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王问道:“哦?不知何事呢?”
    这会子赵芙跟赵蓉也走上前来,赵芙看着小唐,眼中透出几分怨嗔来——倘若当初她跟小唐成了好事,此刻她便是唐家的人了,以唐府的洞察先机、小唐之能,只怕齐家也不至于就牵连到肃王府事件中去,只可惜……这般一个金子似的人物,自己竟没能到手,此刻才受这股气。
    小唐并不知赵芙的心思,只向着两位公主行了礼,便眼观鼻鼻观心,不再理会。
    赵蓉倒是笑说:“唐大人昨夜也很是出力呢,果然不愧是父皇口中所称的‘国士无双’,将来也毕竟是国之栋梁,可赞可叹。”
    小唐垂眸含笑,道:“公主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不过是为国为民……又是皇上洪福齐天,才保社稷黎民康安罢了。”
    他们在旁说了这两句,旁边儿,竹先生望着熙王,目视他冷静如渊的双眸,胸口隐隐地竟似有几分激荡战栗之意。
    竹先生平静了片刻,才回道:“此事,请恕我无法在此跟殿下细说……”
    熙王倒是并不介意,温温一笑道:“我也知道,能劳动先生这般闲云野鹤的人、竟想进宫面圣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说着,就看了小唐一眼。
    小唐仍是垂眸悄然,竹先生呵呵一笑,道:“回头……殿下必然是会知道的,倒是不急于一时。”
    熙王道:“很是。”因退开一步,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耽搁先生了,请。”
    竹先生倒是端端正正地,又向着熙王行了个礼,才迈步往前而去。
    小唐在后,脚下一停,看向熙王,两个人目光相对之间,小唐眼中似有忧虑之意,看着他欲言又止。
    熙王依旧泰然自若,温和安稳地,笑说:“且快去罢……父皇方才醒了,这会儿也还有精神,倘若去的晚了,怕又睡着了。别耽误了正经大事儿。”
    小唐听了这几句,便点点头,拱手见礼,才又侧身而过,同竹先生一块儿入宫去了。
    剩下赵芙赵蓉两人,赵蓉便道:“这竹先生昔日是在肃王府做客的,肃王待为上宾,他倒是巧,赶着肃王犯事儿,他就躲得一干二净,如今事平了,又忽地回来……啧啧,到底是能掐会算的人,如此懂得避祸。”
    熙王一声不响,赵蓉怕多说了,惹了他不喜欢,又见他似有心事,就又说了两句,借故告辞了。
    赵蓉去后,赵芙又拉了拉熙王的袖子:“三哥哥,我跟你说的,你可放在心上呢?芙儿只能求你了。”
    熙王虽心中有事,仍是笑对赵芙说道:“妹妹不必过于担忧,我自然会觑空跟父皇进言的……但凡能帮得上,一定尽力。”
    赵芙大为感动,眼圈儿也微微红了,道:“多谢三哥哥。”
    熙王又宽慰了两句,赵芙才也去了。
    熙王送走了两位公主,回头又看看宫门口,此刻小唐跟竹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眼前了。
    熙王瞅了会儿,他的随从已经将轿子抬来,熙王上轿,于轿子内默默然地想了会儿,便叫了个小厮上前,吩咐说道:“去传凌大人,叫他往王府去一趟。”那小厮领命,忙也去了。
    且不说熙王自回府去,只说小唐伴着竹先生进宫,便往成帝寝宫而去,正好儿看见两个太医相偕而来,看见小唐,都忙止步行礼。
    其中一个却是认得竹先生的,知道他有回春妙手,因也惊讶他竟回京来,又惊喜问道:“先生回来可算是好了,皇上的龙体如今欠佳,我们虽然竭力相护,到底并无十足把握,先生此刻回来……莫非是唐侍郎请来给皇上看护的么?”
    小唐闻言一笑,道:“正是。”
    竹先生也笑道:“谬赞谬赞,不敢不敢。”
    两人只以为是来看病的,一时欢欣鼓舞,也不敢怠慢,便相送了。
    小唐跟竹先生对视一眼,竹先生看出他面上虽笑,眼底带忧,便道:“唐侍郎不必过于忧虑,我此番进宫,只为了我的人,跟唐侍郎的人并无干系。”
    小唐闻言,不由挑眉:“哦?”
    竹先生道:“我知道唐侍郎心中为何忧虑,然而你也自知,倘若你不带我进宫,我自然也另有法子……倒是拦不住的。”
    小唐只淡淡一笑,竹先生看他一眼,又道:“我送给怀真的那支故人之物,只怕唐侍郎已经见过了罢?”
    小唐一时悚然,心中强自镇定,便凝眸道:“不错,先生既然如此说,便也知道此物的来历了?”
    竹先生竟道:“我何止是知道此物的来历,我曾亲眼见过此物被造出……也曾看见它在玉人发端,风花无双。”
    小唐双手暗暗握紧,竟不敢言语。
    竹先生说到“风华无双”之时,眼中一阵惘然,却很快地复又醒悟过来,因打量着小唐,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既然也明白,那我们便心照不宣了。我不会涉及此事,只料理我要料理的,虽然这其中细究起来,毕竟也是不免牵连……但,目下不至于牵连到。”
    小唐似懂非懂,隐隐猜测:竹先生进宫是为张烨……且跟废太子相关,然而据他话中所说,他只管张烨之事,竟不像是要牵扯怀真的……
    然而又听他此刻这两句话,张烨的事儿,跟怀真的事儿,私底下仿佛有些牵连。
    一想到怀真,小唐心中竟无端乱跳,眼见已经到了寝宫,便说道:“先生既然神机妙算,可知道逆天而行的后果如何?”
    竹先生顿了顿,道:“我一生并无别的牵挂,只一个徒儿。最惨的下场,大概莫过于你恩师那样罢了,我自忖……纵然是死,也不至于如他一样,选择那种肝肠寸断的法子。”
    小唐听提到林沉舟,胸口隐隐作痛,然而心念一动,便又问道:“恩师聪明一世,最后却竟绝意那般……狂儒醉剑铁八卦,如今狂儒已去,先生又要涉足朝堂……不知醉剑,又如何呢?”
    竹先生闻言,微微一笑,道:“他?连我也有些猜不透他要如何了。”
    小唐想到昨夜永福宫之事,却不便跟竹先生提,拧眉飞快一想,就问道:“先生曾算我跟怀真有系红线之缘,不知这缘,可会至白首偕老么?”
    竹先生转过头来,盯着小唐看了会儿,摇头道:“照我先前所算……原本不会。你同她虽然有缘,但红线希微,缘法浅薄,只怕毕竟中道殂谢。”
    小唐的心“砰”地一声,像是停了一刻,只顾睁大双眸,定定地看着竹先生。
    竹先生却又点头,叹道:“然而你同她的命数皆乱,后事如何,且看你们自己的造化罢了。”
    此刻已经到了寝宫门口,小太监入内通报,便传了两人入内。
    ☆、第 229 章
    因借着给成帝看病的名头,小唐领着竹先生,进殿面君。
    寝殿榻上,成帝此刻恢复了几分精神,抬眸看着他两人,对竹先生道:“朕听闻你先前不是出京去了?如何这会儿又回来了?”
    竹先生道:“回皇上,因路上遇了事,只得返回。”
    成帝道:“哦?遇上何事了,竟能逼得你复又回来?”
    竹先生虽然听问,却沉吟不语,太医院使在旁听着,因小声提醒道:“先生既然回来,不如也给皇上诊一诊?”
    竹先生抬头看了成帝片刻,见老者苍苍,虽威严如昔,却依稀透出几分枯朽之气,竹先生便道:“不必了,诸位大人都是医术精湛、出类拔萃的医者,实在不必我画蛇添足。”
    太医院使因不言语了。
    成帝瞅了竹先生半晌,便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了,朕同竹玄自在说两句话。”
    众人闻听,这才纷纷退了,小唐朝上行了礼,也便退出。
    成帝竟未曾拦阻,等众人都退了,成帝才望着竹先生,道:“朕记得你,昔日你在太子东宫,为辅佐太子的,后来不知为何竟急流勇退了。”
    竹先生道:“草民也不敢瞒着皇上,委实如此。”
    成帝点头道:“先前听说肃王府内有个高人,朕就知道是你,只是为何你竟在肃王府,却并没去太子府呢,莫非已经绝弃故主了?”
    成帝虽然迟暮,又且被毒害,身子已如朽木般,然而天生帝王威严,说出的话,隐隐透出刀锋锐利之意。
    竹先生却垂着头,仍是不疾不徐说道:“草民在肃王府,是因同世子爷有一段夙缘,如此而已,何况草民自打离开太子府,就已经绝意不再涉足朝堂了,因此并无有背弃故主之说。”
    成帝笑了笑,却又叹道:“然而你终究也没有能救得了殊儿,可惜了,那是个好孩子。”
    竹先生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草民也是无能为力。”
    成帝凝视竹先生:“那你跟殊儿又有何缘,又有何债?”
    竹先生沉默,并不回答。成帝端详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既然不愿意说,朕也不勉强,说罢,你去而复返,究竟是为了什么?”
    竹先生见问,才道:“草民这次回来,是为‘珠还合浦’。”
    成帝拧眉,此刻才略坐直了些,定定凝视竹先生,提高了几分声音,问道:“你这是何意?”
    竹先生垂着头,道:“昔年,太子妃生产之事,皇上可还记得?”
    成帝眼底暗淡,眯起双眸,沉沉说道:“朕岂能不记得……你说。”
    原来昔日,太子跟太子妃成亲之后,伉俪情深,一年后,太子妃分娩,谁知道竟生下一个死胎,此事被视为不祥,成帝听闻,便命人压了下去,加上时隔多年,因此外头知道的人极少,竟几乎无人再提。
    然而这是外头依稀流传的说法,成帝所知道的,却远比这个说法更惨烈许多。
    竹先生顿了顿,道:“皇上自然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的。”此刻寝殿之内,万籁俱寂,一字一声,都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
    成帝闻言,便知道竹先生果然也知道真相,眼中顿时透出几分厉色,道:“哦?你且继续说……事实到底如何呢。”
    竹先生自听出成帝语声中的森然不悦,却仍是缓缓说道:“事实上,是有人将太子妃刚产下的婴孩抱走了……太子惊怒之下,派人满城巡捕,不料,那偷走婴孩的人却又返回,竟把个死婴还给了太子府,太子妃见爱子被害,竟惊吓成疯……”
    成帝虽知道这一段隐情,但此刻听竹先生说起来,仍是胸口起伏不定,竟觉得呼吸艰难,便伸手抚住胸口,微微喘息。
    竹先生双眼死死盯着地面,继续说道:“太子深爱太子妃,虽然太子妃受惊失常,太子却仍不肯背离,只是把居处划为禁地……免得有人听见太子妃乱嚷出来的话语,毕竟此事惊心棘手,大失皇族的体面,故而对外只声称是太子妃生下死胎。可太子因目睹了那惨状,又见太子妃心智失常……虽对外隐忍,但竟从此性情大变,变得残忍暴虐。”这一字一字,仿佛都深深镌刻在脚下这寝殿的铺地金砖之上。
    成帝忍着胸口不适,听到这里,嘴唇不停抖动,终于厉声喝道:“别说了!”
    竹先生却也停了口,沉默片刻,又道:“皇上,其实这些,都也不是最终的真相。草民底下所说的,才是真中之真。”
    成帝正思及往事,又想到太子也罹难了,血脉不存,到底是难过……谁知听了竹先生这一句话,顿时才又记起他先前所说的“珠还合浦”之句,便又抬头看他,眸中透出深思之意。
    却听竹先生道:“当日那偷走皇太孙的人,本来并没有害死那婴孩,只是从乱坟岗上捡了一个无名孩尸来替代罢了。真正的皇太孙,其实仍在世上。”
    成帝听了这个,顿时色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竹先生拱手,沉声道:“草民说,真正的皇太孙,如今仍在世上,太子的血脉,并未断绝。”
    成帝双手握拳,瞪了竹先生半晌,终于颤巍巍地下地,缓步走到竹先生跟前,道:“你再说一遍。”
    竹先生抬眸看向成帝,目光清明,成帝却不等他开口,忽然喝道:“你……你不要来糊弄朕,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也已经……焉知你不是趁着京内混乱,来浑水摸鱼、瞒天过海的?”
    竹先生叹道:“天家血脉,岂能有混淆的?何况太子在临死之前,已经跟皇太孙相认了。”
    成帝倒吸一口冷气,道:“你、你说……”
    竹先生抬眸,道:“草民先前出京,事实上是为了追随太子去蜀地,本想让他们父子在外相认,从此远离这刀光剑影的宫廷生涯,平平安安,共叙天伦,谁知半道遇劫,抢救不及……”
    成帝怔怔地看着竹先生,却见他也垂着眼皮,竟是一脸隐痛。成帝颤声问道:“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竹先生闭了闭双眸,说道:“太子被害的原因,自也跟他出京的原因一般。倘若皇上想问是谁害了太子……只怕皇上心中早就明白,又何必来问别人呢。”
    成帝看了他半晌,才倒退了一步,良久,才复说道:“你既然说皇太孙未死,那么……他又是何人,现在何处?你如何不带他来见朕?”
    竹先生道:“皇上如今龙体欠安,倘若不信草民的话,或者以为草民是来招摇撞骗的,岂不是白害了他?皇上若欲见他,且答应草民一个条件。”
    成帝拧眉道:“你想要什么?”
    竹先生道:“我要皇上答应,不管皇上认不认他,都要保他平安,不会伤他分毫。”
    成帝眼神变了几变,终于道:“朕答应你,绝不会伤他性命。——他到底在何处?”
    竹先生眼中却毫无喜色,只轻叹说道:“他此刻……正跟他信任的一个人在一起。”
    竹先生自寝殿退出之时,正好儿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跪地禀奏道:“皇上,淑妃娘娘……一直在叫嚷……要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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