如此。”
    赵烨宽慰道:“不妨事,只要肯去做,自然便有机会达成呢。何况老头子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如今他拿你也是没法子。”
    赵永慕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赵烨的嘴,垂眸笑看他道:“再瞎说呢!老头子……咳!是父皇若是不满我,自然可以废黜我,毕竟还有你这好孙子呢。”
    赵烨推开他的手,冷笑道:“罢了,他敢么?我若是当了太子,你如今做的这点子事儿算什么?只怕我一天行个十件八件的,处处千差万错,只怕更还不够他废黜的呢。”
    赵永慕大笑不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永慕的心情才算好了些,便约赵烨同他回府吃饭,赵烨知道他先前吃了委屈,不便推辞,就双双上轿,自回太子府去。
    不多时,轿子便在太子府门口停下,赵永慕还未下轿,就听得一阵吵嚷声响,依稀有人喝道:“太子在此,闲人莫近!”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便是要见太子!”
    赵永慕心里诧异,便掀开轿帘子看去,忽地见前方停着一辆车,车中下来一个女子,生得颇为出色,衣着打扮也很体面,像是哪家的小姐,仿佛有些面熟,只记不得是何人。
    那少女见是他,忙上前来,竟跪地道:“参见太子殿下,小女王浣溪,意欲投身太子所建女学,求太子收留!”
    赵永慕听她自报姓名,才想起来原来这女孩子是应兰风所收留的那王家的义女,永慕便惊疑问道:“你既然有心投身女学,倒是好事,只不过跑来此间做什么?自去学里便是了。”
    王浣溪道:“小女不敢前往,只怕会被家里人仍带回府。”
    赵永慕一怔:“这话古怪,你既然要入学,自然要你家人同意呢,敢情如今你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王浣溪眼中含泪,不能出声。
    这会儿赵烨已经下轿来,闻言摇头道:“早知道不是人人喜欢这主意的,然而既然她愿意,自要成全她才是,何况是太子主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拦着?”
    原来赵烨并未见过王浣溪,因此才这样说。
    赵永慕忍着笑,咳嗽了声,把赵烨召到轿子边上,小声道:“你别瞎说,你知道她是谁?是你怀真妹妹的父亲应大人……收留的王家义女。”
    赵烨这才吐吐舌头,后悔说道:“我如何知道,你很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若给怀真妹妹听说,倒要怪我多嘴了。”
    永慕一笑,因觉着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也不想同浣溪纠缠,才要打发了她,忽地见有两辆马车急急而来,竟也停在太子府跟前儿,马车上缀着名牌,乃是“应公府”字样。
    浣溪看见,又虚又怕,不知所措,这会儿马车停了,头一辆上下来的那人,面白髯长,斯文高贵,长身而立,仪表不俗,正是应兰风。
    赵烨见了,念在跟怀真的情分上,又且因素来敬佩他,便上前作揖见礼。
    永慕本在轿子中未动,如今见应兰风来到了,就也躬身出了轿子,笑着上前叙话。
    此刻浣溪也走到跟前儿,行礼忐忑唤道:“义父。”
    应兰风略同永慕赵烨寒暄两句,看见浣溪上前来,便打量了她几眼,却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竟不知你有此心,你既然想入女学,为何不当面跟我说明?如今行这般举止,落在别人眼中,倒像是我刻薄了你。”
    浣溪落泪,竟当众跪地,道:“义父饶恕,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义父,只是姐姐她一力拦着,生怕我闹出事来,更不许我跟义父请示,我因没有法子,才自作主张地出来,情知罪该万死。”
    赵永慕跟赵烨听了,才知道端倪,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就见后面的马车上也下来一人,却生得鹅蛋脸,十分貌美,气度娴静,跟王浣溪略有三分相似,两人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这下车来的,自然正是王浣纱,浣纱本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因听了浣溪这两句话,便忍不住下了车,径直走到跟前儿,先向着永慕跟赵烨见礼,才又对浣溪,柔声说道:“妹妹,家里的事儿,何必闹到外头来,你且跟姐姐回去,我同你细说。”
    浣溪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又如何肯回去,便起身退后一步,有些戒备说道:“你叫我回去做什么?无非是拘着我罢了,我原本曾说要跟义父求情,义父通情达理,未必会不答应我,你偏拦着,生怕我惹义父不喜,才逼得我如此……如今你还要拉我回去么?”
    浣纱听她当众说了这几句,脸红的几乎如同滴血,便转头看向浣溪,忍羞含怒地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谈,你非要如此给我没脸?”
    浣溪张了张口,竟又道:“我知道姐姐也是为了我好之意,只是姐姐……你觉着你是为了我‘好’,可知我要的不是那些‘好’?”
    浣纱心头震动,睁大双眸死死地盯着浣溪,眼圈发红。
    浣溪索性道:“姐姐只想安分守拙,从不肯惹是生非……却叫我也这般,然而我要的跟姐姐所要的毕竟不同,今日既然出来了,索性说明白罢了,姐姐不必管我,大不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也罢了,从此不用再操心。”
    浣纱闻听这话,指着浣溪,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抬手一掌掴去。
    浣溪动也不动,生生受了,复咬牙说道:“这是姐姐第二次对我动手,以后……你可再也不能打我了。”
    浣纱如遭雷击,越发不能言语。
    浣溪便又跪了下去,又对应兰风道:“义父在上,我从来任性妄为,不算是个好女儿,今儿这次,也是我自作主张,跟姐姐无关,她一心想要尽心孝顺,好报答您的恩惠,义父是知道的。浣溪也并非狼心狗肺之人,今日任性如此,实在情非得已,求义父宽恕,以后倘若有能为,势必也要报答义父之恩。”说着,便磕下头去。
    应兰风见她姊妹两人决裂,正在拧眉诧异,又听浣溪这样说,思忖了会子,便道:“我也知道你的性情自来跟浣纱不同……你既然想要入学,倒也罢了,你自去就是,我也不会拦着……然而我到底认了你们一场,以后你若是有些为难之处,仍便回公府就是了,我依旧是你的义父。”
    浣溪听了这话,又看一眼浣纱,心中感念,顿时泪如雨下。
    浣纱闻言,更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只含泪看了浣溪一眼,更不言语,转身便走。
    浣溪还想叫她……想了想,又紧紧地闭了口。
    此刻,应兰风便对赵永慕道:“殿下既行非常之举,只怕胸中自有所谋,以后浣溪入了女学,便托付殿下了。”
    赵永慕道:“应大人深明大义,我甚是钦佩。”
    应兰风一笑,又对浣溪道:“起来罢,以后不比在家中,且好自为之,你姐姐虽然严待了你,却毕竟是骨肉手足,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些过了。——以后,不管如何……毕竟别忘了你姐姐才是。”
    浣溪听了这两句,越发忍不住,竟大哭起来。
    应兰风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做声,转身往回而走,见浣纱在前,因听见浣溪哭声,身子竟一晃,应兰风忙上前扶了一扶,低声问道:“可还好么?”
    浣纱双眼通红,泪顺着脸颊流个不停,断续哽咽道:“毕竟、是我做错了,没有管束好浣溪……对不住先父,也对不住义父。”
    应兰风忙道:“休要胡说,岂不闻人各有志?哪里是你能左右的?何况浣溪这般,也未必就是错的,且看她自个儿的造化罢了。”
    王浣纱听了,抬眸看了应兰风半晌,含泪忍痛,只道:“此生最难得的,便是遇见义父,今生只怕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着,又有些泣不成声。
    应兰风却很是感念她的深情挚意,忙叫丫鬟扶着她上车,自回应公府去了。
    话说应兰风王浣纱分别乘车离去,永慕叫手下人先领了浣溪,自带她去学里安置。
    赵烨点头道:“三叔,应大人着实的通情达理,怪不得怀真妹妹是那样的品格。”
    赵永慕笑了几声,在他肩头一抱:“说起来,我倒是也有些想怀真了……改日倒要寻个机会去瞧瞧她。”
    赵烨忙道:“叫着我一块儿。”
    永慕道:“这是自然了。”说着,便带他一块儿入太子府去。
    赵永慕一边儿走,一边儿心中却想:“你所欲之事,不管千难万难,我毕竟要一一替你做了……只不知你如今行到何处,几时回来?只盼千万平安而已……”
    一念至此,不知如何,心中竟有些空落惶然,不大自在。
    永慕心中想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却见那天际风起云涌,白云做堆,那瞬息万变的滚白底下,却又透出一股阴阴沉沉地墨青色来。
    ☆、第 273 章
    就在太子赵永慕心动意乱之时,话说在那东北偏境,新罗国中,因册封大典已过,礼部众人便着手准备归国之事。
    那王世子正是个懵懂欲知道事的年纪,因格外敬爱小唐为人,竟镇日只守着不放,听他讲些中国的风土人情、礼数知识等,却是难得的乖静听话。
    只因启程在即,王世子越发恋慕,时时刻刻守着小唐不肯放,又缠他教授武功,又不断地求他多留几日。
    新罗王见这情形,不免也求小唐,小唐思忖了两日,便同温平说道:“世子年纪还小,如今扶桑人又蠢蠢欲动,虽说咱们有人在新罗国内,我倒想着再添个妥帖能干的,正好新罗王托我,想求一个能人留下教授王世子,你可愿留下么?”
    温平一怔,继而说:“大人觉着我使得?”
    小唐道:“你从来都跟着我,心性见识都非比常人,自然无碍,你若肯留,至多七八年,教导王世子至成人便可,只是未免辛苦你了。”
    温平思忖片刻,拱手正色道:“大人素来教导我们:‘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又谈何辛苦?我全听大人安排就是。”
    小唐笑道:“如此,便说定了,我再命陈青他们几个留下做你的副手。”
    陈青等数人乃是武官,同留新罗,也算是保护之意。
    小唐说罢,抬手在温平肩头轻轻一拍,道:“万万留意珍重。”
    温平也道:“大人启程回国,也当珍重才是……万想不到,扶桑人果然狡诈如斯,如今他们的目的竟是昭然若揭,此刻只怕针对的并不是新罗王室,而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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