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道:“你是怎么了?莫非……哪里不舒服?”
    郭建仪沉默片刻,便说道:“怀真,你可还记得……上回你去尚武堂伤着了,回来后我跟你说过的话?”
    应怀真看着他,只觉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她心中一动,已经想到了郭建仪欲说什么,手握在裙子上,微微用力抓了一把,才笑道:“你不说我倒是差些儿忘了,那一次也是小表舅帮我的……怎么每次我有事儿,都有你来相助呢,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郭建仪见她只是说这些,便道:“怀真,你不用总是跟我客套,你……你岂不知我心里并不想要你这样待我的?”
    应怀真心中发慌,慢慢低下头去,想了半晌,便随手拿起一片香料,死死攥在掌心里,只道:“不然、不然又怎么样?好歹我先做好了这个香袋儿,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说完之后,便仓促一笑。
    郭建仪只是盯着她,过了片刻,才道:“怀真,你竟觉着我……”
    正说到这里,忽然间听到外头李贤淑的声音,遥遥地说道:“你们都作死呢,我一会儿不在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连个跟前儿的人都没有?”
    一边儿说着,一边又叫:“怀真?怎么鸦雀不闻的,也跟着睡了不成?”还在笑问着,就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李贤淑进门,一抬头,便见郭建仪站在炕沿儿上,即刻便笑道:“表弟竟也在呢?瞧瞧瞧瞧,家里来了贵客我竟也不知道,都怪那些丫头放纵惯了,也不知道通报我一声儿的!表弟莫怪!”
    秀儿此刻便跑进来,心虚地垂手道:“二奶奶……”
    李贤淑转头觑着她,便问道:“怎么就你在呢,其他人都跑到哪里去了?竟没有个看家的,表舅爷来了,也不知道好好伺候,冷落了贵客!是不是我素日好性儿没打你们,你们就轻狂起来了?”
    郭建仪何等机警的人,一看李贤淑如此,便知道她有些知机了,便垂眸道:“表嫂见谅,原本是我的过错,跟丫头们不相干,只因我素日常来,就不必他们在跟前儿伺候了,表嫂若是见责,以后我若再来,只更留神些就是了。”
    李贤淑见他应答的这样快,便回过头来,笑道:“说哪里话?我训她们罢了,原本这些丫头也是懒懒的,实在该打一顿……倒是你常来探望怀真,这丫头还能高兴些,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上回因为她的病,我也听说你在外头奔前走后的忙碌……着实过意不去,怀真,怎么不叫你小表舅坐着说话,反叫他站着?你这孩子竟也坏了,这样不知礼数!”
    应怀真低着头,到了这个光景,她又怎会不明白李贤淑的意思,只闷闷地唤了声儿道:“娘……”
    李贤淑到底拉着郭建仪坐了,又问起近来他官场上的事儿如何,又问起他家里人如何,郭建仪一一作答,李贤淑细看他的谈吐应对,委实地无可挑剔,更兼这样的人物,凡是见着的人无不夸赞,然而……
    眼见到了晌午,李贤淑便又留郭建仪吃中饭,郭建仪哪里肯留,只说家里还有事,就告辞而去了。
    郭建仪去了之后,李贤淑才又回到屋里,见应怀真低着头,抱着个小石臼,一下一下地在捣那些香料,听她进来,也不抬头,也不做声。
    李贤淑望着她,见女儿半垂着头,随着动作,那细碎的流海儿一晃一晃地,隐约可见出落的极好的容颜,以及含愠紧抿的嘴角。
    李贤淑看了半晌,便幽幽地叹了口气,坐在了炕边儿上。
    应怀真也不做声,屋内便只有她捣香的声音,笃笃笃,一声声儿闷闷地。
    半天,李贤淑才笑说:“罢了,快歇歇,你也不怕那手疼,娘看着都心疼了。”
    应怀真只仍垂头低眉地说道:“不疼。”
    李贤淑见她也不笑,便往前又坐了坐,道:“是生气了?为了什么?是为了我方才……”
    应怀真听到这里,才把小石臼一放,道:“娘既然知道,何必当着小表舅的面儿说那些话呢?他是什么样儿的人,哪里会听不出娘话里指桑骂槐之意?”
    李贤淑不言语,应怀真从未对李贤淑发脾气,说了几句,又有些后悔,就仍是低下头去,想了会儿,便道:“小表舅对我委实是极好的,几次三番相助……我只是……不想让他难堪罢了……”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就掉下泪来。
    李贤淑看到这里,才又叹了口气,走到应怀真身边儿,把她慢慢地搂在怀里,又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轻轻地擦泪。
    应怀真靠在李贤淑身上,慢慢地止住泪。
    李贤淑才说道:“傻孩子,娘岂是不知道的?你的心软……架不住别人对你好……可是、可是纵然他对你再好……莫非你就能嫁给他么?”
    应怀真听到这里,简直如直点了她的痛处,便紧闭双唇。
    李贤淑看看她的面色,道:“我原本看着他,也觉着是极好的……通身上下竟然没有可挑拣的,外头想嫁他的大家闺秀们不知有多少呢!可是我瞧着他的心,竟像是只在你身上……可是你这傻孩子,除非是你也对他有心,不然这样拖下去,难道对他是好的?”
    应怀真听到这里,倍觉刺心,不免就想到曾经几年之前,应含烟因为单恋郭建仪不得,她还曾经对郭建仪说过“若是心里没有,就同她说个明白,不要白白地误了一个人”,那时候她本是将心比心之意……只因前世她就是错以为凌绝对她之心,如她对凌绝之心是一般无二的,才犯下滔天大错,谁曾想到到如今……竟然又换成她来误人了呢?
    可是纵然隐约瞧出了郭建仪的心意,若真的要她开口拒人,却又是千难万难,李贤淑说的对:是她心软,架不住别人对她好。
    偏偏郭建仪是个她绝不想去“耽误”之人。
    应怀真听了李贤淑说罢,收住了泪,便道:“娘……我该怎么做呢?”
    李贤淑道:“傻孩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长痛不如短痛。你小表舅是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怎会不明白的?他比你懂得。”
    这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却也是应怀真曾经对郭建仪说过的。只是前世她一颗心扑在凌绝身上,更不知什么叫“拒人”,此番才知道,这滋味儿竟是如此难受。
    殊不知李贤淑抱着应怀真,心中也是自有打算的:试想郭建仪的确是没什么挑儿的,除了两个人年纪相差有些儿大,且有辈分上还有一重阻隔。但再想一想,本来李贤淑就跟应夫人之间很不对头,若是应怀真真的去了郭家,难道就能过得和美安乐?郭建仪虽然可靠,却也捱不过头上还有一个跟应夫人极好的母亲呢,应夫人又素来不喜她们母女,郭夫人对应怀真好才是怪了。
    因此见应怀真并未对郭建仪动十分的心,李贤淑反倒松一口气,却也看出应怀真心软,所以索性挑明出来,趁机让她自己也做个了断,免得纠纠缠缠,最后若也动了心,那岂不是无法挽回了?
    不料,又过了几日,应怀真的香包儿已经做好了,郭建仪却并不曾来,她每日拿出来看几眼,心里又想他永远也不要来最好,那么她永远也不用说那些伤人的话了……可是长久不见他,心里却又惦记着。
    应怀真便只在跟应翠应玉相处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几句,或者从应佩口中打听一些郭建仪的消息。
    转瞬间进了五月,天便开始绵绵密密地下雨,阴雨一连数日,平添无限愁绪。这一日,张珍便同应佩过来,三个人正在屋里说话,一边儿听窗外雨声哗啦啦响,应怀真看着两个人说的投契,倒也觉着开怀。
    忽然张珍道:“妹妹的脸色比先前好看多了,脸也圆了些。”
    应佩道:“先前病着,自然不能比。这样儿的气色多好呢?以后可再平平安安的罢了。”
    张珍便道:“只要别病着遭罪,不管妹妹是什么样儿都是最好的。”
    应怀真听着,就扫了一眼张珍,心中却想:“既然不能拦着大元宝来京里,却不能任由他总是如此……倒也要想个法儿才好。”
    应怀真心中暗暗合计,记得张珍前世所娶的小姐着实不错,只是不记得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若是知道的话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横竖给他们先牵一牵线,张珍心眼儿踏实为人良善,若那姑娘真真儿对他好,自然又是一桩好姻缘。
    张珍见她双眼发懵地出神,浑然不知应怀真心中替他盘算着亲事呢,兀自笑着摆手说道:“竟是在想什么呢?呆成这样?”
    应怀真又扫他一眼,道:“大元宝,你是不是最听我的话呢?我说什么可都也听从?”
    张珍见她忽然这样问,便认真说道:“这个还用问?你是不是想叫我做什么呢?”
    应怀真点了点头,心道:“这样儿就最好了,以后我叫你娶哪个姑娘,你也一定得依。”又看着张珍圆溜溜的眼睛,便又忍不住笑,心中又想:“不管如何你放心就是了,我一定给你找一个顶顶合适的。”
    不料张珍说到这里,见应怀真只是微笑着不答话,他便忽然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上回你叮嘱不许我把天成观的事儿告诉一个人……我果然就没有告诉的,就连凌哥哥问我,我都不曾说呢!”
    应怀真一惊,便问道:“什么……他问你什么了?怎么问的?”
    张珍道:“凌哥哥……就问我那个王爷、咳,那个人他对你说了什么……之类,我自然是不肯说的。”
    应怀真看了张珍半晌,才略点了点头。
    此刻应佩就笑说道:“大元宝,你在跟妹妹说什么呢?竟还避着我?”
    张珍是个实心人,见应佩说避着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应怀真才要替他开脱过去,忽然听外头有个声音道:“你们可听说了?肃王府的世子妃定了人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猛然一扫先前的慵懒之意,便跑到窗口边儿往外看,张珍跟应佩见了,忙也随着撒腿跑过去。
    三个人一块儿挤在窗口上往外瞧,就见外间廊上,隔着雨幕,看不清是哪两个丫鬟,另一个说道:“先前肃王妃还看过咱们姑娘呢……如今到底定了,究竟是谁呢?”
    然后先前那个便说:“说起来咱们也都认得……不就是唐府上的敏丽小姐?”
    应佩跟张珍听了,反应倒是寻常,独应怀真听了,只觉得一刹那眼前的雨水交织,竟织成一张极大的水汽氤氲的网,兜头便将她网在其中,竟是满心湿涩空冷。
    应怀真抬手掩住口,心中只是想着:“怎么会这样?!”
    ☆、第 85 章
    雨声潺潺,两个丫鬟在外说肃王府的世子妃已然定了,在应怀真听来,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只因知道肃王前世是因谋反论处,故先前郭建仪告知了她同世子八字不合的消息后,着实是宽慰放心。
    又怎能想到,她倒是脱了身,然而肃王府竟然又看中了敏丽呢。
    却听得急雨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下的似更急了。窗户边儿上,应佩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肃王府定的竟是唐侍郎的妹妹……”
    张珍趴在窗台上,转头问道:“佩大哥认得的?”
    应佩道:“何止是认得?怀真跟唐侍郎相熟你该知道的,她同敏丽姐姐也是最好……”说到这里,便去看应怀真,一看之下,却见她脸色不甚好似的。
    应佩便忙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开着窗觉着凉?”
    张珍听见,赶紧起身,伸手就把窗户关了,两扇窗一关,室内更暗了几分。
    应怀真正也觉着有些儿身上冷,便勉强说道:“好些了,只是、只是她们方才说的,我……竟不知道……”
    应佩见她的是这件事,说道:“只怕是才定了,不然的话,多半敏丽姐姐也就跟你说了。”
    应怀真微微点了点头,忽然说道:“既然是这样……我倒要去跟她道一声……才是。”口中喃喃说着,那一声“喜”却是极难说不出口的。
    应佩笑道:“是该给敏丽姐姐道声喜的……”谁知一句还未说完,就见应怀真回身叫小丫头。
    屋外秀儿闻声进门,应怀真便道:“二奶奶去哪里了?叫人去告诉她一声儿,我要出门,去唐府探望敏丽姐姐。”
    秀儿忙出去探听,应佩听了愕然,抬头见外头雨下的越发大了,地上水流四溢,仿佛整个乾坤世界都浸泡在水中似的,便忙拦着说道:“妹妹好急的性子,怎么现下就要去?”
    张珍也是跟他一样想法,便道:“怀真,雨下的这样大,若不留神跌一跤可不是好玩儿的,改天去也使得呢。”
    应怀真哪里还能等到改天,已经是坐不住了,便只摇头。
    过了会儿,秀儿回来,道:“二奶奶在上房,听说姑娘要出门,只叫我回来说:姑娘身子弱,今儿雨又大,若是着了那湿气或又受了寒便不好了,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应怀真只是着急,并不肯听,这会儿竟像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一样,便催着秀儿再去说。
    应佩跟张珍见状,不免解劝。不多时候,李贤淑竟自己回来了,进门就笑道:“真是我的小祖宗,竟叫我一刻安生也没有?你还想出门,你看看!”原来她从上房来,虽然一路上有丫鬟跟着打伞,也不从那些积水遍地的地方走,可仍是湿了裙摆鞋袜。
    李贤淑说着,又掏出帕子擦脸上的雨点儿,道:“你听娘一句话罢,就改日去又能如何?那唐家小姐莫非能飞了不成?自然还是等着你的,你才好了多久?又要这样胡闹,是不是想再叫娘替你揪心呢?”好歹说了一顿,只是拦着。
    应怀真见李贤淑亲自回来,情知这会儿不能强拗,便道:“那我这会儿不去,若是雨小了些娘就许我去。”
    李贤淑见她这样倔强,只好说道:“好好,小姑奶奶……都依你如何?”
    李贤淑去后不多时候,应佩张珍自也去了,应怀真索性就叫丫鬟帮着换了衣裳,梳理了头脸,一副万事俱备只等雨停就出门之态。
    然而那雨急一阵儿缓一阵儿,总没个安心停歇的时候。应怀真心焦乱急,却并无可奈何,只眼巴巴地看着,一直盯到下午偏黄昏时候,那雨才终究下的稀疏起来了。
    应怀真便忙又催秀儿,不料李贤淑自己回来了,进门见她已经梳妆停当,等候许久的模样,便叹道:“可叫人怎么放心呢!也不知道竟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好了,你不用跟我瞪眼,我方才已经叫人准备了车子,你只记得快去,也不要磋磨时候,早些回来才是正经。”
    应怀真听了,才绽放笑颜,冲上去将李贤淑一抱,道:“多谢娘!”松手便出门去。
    急得李贤淑厉声喝道:“地上滑!敢乱跑就给我回来!”见应怀真放慢了步子,李贤淑忙才又吩咐秀儿好生跟着,若有闪失,便打断腿。
    马车沿街而行,应怀真心急如焚,却仍是不知见了敏丽该怎么说好。
    一来,应怀真知道敏丽心中有个凌景深,便猜被肃王府定了这件事……敏丽必然也高兴不起来,只不知究竟难过成什么样子。
    更有一件是应怀真心中忐忑,生怕是因为她上回跟小唐旁敲侧击之故,小唐曾说给敏丽挑个良婿……可万万别是因此也挑中了肃王府世子罢了?倘若如此,岂非天大罪过。
    二来,应怀真着实也不知道唐家众人对这门亲事是何态度,按理说唐家在朝中属于地位超然的大家世族,家中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别的不说,只说唐家最新的这一代……如小唐的两位哥哥,大哥所娶的是文太师家的嫡长女,二哥娶的是工部尚书家的嫡次女,而唐家的几个姑娘,但凡是出了阁的,不论嫡庶,所嫁之人,同样也是公侯大族的出身,或书香门第的清贵人家,并没有一个是寻常之辈。
    而在林沉舟给小唐订林明慧之前,坊间曾有传闻,说是皇帝很有意给唐家尚一位公主……未知真假。
    故而从表面上看来,唐敏丽嫁到肃王府为世子妃,倒的确是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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