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先生垂着手,道:“林大人最近……身子不适,我特意来看看,你不必担心,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气儿不顺……胸口闷痛罢了,吃两颗药丸子就好了。”
    小唐忙道谢了,竹先生道:“不必这般多礼,上回还要多谢大人送宝之惠呢?”
    小唐道:“那不过是早就答应了先生的,自然要践约,是应该的。”
    竹先生笑着点头,道:“我便知道唐大人是个一诺千金的伟男子。”这会儿张烨在旁“噗”地笑了声。
    竹先生侧目看他,张烨便道:“师父,难得见您拍人马屁,今儿却是怎么。”
    竹先生道:“住口,休要胡言乱语。”又对小唐道:“失礼了,这劣徒向来如此口没遮拦,大人莫怪。”
    小唐看一眼张烨,见他仍旧一身布衣,简单利落的行童打扮,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挽着两个髽髻,如今长了几岁,却换了一个独髻,然而竟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堂堂,自有一股大方脱俗的气质。
    小唐便道:“无妨,无妨。”
    张烨见了小唐,倒是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便凑过来道:“唐大人,在沙罗可还见了什么别的宝物不曾?只有这一个么?”
    小唐含笑道:“倒还另有几样,都在家里,若有兴趣,改日再去相看便是了。”
    张烨笑道:“大方,不愧是唐大人,上回我师父要讨这噬月轮的时候,特特在怀真妹妹那里留了半晌,不见你人,师父还以为你故意躲了,要赖我们宝贝呢……”
    说到这里,就听见竹先生拼命咳嗽了几声,道:“你还不快走,在这里唠叨个什么,唐大人日理万机,却不是跟你一样似的闲人。”
    张烨道:“我哪里闲了,不是伺候您老这个,就是伺候您老那个。”
    竹先生拉了他一把,向着小唐作揖告辞,毕竟去了。
    小唐站在门口,望着他师徒两个往左而去,垂眸想了半晌,才又进内拜见林沉舟。
    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有轻轻地咳嗽声传出,本以为很快就止住了,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
    小唐忙进内,见林沉舟伏在桌子后面,一手拢着嘴边,咳得浑身发抖,如寒风之中的秋叶。
    小唐见桌上有茶,忙给他倒了一杯,过来放在桌边儿,道:“怎么忽然咳得这样厉害?”举手给林沉舟轻轻抚背顺气儿。
    林沉舟咳了一阵,面色都有些发红,道:“无、无碍……”
    小唐见他将手握了起来,仿佛躲着自己一般,然而他眼尖,顿时便瞧见林沉舟掌心里一点红。
    小唐大惊,又细看林沉舟,却见嘴角果然有一抹血丝仍在,不由握住他的手腕,道:“恩师这是……怎么了?”
    林沉舟见他已经发觉,却笑了笑,道:“无妨,不必大惊小怪的,积年的病症罢了。”说着便掏出一方帕子,把掌心的血渍给擦了去。
    小唐紧皱双眉,心中惊跳,道:“已经咳了血,难道还不当回事?方才竹先生来可到底怎么说的?”
    林沉舟听他提起竹先生,便又笑道:“他也说了无碍,给了我些药丸子吃。你放心罢了。”
    说着,便拿了那杯茶,轻轻地喝了两口,道:“你来的也巧……若再早一些,就遇见明慧了,唉,她又回来哭了一阵儿,求我救景深呢。”
    小唐不言语,只轻叹了声,道:“我方才去探望过景深了。”
    林沉舟道:“他可如何?听明慧说……受了刑?”
    小唐道:“挨了鞭子,我先前已经叫人送了药膏子进去,好歹先将养着。”
    林沉舟道:“你有心了。”说话间,又咳了两声,幸而又止住了。
    小唐想到方才在狱中跟凌景深所言,又看林沉舟是这个模样,一时不好提那些,就只好生说道:“近来事多,恩师却也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对,我见……比先前更加瘦了好些。”
    说话间,就打量林沉舟,却见他颧骨高耸,头发也略见花白稀疏,用根玉簪别着,反显得额头十分的宽阔而大,两只眼睛微微凹进去,却仍是一贯的有神。
    林沉舟闻听这话,望着小唐,目光里透出几分暖意来,道:“不妨事……对了,你见了景深,他可跟你说了当夜在太子府的情形?”
    小唐见他主动提及此事,才道:“是,都说了。”
    林沉舟又问道:“那么……太子妃那边的事也都说了?”
    小唐见他特意说到这个,便留了心,说道:“恩师……”
    林沉舟叹了口气,走开几步,才说道:“其实太子把那个胭脂拿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
    小唐略觉意外,林沉舟道:“此后景深所做的种种,都是我授意的,我知道此事太子不会轻易放过,便叫他借机……在太子府大闹一场,尤其是要去太子妃的居处,果然他做到了。”
    小唐皱眉问道:“这……却是怎么说的?”
    林沉舟道:“你可曾听说过,十八年前太子府内的一件事?”
    小唐不敢接口,林沉舟道:“当时太子年过而立,太子妃才有身孕,太子大喜过望,只想不到,分娩的时候,竟是难产……”
    小唐皱着双眉,道:“据说那孩子生下来已经是死了。”
    林沉舟哈哈笑了几声,笑得十分古怪。
    小唐问道:“恩师……为何提起此事,难道有什么蹊跷不成?”
    林沉舟点头道:“虽然对外都是这样说,但是……也曾有些流言,说是……有人闯入了太子府,把太子妃才生下的孩子害死了……”
    林沉舟的声音有些低沉,听来隐隐带几分寒意似的。
    小唐心下骇然,这种流言,他也依稀有些耳闻,只是事关皇族血脉,太子府已经给出说法,这种不经之谈自然不能妄听,也不能妄议的。
    然而林沉舟此刻特意说及,只怕……这所谓的流言,也未必只是流言而已。
    猛地又想到太子妃的“狂疾”之症,不由又一惊:太子妃才嫁给太子的时候明明是好端端地,后来……生产之后才有所谓狂疾的说法,起初众人还猜测是因难产之事,难道竟果然别有内情?
    林沉舟咳嗽了一会儿,半晌才说道:“太子府内也有我的眼线,当日景深在府中的情形,我一清二楚,太子如今扣着景深,一来是因为先前我针对他之事,二来,或许也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要挟罢了。”
    小唐敛了心神,问道:“恩师要如何料理此事?”
    林沉舟看着他,笑了一笑,走到窗口看向外头。
    小唐不敢打扰,只是垂手在侧,过了许久,林沉舟负手抬头,才轻声说道:“我林沉舟,为国操劳四十余载,毁誉参半,如今,只想做完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或许自私,或许大逆不道,但非要如此不可,就算抛掷这身枯骨,或背负千载骂名,也在所不惜。”他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掷地有声,仿佛镌刻在流逝的时光里,永不褪去。
    小唐乍然听了这话,似懂非懂,起初以为是为了凌景深,可细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只不知为何,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很是不安地乱跳起来。
    ☆、第 166 章
    却说,先前竹先生同张烨两人离开林府,一路缓步而行,竹先生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张烨问道:“这林大人的病是不是不好了?”
    竹先生上下打量他一会:“为何忽然这般说?”
    张烨道:“我瞧着他气色不佳,且方才师父跟他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打发我到门外……必然是他的病不好了,所以得避着人。”
    竹先生闻言,竟叹了声,却并不回答,思索了会儿,冷笑道“这尘世中的官儿可是好做的么?每日里神劳形瘁,耗费心力……”
    张烨听了,道:“上回师父这么说的时候,是在南边儿说应大人呢,然而应大人生得一表人才,却不像是林大人,整个人有些……像是冬日雪竹,又隐隐泛出些枯黄之色呢。”
    竹先生道:“我哪里是说应兰风……”忽然听到末尾一句,便停了话头,垂眸道:“难得你说的这样贴切,不过,你只知应兰风一表人才,却又哪里知道,林沉舟早些时候,却更是少年狂傲,良才美质的很呢。”
    张烨很是惊诧,问道:“当真?我可是半点儿也想象不出来,瞧着……像是个厉害的老头子罢了。”说着,偷偷一笑。
    竹先生叹了声,扫他一眼,却又笑笑,道:“罢了,罢了……”
    张烨心无挂碍,抱着胳膊一径往前走,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便回头问道:“对了师父,说起来我忽然想到……怎么人说你先前是在太子府当差的呢?后来如何却不在那里了?”
    竹先生脸色一变,问道:“是谁说的?”
    张烨道:“我隐约听王府几个下人说起过。”
    竹先生打量着他,目光沉沉,张烨被他看的心中隐隐发毛,便问:“我、我哪里说错话了?”
    半晌,竹先生才又一笑,道:“罢了,没什么,只是那些旧事,我不愿再提而已,何况人各有志,我不想变成林沉舟那般可惧的情形,所以趁早儿脱离了这愁山恨海。”
    张烨似懂非懂,拧眉思索了会儿,道:“该不会是您老力不能及,或者犯了什么错儿,故而被太子嫌弃、赶出来了罢?”
    竹先生噗地笑了出来,却又笑着摇头,道:“很好很好,你说的对极。”
    张烨乃是信口胡说,自然也不会把竹先生的应承放在心上,便嘿嘿地一笑了之。
    谁知竹先生自此默然,在后频频看了张烨几眼,忽地说道:“徒弟……将来,你会不会憎恨师父呢。”
    张烨回头看他,诧异道:“师父今儿怎么了,为何说起胡话来了?好端端地我憎恨您做什么?”
    竹先生咳嗽了声,道:“比如……先前你只同我在山上居住,何等枯寂无趣,寒尽不知年的,更不知这山下的花花世界……这许多种种,……或许会恨我呢。”
    张烨闻言却十分快活,大笑数声,道:“师父果然疯了。若不是您救我,我早给那虎狼吃了,别说是什么花花世界,连一草一木也都难得一见,真真是傻话。”
    张烨说到这里,忽地嗅到一股甜香传来,他立刻停口,眯起眼睛往前看去,盯了会子,便对竹先生道:“师父且等等!”说着,便箭一般地直窜出去。
    竹先生不明所以,跟着走了两步,却见是家点心果子铺,有一股股香气传了出来。竹先生呆看片刻,终于见张烨捧了个纸盒子出来。
    竹先生笑道:“好徒弟,原来是嘴馋了出来买东西,又买的什么,肃王府内敢情没有给你吃的?”
    张烨听了,便又笑起来,道:“我并不是自己嘴馋……只今儿又出来了,倒不如顺路去看看怀真妹妹?”
    竹先生皱眉,眼睛里透出疑色,道:“你想去见怀真?你……总不会喜欢怀真丫头罢?”
    张烨便撇嘴嫌弃说:“我就当她是妹子一般,瞧您老,整日里都想些什么呢。”
    竹先生哈哈笑着,在张烨肩头拍了两下,张烨怕弄坏了盒子里的点心,便避开了。竹先生便问:“买的什么好东西,不知好不好吃,我先尝一个?”
    张烨断然摇头,道:“给我那么点儿钱,只够买两个滴酥鲍螺,你吃了一个,我难道只送一个给怀真不成?”
    竹先生挑眉,点头叹道:“那你何必买这贵东西,买点儿便宜的,我也能多吃几个。”
    张烨便说:“那王府里不够你吃的?非要出来跟人争,什么小气吧啦的师父。”说着,便半捧半抱着那一盒滴酥鲍螺,生怕竹先生来抢似的。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应公府,小厮往内报了,自有人出来接着。
    竹先生径直便去东院,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怀真的声音,说:“待会儿先生来了,且叫她给你看看罢了,我可不敢乱看,这又不是别的,倘说错了,误了病症可怎么好呢。”
    正说到这里,小丫头报竹先生到了,说话间,竹先生便跟张烨进了里屋,怀真就也迎了出来,便向着竹先生见礼。这会儿功夫,里头又出来一个人,却是应玉。
    竹先生笑道:“可是打扰了你们说话?”
    怀真道:“不曾,正闲话着。因玉姐姐说她近来总是犯头疼,她叫我给她看看是何病。”
    张烨这会儿便上前来,道:“怀真,你连替人看病也都会了?”
    怀真笑道:“我哪里会,是玉姐姐胡闹着的。”
    竹先生把应玉看了几眼,道:“你不像是有什么病症,若有也是心病罢了。”
    应玉听了,心中一动,就红着脸低了头,又因见他们两位来了,知道自有话要同怀真说,便先行离开了。
    怀真送了应玉,又回屋内,这会儿张烨把盒子捧过来,道:“我过来的路上,看见这新做出来的酥螺很香,便给你带了两个。”
    怀真笑道:“怎么这么有心的?”果然打开盒子,见里头是新鲜的两枚滴酥鲍螺,香气扑鼻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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