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愈发动怒,道:“我何尝不体恤了?不然也不至于一过这许多年了,我只是想跟你好生过日子罢了,然而我见如今这光景,竟像是我越发出力,在这府里就越发地没有地位了似的……”
    景深见她一反常态,便笑道:“你是在攀扯公主么?她到底是金枝玉叶的……”
    明慧一窒,摇头道:“若只是公主,倒也罢了,我自然不敢攀扯她。然而……我看太太的意思,竟是不很喜欢凌霄跟凌云……”
    景深有些诧异,继而垂了双眸,默默无言。
    明慧却抬眼看他,说道:“你难道半点也没察觉的?”
    景深眼神几动,终于只是将她肩头一抱,道:“是你多心了,府内只这两个小孙子,又这般可爱,太太怎会不喜欢?”
    明慧张了张口,待要再说……然而想到底下未免牵扯起凌绝来,——凌景深跟凌绝关系最好,而明慧也自甚是喜欢凌绝这小叔子,倒是不好把话说的太丑,于是明慧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倒是景深,又说道:“你说起郭夫人的寿,你可记得……再过几日,也就是岳父的忌日了?”
    明慧一震,心头隐隐地酸痛起来,喃喃道:“近来府中杂事太多,我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景深道:“不打紧,你忘了,我且记得呢。到那一日,咱们带上凌霄凌云,一块儿去拜祭岳父,让他老人家看看这两个外孙儿,在九泉之下,也得喜欢。”
    明慧因凌夫人之故,心中本有怨念,听了景深这一句,未免感动,便点了点头,慢慢地靠在景深怀中。
    又过几日,便是林沉舟的忌日。凌景深果然携家带口,前来给林沉舟扫墓祭祀,合家在坟前跪拜了,洒了酒水,烧了纸钱。
    因凌云毕竟太小,不便带来此处,因此仍留在家里,明慧又叫凌霄跪了,磕了三个头,自个儿也念叨了几句,才起身。
    却见景深仍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半晌,才也磕了三个头,慢慢站起身来。
    明慧打量着,便问道:“你是在跟父亲说什么呢?”
    凌景深道:“我是让岳父放心,说我会好生待你,又叫他欢喜,让他保佑他的两个外孙平安。”
    明慧欣慰点头,忽地问道:“今儿……唐侍郎也该会来罢?”
    凌景深放眼四看,说道:“本该会来,但咱们来的时候,我仔细看过,这坟前并没拜祭过的痕迹,只怕他有事耽搁了,待会儿才会来。”
    凌景深说罢,见风卷着烧化了的纸钱,如黑蝴蝶般四处翻飞,他便又道:“此处风大,别被风扑了……还是快些上车回府罢了。”
    明慧答应了,自回到车上,景深俯身把凌霄抱入怀中,亲自送上马车,才随着车回城而去。
    就在景深一家子离开之后,大约半个时辰,才有一道伛偻人影,也自山路上出现。
    这人渐渐地来至林沉舟的墓碑之前,垂眸看了半晌,便把腰间悬着的一壶酒摘下,慢慢地洒在地上。
    酒水倾落,最后一滴随风无声而落之时,这人忽然眉睫一动,竟慢慢地转过头往后看过来。
    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负手站在彼处,长风吹拂,他银灰色的袍袖随风动荡,但人却如金山玉树,嵯峨皎然,沉静伫立。
    小唐凝视着面前之人,挑唇道:“招财叔,想不到是这般凑巧,你也来拜祭我恩师?”
    这前来洒酒之人,面容似有些枯瘦,鹤发鸡皮,一身黑色下仆装束,银发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软帽,自然正是招财。
    招财见小唐忽然出现,却并不如何诧异,只一点头,便要默默低头离开似的。
    小唐道:“请留步。”
    招财止步,却不看他,但小唐知道,只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他的掌握。招财便道:“唐侍郎有何指教?”声音也是沙哑苍老。
    小唐微微一笑,道:“我竟不知,你跟我恩师有何交情,竟在他忌日来拜……”
    招财眼神变化,待要说,小唐却抢在先机,又道:“你也不必说是我岳父派你来的,只因就算是我岳父……也不知道我恩师他最喜欢的就是桑落酒。”
    招财张了张口,终究无声,只是嘴角略透出几分冷峭之意。
    小唐看一眼地上未干的酒渍,仍泰然自若,温声说道:“当着真人,不说暗话。那日在应公府内,你既然肯对我动手,就说明你不想在我跟前儿隐藏自个儿的身份了,如今又何必缩头缩脑?你究竟所图是什么,索性说个明白如何?”
    招财道:“唐侍郎在说什么,我并不懂。”
    小唐道:“肃王作乱那日,在宫中有人把怀真掳走,放在永福宫内,此事,是不是你所为?”
    招财并不回答,小唐嘴角虽然带笑,眼中却透出几分冷意来,道:“倘若不是我窥得机密,早一步把怀真带了出来……若是给别的人发现她在永福宫,后果如何,你大概也都料到了?”
    此事小唐曾深思过,怀真在永福宫,除了他之外,无人知晓,倘若不是他灵机一动,就算是翻遍整个皇宫,也找不到人,毕竟永福宫乃是禁地……若此事被人知道,成帝也知晓了,后果究竟如何……连小唐也推测不出,到底是一步登天,亦或者一步地狱。
    招财听到这里,竟微微地冷笑了笑。
    小唐涵养再好,此刻也有些动怒,便道:“你把怀真从那刀光剑影中救出,可见是好意,但你把她扔在那禁宫之中,却有几分居心叵测……你到底,有何企图?”
    招财道:“唐侍郎今日同老奴说这许多没头脑的话,老奴很是不解,只是府中尚且有事,便不奉陪了。”说话间,竟又欲走。
    小唐哪里肯让他走,脚下一动,闪身到了跟前儿,微笑道:“留步。”
    招财见他抬手抓了过来,目光如电,手臂一翻,在小唐的臂上一格。
    小唐只觉得一股暗力自两人相撞处传来,果然十分浑厚。小唐仍是笑着,道:“招财叔有此功力,当个奴仆,真真儿是屈才了……”
    招财闪身后退,道:“唐侍郎这般的身手,当个礼部侍郎,更是屈才。”
    两个人一说一答,手底却已经过了数招,小唐一心想擒下招财,便步步紧逼,怎奈这人身形竟似鬼魅一般,每每在间不容发之时竟给他躲了开去。
    小唐心中暗惊,便又笑说道:“我若不在礼部,也自是在朝堂之上,招财叔这般……屈居人下岂非可惜?”
    招财见他寸步不让,自也不敢怠慢,见招拆招,腾挪闪避,手底下更如暴风骤雨一般,闻听此言,便冷笑道:“照你看,我该在何处才不算屈居?”
    小唐道:“倒是担任执金御的副统领为佳!”
    招财微微一震,手底下反应便有些慢了。不料小唐要的便是此刻,顿时疾风雷霆似的一掌劈出,正中招财的胸前。
    招财吃痛,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小唐得势便更加不饶人,闪身上前,便要拿下……谁知还未近身的当儿,见招财抬头一刻,露出中衣领口底下的一寸肌肤……颜色竟跟脸上的肤色大不相同!
    小唐虽惊而手底不停,依旧欺身上前。招财还欲反击,却被他一把握住肩头,五指如铁,似乎要勾入肩胛骨里去,顿时疼得钻心……
    招财抬头,双眸死死盯着小唐,眸色狠厉,竟是杀气跟怒意交织。
    小唐浑然无惧,亦毫不动容,反而依旧温温浅笑,问道:“你说不说?还是……要我把你请到大理寺中去?”
    招财忍痛,牙齿微微作响,小唐近距离打量他片刻,忽然察觉不妥,抬手便要往招财脸上抹去……
    正在此刻,忽地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小唐一怔,手上微微停了。
    不成想招财趁机拍出一掌,小唐倒是不好立刻捏断他的肩胛骨,手上一松,便给他倒退脱身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来者已经到了跟前儿,两个小厮在后,当前的这一位,身披大氅,生得斯文一表,气质殊然,竟正是应兰风。
    小唐心中暗惊,应兰风看他一眼,又看招财,见两人隔着几步彼此站着,乍一看倒是没什么不妥。
    这会儿,应兰风面不改色,便笑着向小唐走来,口中说道:“你也来祭拜林大人呢?”
    小唐忍着心头惊疑,见状只好一笑,点头道:“岳父也是来祭拜恩师?”
    应兰风叹道:“我因记得今儿是林大人的忌日,昔日又承蒙林大人青眼照料,我自然是要来亲自拜祭的。”
    应兰风说着,看着地上烧过的纸钱酒水,以及供奉的果品等物,因又说:“你已经拜过了?”
    小唐不知如何回答,看一眼招财,却见他此刻已经退后几步,站在应兰风身后去了。
    小唐于是一言不发,而应兰风回头,叫小厮们把带的东西摆出来,一一陈列妥当,才又道:“前几日风大雨大,我怕林大人的坟上有些不妥,就先叫招财过来看看……亏得无碍。”
    小唐听了这句,越发皱眉。应兰风不再说话,只跪地,端正拜过了林沉舟,半晌才复起身,对小唐道:“如今好歹天下太平,你跟凌大人,一个是林大人的得意弟子,一个是他的姑爷,却都双双如此出息,林大人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风飒飒,天阔云低雁影过,小唐对上应兰风清明双眸,那心底的话翻腾滚涌,几乎要忍不住了。
    ☆、第 243 章
    诗云:
    风景清明后,云山睥睨前。
    百花如旧日,万井出新烟。
    草色无空地,江流合远天。
    长安在何处,遥指夕阳边。
    且说小唐因昔年祭拜林沉舟时候,无意中曾见招财亦曾来过,又加上招财此人委实神秘,因此小唐便有意埋伏,果然见招财入彀。
    一言不合,小唐正欲将招财先拿下再说,谁知忽然间应兰风来到,见他两人在场,却并不诧异,只以为小唐是来拜祭的,恰好相遇罢了。
    应兰风拜过了林沉舟,起身又赞小唐同凌景深两人。
    末了,应兰风便负手点头道:“只可惜林大人一生公明清正,人人敬仰……最后却是那个结果,叫人想着……未免仍是替他叹息。”
    小唐闻听此话,越发触动心事,然而一时之间却又从何说起?
    小唐心中掂掇,便微笑问道:“先前我听怀真说,恩师曾去应公府探望过岳父跟她?”
    应兰风听问,便也一笑道:“正是呢,我也是没有想到……”
    一言至此,忽地想到那日大雨滂沱,林沉舟陡然来访的情形……先前只因林沉舟对应兰风甚是疏离,而他偏对林沉舟甚是尊敬,故而那一次林沉舟登门造访,另应兰风很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样记忆深刻。
    此事他记在心中,历历在目,无法淡忘,然而如今偏偏斯人已去。
    应兰风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林沉舟的墓碑,轻轻地又叹了声,竟道:“登高望天远,空忆林大人,余亦能微吟,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桐叶落纷纷……”摇了摇头,拂袖转身。
    小唐听应兰风吟了这两句诗,一时心头沉重,便也点了点头,便向着林沉舟墓前站定,撩起袍子,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才复站起身来。
    此即应兰风站在前方,手挽缰绳,还未上马,小唐见他有等候之意,就也走了过来。
    两人这才翻身上马——此刻小唐扫了一眼周遭,却见招财已经不见了。
    山风拂荡,两个人并辔而行,小唐毕竟晚了应兰风一个马头的距离,便问道:“招财已经回府去了?”
    应兰风见他问起,便道:“我也不知他何时走了,毕竟上了年纪,有些不成体统……我也不便苛责他,且由得他去罢了。”
    小唐默然,片刻才又问道:“今儿,是岳父遣他前来的?”
    应兰风笑了声,道:“我原本倒是没想着要使唤他,是他主动要来的……我因心想着若是不叫他来,只怕他以为我已经弃用他了,因此就随了他。”
    小唐听闻此言,竟微微松了口气,一时又停了口,因心中知道应兰风也并非痴人,若是再多问两句招财,只怕他便留心上了,然而纵然他不问……招财此人来历成谜,虽然不似是要对应兰风不利的,可放他在应兰风身边儿,总觉得有些令人头疼。
    何况他上回还把怀真放在永福宫……此事对他而言,委实是个心结。
    应兰风见小唐不言语,便问道:“怎么了,如何提他?”
    小唐心中一动,就道:“我见招财年纪果然是大了,岳父为何不把他遣放出府,让他跟家人颐养天年?”
    应兰风笑道:“你有所不知,招财叔并没有家人,故而我只许他留在府内过活罢了。”
    小唐道:“原来如此,只不过我也知道岳父的意思,体恤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肯派他营生,然而你不使唤他,他自己却也不自在的,倒始终要叫他觉着自己可用才好。”
    应兰风道:“便是这个理儿。”
    小唐道:“说来,我们府上倒是有个闲差,近来门房上少了个管茶水的,正好儿前两日怀真也还念叨过招财叔,说是小时候在泰州,招财陪着玩的极好,竟如家人似的,我看她倒是有些想念……倒不如把招财拨来唐府,一来有了正经事做,二来,怀真见了旧人,也必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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