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也并未开口,御书房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成帝才道:“罢了,你先退下罢,此事,朕会再议。”
    凌绝却竟不知自己是如何退出了御书房,又如何出了宫的,只记得唐绍似乎过来,又找他说了几句话,隐隐地见他神情忧虑,问什么“为何听闻你跟公主……”等等言语,凌绝一概都不留心,唐绍见他如此情形,不免担忧。
    凌绝翻身上马,唐绍兀自叮嘱了几句,凌绝凝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满心空茫,便自去了。
    这一日,凌景深因告假在家,正教导儿子凌霄蹒跚学步,忽地听人报说二爷回来了,凌景深略觉诧异,便抱着凌霄去迎,谁知远远地看着,凌绝竟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凌景深一惊,忙把凌霄交给旁边的奶母抱着,自己迎上前去。
    凌绝正胡乱而行,忽地凌景深到了跟前儿,将他肩头握住,道:“是怎么了?”
    凌绝抬头看了凌景深半晌,才认出是哥哥,却仍是不吱声。
    景深心中暗惊,忙道:“别慌,好生说……究竟是出了何事?万事都不打紧,有哥哥在呢。”
    凌绝听到这里,眼睛一红,这才说道:“哥哥,我、我心里……很怕……”
    景深怔了怔,眯起眼睛道:“怕什么?谁欺负你了?你只跟我说。”
    凌绝摇了摇头,慢慢地道:“我怕的是……我、我那心愿……终究又要落空了。”
    凌景深一震,凌绝睁大双眼,眼中便滚出泪来,景深慌得手颤,忙给他拭去,道:“小绝,你休要吓唬哥哥,什么事都好说,你且缓一缓。”便将凌绝抱入怀中,温声安抚。
    凌绝低下头去,顷刻泪如雨下。
    如此又过三日,在应公府中,应兰风气急败坏地回到东院,见李贤淑不在,便叫道:“快!二奶奶何在,赶紧叫她回来!”
    丫鬟们不知发生何事,忙跑出去寻人,李贤淑却正在上房跟应夫人说话,听了消息,忙赶回来,因听丫鬟说催的急,应兰风神情也不好,一颗心七上八下,十分不安,进了门忙问究竟。
    应兰风把丫鬟们都赶了出去,便拉住李贤淑,道:“唉,大事不好了!”
    李贤淑慌得也变了脸色,问:“竟是怎么样?什么不好了?”
    应兰风道:“我……今儿进宫去,因先前叫钦天监的人算怀真的生辰八字,要合一下那及笄的日子需要避忌些什么不曾,就又特意去打听。谁知,田监正竟同我说……因先算了怀真的八字,很好,不料又算了凌绝的,谁知两个人的八字竟然相冲相克,若是成亲,便有血光之灾……”
    李贤淑呆若木鸡,道:“什么?”先前因是皇上赐婚,更无人敢有异议,自然也不顾算什么八字儿了,后来因怀真大了,进来更要行及笄礼,李贤淑才想给他们合一下八字,也好先挑个好日子……应兰风因怕外头的人算不好,就托了钦天监去算,谁知竟是这样。
    应兰风道:“我一再追问,田监正都是这般说的,还说已经将此事禀告皇上了……一切且看皇上定夺。”
    李贤淑魂不附体,问:“这要如何定夺法儿?”
    应兰风其实还知道一事,只是不好就跟李贤淑说,以她的脾气,必然又要发怒。应兰风因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皇上若怜悯,自然就解除这门赐婚了。”
    李贤淑立刻叫道:“这如何使得?凌绝那孩子……我爱的什么似的,好端端地一个姑爷,就不要了不成?”
    应兰风说道:“我难道不知道凌绝是个难得的?不然……当初也不至于对他另眼相看了,我心里自然也是爱极他的,更加舍不得,然而如今钦天监的人都说了,若皇上再下旨,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李贤淑气得急了,便道:“钦天监的那些人,不过是一帮神棍,估摸着也是胡说八道,我从来都不信这种说法,你不如去跟皇上说,不用理会那些……”
    应兰风苦笑:“倘若说的有一半儿对呢?”
    李贤淑张了张口,想到凌绝其人,简直如天上掉下的宝贝……忽然又要不翼而飞似的,极为难舍,便捶手念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应兰风看着李贤淑着急的模样,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
    原来,自从皇上赐婚之后,应兰风明里暗里看怀真的神情举止,竟完全是不喜欢,本来以为她是小女孩儿心性,过一阵子想开了,自会高高兴兴,谁知这许多年过去了,怀真对这门亲事的反应,依旧是一个“冷冷淡淡”,倘若李贤淑或者应兰风说上几句有关亲事的话,她便大不耐烦。
    因此应兰风虽然甚喜凌绝,更加舍不得这个女婿,然而见怀真如此……心里自然也是有一道坎儿的。
    幸好这是皇上赐婚,倒是不劳他再费心思量,谁知道半路,竟又出了此事。
    应兰风回宫路上也曾想过,虽然无奈,可也又想:这或许也是天意,不然的话,怀真为何总是不合意的?如今这门亲事若然告吹,他们做父母的虽惋惜,对怀真来说……或许是好事呢?
    因此应兰风虽然惋惜,却也并不十分地痛心疾首,何况,他先前在宫内,除了听了田监正的这番话外,另还听说一个消息:竟然说是清妍公主看上了凌绝,当初琼林宴上,皇上就曾想撮合他们的,如今若然凌绝跟怀真的亲事断了,自然就是驸马了……倒也是个大好前程,也是一门好姻缘。
    应兰风心里明白:如此说来,那八字不合的话,还不知是真是假。然而钦天监必然不敢自行胡编乱造,必然是有人授意才如此的,那授意之人是谁,应兰风岂能不知?
    应兰风想通了这许多内情,便索性放宽胸怀,顺其自然罢了,只是知道李贤淑一门心思当凌绝是姑爷看待,只怕她知道了后会不免失望。
    如今一说,李贤淑果然如此不依不饶起来。
    他们两个人正在哀天叫地,忽然外头丫鬟说:“凌公子来了。”
    应兰风跟李贤淑闻言,忙出来相看,果然见是凌绝来到。
    两人敛了心绪,只做无事之状。
    凌绝进门来,见他们两个神情之中兀自带着惶然之色,便明白应兰风已经知道了,凌绝竟道:“恩师,我今儿来,是来向您请罪的。”说话间,便双膝一屈,竟跪了下去。
    应兰风不免惊惶,忙道:“这是何故,你又有何罪?快快起来说话!”说着,忙去扶他。
    李贤淑对凌绝也是疼爱怜惜,同应兰风一左一右,把他扶了起来。
    此刻凌绝脸色发白,道:“大概恩师也听说了……只怕这番,我同坏真妹妹的亲事,要保不住的。”
    应兰风听了这话,便不免心痛,这本是他极喜爱又得意的弟子,私心觉着跟怀真,竟是天下无双的一对儿……因此先前也不顾怀真不喜,总想他们两个修成佳偶,如今见果然不成……难免伤怀。
    李贤淑听了,更是眼圈儿发红,道:“好孩子,你又是哪里听说的?”
    凌绝并不提清妍公主之事,只道:“这件事,是我冒失所致,也或许,是我跟怀真妹妹无缘……本来想当恩师跟师娘,如我的亲生父母一般伺候终身,不料,竟……终究成了泡影。”
    李贤淑闻听此言,更忍不住,便坠下泪来,上前握住手道:“好孩子,别说这话,不管你跟怀真的亲事如何,你永远都是师娘最疼爱的。”
    凌绝闻言,触动心绪,眼中也隐隐有了泪光。
    应兰风见不得这般伤怀的场景,便回过头去,屏息凝神,平静心绪。
    李贤淑已经忍不住,竟又叹道:“也是怀真那孩子……没有这福分。”
    凌绝听了,便道:“不是这样说,是我没有福。本来想……一世对妹妹好的,竟然如此……不知妹妹,却是怎么样,她如今何在?”
    应兰风却不知晓,李贤淑忍了忍泪,道:“起先我看她在花园内,我叫人去唤她回来。”
    凌绝忙阻止道:“师娘不必,请容我……自个儿去找她,我想亲口……对怀真说此事。”
    李贤淑心软,便含泪点头,又看着凌绝发白的脸色,道:“凌绝,你也不必太伤心了,保重些身子要紧,可要听话呢?”
    凌绝望着妇人发红的双眸,便一笑点头,又向着应兰风告辞,转身出门去了。
    凌绝去后,李贤淑终究忍不住,便坐回椅子上,掏出帕子擦眼,哭道:“这是怎么说呢?叫人如何舍得?只恨我只怀真一个孩子,不然的话……”
    应兰风听了这话,倒是不由地笑了起来,道:“可是胡说……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李贤淑哭道:“真真儿地这命,叫人无法,好不容易找了个乘龙快婿,又要飞了……以后,怀真可如何是好,更再往哪里找这样好的人去?”
    应兰风叹了声,也是毫无头绪。
    却说凌绝出了东院,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往花园中去,进了门,忽地站住脚,转头往右手看去。
    右手边靠着院墙,是一溜的蔷薇花架子长廊,昔日就是在此,他撑伞而来,发现怀真蜷缩着在雨中,十分可怜,他发了好心上前,给她撑伞,不料她竟是小老虎一般,扑上来把他推倒。
    时隔多年,他的双手双臂,仍深深记得被蔷薇花刺扎破的那种鲜明撕裂的痛楚。
    凌绝瞧了一会儿,微微恍惚间,却见有人从那花架之下正徐步走了出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此刻所念的那个。
    凌绝见状,便走上前去,怀真正捧了一簇花出来,没留神看前面儿,等他到了跟前儿,才发现,微有些惊。
    凌绝并不言语,只是看着她,怀真同他对视片刻,便问:“你如何在这儿?”
    凌绝道:“特为你而来。”
    怀真道:“你找我何事?”
    凌绝说道:“如你所愿……你我的婚约,大概是要取消了。”
    怀真听了,并不觉诧异,淡淡说:“是么?”垂眸看了看手中那一簇甜黄金桂,欲言又止,只说:“多谢告知。”
    怀真说罢,迈步欲走,凌绝抬臂将她拦下,道:“你……一点儿也不意外?”
    怀真道:“我……”话到嘴边,忽然想:“何必又多说呢?以他的性子,只怕越发偏激了。”
    于是怀真只道:“我也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得之我命,不得……我幸。”说到这里,不由地微微一笑,这一笑,却非喜非悲,意味难明。
    凌绝见状,深吸一口气,便握住怀真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怀真挣了挣,道:“你做什么?还不放手呢?”
    凌绝低头看她,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你便在这里将我推倒的?”
    怀真一愣,转头看去,正好见到那一棵极大的歪斜着的蔷薇花树……怀真垂眸,轻声答道:“我那时候不懂事,冒犯了。”
    凌绝摇头,道:“你现在……依然也是不懂的。”
    怀真不解这话,凌绝将她一拉,往前一步,便将她逼退在那花架旁的柱子上,低头捏着下颌,微微一抬,便亲了下去。
    怀真骇然,想逃却已来不及,此刻两人身子相贴,那一簇桂花被挤的碎了,金色的小花儿纷纷扬扬坠落,怀真只觉得凌绝也像是要对这花儿似的,把自己碾碎成尘才肯罢休,因顾不上那花,便竭力挣扎起来。
    凌绝握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他的手如同铁镣,紧紧囚着她。
    怀真只觉得他的唇紧贴着自己,强横霸道的,竟是令人窒息,她惊慌之中,便试着咬了下去,想要逼退他,谁知凌绝吃痛,却并不退缩,反而微微一笑,也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子,却极疼。
    怀真痛的闷哼了声,便觉得有一股淡淡地血腥气散开,越发骇然,凌绝很快地将她唇上的血都吮了去,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怀真已经没了反应,只死死地望着,唇上如被炭火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撕开般的疼。
    而凌绝笑着,望着她说道:“你休要以为……这辈子便撇开我了,今日这痛,是我给的,你要永远记住。”
    他说完之后,又向着她笃定凛然地笑了笑,眼睛兀自盯着她,脚下后退两三步,终于才回身自去了。
    怀真靠在柱子上,半晌才得缓过劲来,方才那一瞬间,她心中竟又想起许多噩梦旧事,令人战栗。
    凌绝去后,怀真垂眸,看到地上洒落了的点点桂花,她有些艰难地蹲地,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想要捡起来,但花儿已经七零八落……哪里能再如初?
    泪影如海,在一片浮动的金色桂花之中,怀真眼前所见,却是两日前在平靖夫人府上,有个人对她说道:“……他未必就会放手,只怕仍然……怀真,你该明白,只有我最知你懂你,如今也只有我能……护你周全。”
    如今,竟似是预言一般。
    ☆、第 176 章
    且说两日前,怀真受平靖夫人之邀,正在府上做客。
    相谈甚欢之时,宫内忽然又派了人来相请,仍是先前见过面儿的杨九公。
    平靖夫人见了他,不免笑起来,道:“你可是又来的不巧了,今儿我仍有贵客在,却不能进宫去的。”
    杨九公看了怀真一会子,却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正是因为怀真姑娘在这儿,姑奶奶您才更要进宫去呢。”
    平靖夫人听这话似乎另有深意,便看一眼怀真,因对杨九公道:“别信口哄我,你可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杨九公赔着笑道:“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呢,您老且听我的:这一遭儿,是好事儿,您必然是想去的。”说话间,又笑看怀真。
    平靖夫人料到有事,且此事必然跟怀真有关,心中略一思忖,便对怀真道:“你且自在坐会儿……我去看看到底是何事,不会太耽搁的。”
    怀真因常来府内,便不觉拘束,起身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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