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就道:“这也分人的,若是人品欠佳之人所做,那……”
    应春晖不等她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会儿,才道:“你敢说嘴?你道这诗是谁写的?正是二叔父的手笔!你可说好不好呢!”
    应怀真呆了呆,本以为耳中听见的会是“凌绝”两字,陡然换了“二叔父”,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不知应春晖的“二叔父”是谁,隔了会儿,才浑身一颤,道:“你说的莫非是我爹?”
    应春晖看着她呆怔的模样,越发大笑起来:“你可是傻了,我的二叔父,不是你父亲又是何人呢?”
    应怀真震惊不已,仔仔细细又把那首诗看了一遍,看着“江南”两字,又看到“经冬”,“岁寒心”等词,岂不是正合了应兰风此刻身在南边儿的处境?一时忍不住,眼中热泪便涌出来,怕滴落在纸上,又忙擦去,喃喃地说:“真的是我爹爹所做?”
    应春晖才止了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这是我从外头抄回来的,如今京内已经是传遍了!听说是二叔父写给病中的林御史大人的,林大人一见便连声称好,是他身边儿的人传了出来……才一上午的功夫,外面人人皆知了,还能有假?”
    应怀真先是掉泪,却是感动至喜极而泣,此刻死死地看着那一张纸,不肯相信自家老爹竟有这种才气,却又只能相信:这一次,不是她暗中弄鬼,的的确确,是应兰风自己做了一首好诗出来。
    此生竟有这等造化,怎不叫人感叹?怎不叫人喜悦?
    其实应怀真并不清楚,应兰风本身便有几分才气,只是因向来仕途阻衰,更是无暇他顾,渐渐消磨了意气。
    自应怀真假称他做梦写了那首送林沉舟跟小唐的诗后,让应兰风精神大振,此番又放了出去,见识过许多不同的风土人情,经历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情形,整个人同过去又是大为不同,一日有感而发,灵感如涌,便有了此诗。
    应怀真确信是应兰风所写之后,心中的喜悦无法遏抑,举着那轻飘飘地一张纸,简直爱不释手,其狂喜欣慰,比春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竟在屋内转了几圈儿,边看边笑,道:“是我爹写得,我爹写得!太好了!”
    忽然想起来要告诉李贤淑知道……于是便匆匆往外跑去,一边儿回头对春晖说:“我先拿走了,回头再给你送回来!”
    应春晖张手要叫住她,不料只说了一个“小心”,就捂住了眼。
    原来应怀真正跑到门口,冷不防门口又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便撞在一起。
    应怀真猝不及防,一头撞在那人胸前,耳畔只听“嗤啦”一声,手中的诗已经在这一撞间被撕成两半了。
    应怀真撞得昏头昏脑,顾不得去摸头,呆呆看了看手中被撕成两半的诗,心疼之极!
    再抬头,忽然看到面前之人,一时心中又惊又气,忙后退一步,指着来人道:“怎么又是你?”
    门口站着的少年,已隐约有了些玉树临风之意,一张脸越发出落的脱俗标致,只是气质上不敢亲近,有些冷若冰霜之意,正是凌绝。
    凌绝被猛然一撞,胸口隐隐做疼,那张冰山似的脸上便更多了几分不悦,听应怀真如此说,便冷冷说道:“是恶人先告状么?明明是你撞了我,不肯道歉,倒要反咬一口?”
    应怀真心道:“早知道是你,越发撞得狠一些,撞死了倒也干净。”
    面上却冷冷淡淡地,斜睨着凌绝,道:“我只说了一句,凌公子倒不依不饶地补上这么若干,不知道要咬人的可是谁呢?罢了,我不与闲杂人等一般见识。”说着,一扬头,哼了声,迈步出门去了。
    凌绝被堵了一句,待要还嘴,对方已经走了,何况跟个小丫头拌嘴,却也不是他素来的作风……只不知为何每次应怀真都会惹得他失态。
    凌绝便恨恨地,回头对应春晖道:“不是我说,府上这位二小姐着实的泼辣凶悍,府上其他几位小姐我也见过,都也是极有教养的名门淑媛,怎么偏偏她竟是这般模样?”
    应春晖因方才看了一番热闹,早笑得乱拍桌子,闻言便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位怀真妹妹,可是人见人爱无人不夸的,凡见过的,都说她太过懂礼了,不知为什么一见着你,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大概是前辈子的冤孽!哈哈!”说着又乱笑起来。
    凌绝自诩从未做什么破格的坏事,竟然不知哪里得罪了应怀真,自跟她认得,算来也有四五年了,这份宿怨跟恨意似乎从未改变过……
    凌绝虽然是个冷清之人,但被人无端这样地记恨抵触着,也难免觉着有些气闷,何况除了应怀真外,远的不提,就说应公府里的应翠应玉,以及应蕊,见了他无不是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快,都是以他为重的姿态,对比之下,真是越发又生了几分闷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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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 张九龄
    《感遇》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第 62 章
    凌绝本是同春晖一块儿回府的,因近来他年纪渐大,才气横溢,声名鹊起。这样尚未参与科考的少年才子素来是极易为人瞩目的,京城内便有多权贵大人们赏识他。
    先前便是被应梅夫特意叫了去说话,应梅夫因见他人物出色,谈吐不凡,心下很是激赏,亲儿子春晖反倒不及他了,只恨没有个亲生女儿,不然立刻就要许了凌绝。
    凌绝从应梅夫的书房回来,才正好撞上了应怀真。
    当下凌绝便又同春晖说些功课,探讨些四书五经,指摘些近来新出的诗词,说来说去,竟是以应兰风所作的这首为最佳,凌绝心中暗自感叹,忽然不免想起应怀真,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春晖因见他若有所思似的,便会错了意,只因凌绝近来也有两首好诗出世,但论起来仍是不如应兰风这一首,他便只说:“你年纪毕竟还小,以后大有可为呢,何必耽于一时的短长?将来这风流文坛的领袖,除了你我竟想不出第二个。”
    凌绝见他想错了,却也不解释,只笑道:“你休要一味地夸奖,只怕捧杀了我。”
    春晖拍掌笑道:“我倒是想捧杀,只怕你心里大有数,别人想捧杀也是不能的。”
    两人又说笑了会儿,约了改日再见。
    凌绝就出府而去,春晖送别了他,自回府来,谁知还未进书房,就有小丫鬟说应梅夫叫他,春晖忙去见父亲。
    应梅夫见了他,不免又斥责了几句。只因春晖虽然不错,但应梅夫才见了凌绝那样的最出色的少年,故而把春晖比下去了,所以应梅夫更生了几分“望子成龙”的心思,好歹把春晖说了一顿,无非是说叫他务必用心些读书,多多向凌绝请教之类,春晖不免一一答应,应梅夫见他有些虚心之意,才放他去了。
    且说凌绝自回了府,才进门,就看见一个人往外走,那人见了他,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凌绝仍是淡淡地,举手行了个礼,那人三十来岁,普普通通的面相,文士打扮,带笑道:“表弟是又去外头应酬了?今儿是被哪位大人相请呀?”
    凌绝心中不喜,面上便更带出三分,只道:“是跟学里同窗相见。”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仍是自顾自地笑着说:“表弟如今越发出色了,更兼在外面好大的名头!前儿我跟黄大学士家里的一个亲戚见面,他还特意问起我来,说大学士每日家称赞哥儿,那人原本跟我没什么交情,只因知道哥儿跟我有亲,这次竟还特意请了我一顿……我的脸上也着实地有光了不少呢。方才我也把这件事跟姨妈说了,她老人家也高兴的不成。”
    凌绝越发不喜,也懒得应付,便只说道:“若是无事,我便不耽搁了,改日再说话。”一拱手,抬脚去了,那人见状,只得也出府去了。
    凌绝进了内宅,打听了凌景深并没回来,心下更有几分惆怅,就去见他母亲。
    凌夫人见了他,倒是欢喜不已,只因方才又听了若干奉承赞扬他的话,一见他回来,便一叠声说:“我的儿,正想着你呢,快过来。”
    凌绝只好上前,凌夫人握着他的手,叫他身边儿坐了,就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吃没吃饭之类,说了好一会儿。
    凌绝见母亲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忍不住问道:“母亲,方才我那表哥是来做什么的?”
    凌夫人见他问,知道是见了面儿,就说:“也没什么……无非是来亲戚们来往来往罢了。”
    凌绝嗤之以鼻,道:“来往来往?若是真心想来往,先前我们家落魄的那样的时候他们都去哪儿了?如今无非是看哥哥出息了,所以忙不迭地都跑来,烦不烦呢?”
    凌夫人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笑着嗔了一下,道:“这孩子说些什么胡话,亲戚们家里也有个忙乱不忙乱的,先前他们家里忙乱,如今自然是空闲了才想着来了,何况,纵然真是看咱们家出息,那也不是你哥哥出息,必然是你出息才对。”
    凌绝不以为意,道:“我又出息什么?又没功名,又没能耐。”
    凌夫人轻轻打了他一下,道:“可不许胡说!现在没有功名,将来难道不许有的?迟早晚的事儿,方才你表哥也跟我说了,好些大人们都赏识你呢……”说着便面有喜色,却欲言又止。
    凌绝瞧在眼里,并不说,只是又问:“他亲自跑来咱们家一趟,真个儿只是说些奉承娘的话,并没别的事儿的?”
    凌夫人见他一再追问,却不敢就再隐瞒,只好迟迟疑疑地说:“只还有一件小事儿罢了,你不用管这个。”
    凌绝眼睛一眯,道:“究竟是什么小事儿?若是小事,又哪里值得巴巴地赶上门来,又说那么些好话呢?母亲只快跟我说。”
    凌夫人勉强笑了笑,便道:“你大概也知道,你这表哥……他原本是隶属京兆尹手下的,任的是长丞一职,不料因为前些年京兆尹家里孩子被贼人绑走之事,受了牵连,竟被降了职,这几年一直不得升迁呢。”
    凌绝哼了声,只问然后如何。
    凌夫人停了片刻,才道:“只因他听说近来……你哥哥在林御史的手下当差,所以就想走你哥哥的门路,让他在御史大人面前美言几句,疏通疏通,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何况你表哥也没什么大错,倘若御史大人肯发一句话,他自然就官复原职了……所以我说这件事你不用管,只等你哥哥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
    凌绝听了这句,一声冷笑,道:“我就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果然也给我猜中了,正是为了这件事。”
    凌夫人忙问:“你已经知道了?”
    凌绝道:“我早听说他近来想疏通此事,只是苦于没有门路罢了,偏偏赶巧这时侯又来,不是找哥哥又是为何?叫我说,母亲不要揽这件事是正经!”
    凌夫人皱眉道:“这又是为何呢?若他真官复原职,对我们家里也是有好处的。”
    凌绝越发冷笑说:“他先前也有在原职的时候,那时候我虽年纪小不懂事,可也不曾见着有什么好呢?”
    凌夫人只得哄说:“不要说赌气的话,以前是以前,以后他们不是就懂了?自然忘不了我们。”
    凌绝正色说道:“娘不用说往后如何,我们再艰难也不曾去求过谁,只是靠着哥哥过活,才一直到如今,若是哥哥先前是个好吃懒做或者游手好闲的,难道叫我们上这些亲戚家里去求不成?如今好不容易哥哥好一些了,我也略有点名声,他们就巴不得地上来了?”
    凌绝说到这里,又起身来,看着她娘说道:“倘若这件事真个儿是无关紧要的,那也无妨,我也不至于说这几句话了。可是母亲仔细想,林御史大人素来以铁面著称,若是肯徇私情,又哪里会有这个名头叫人人生畏?哥哥在他跟前当差,自然要打起万分精神,丝毫差错都不能有才是,如今母亲接了表哥这件事,若是真怂恿哥哥去说情,岂不是等同哥哥自己把自己的错儿送上?以林御史眼里不揉沙子的做派,恐怕立刻就不用哥哥了!到时候母亲却又让我们再靠谁去?”
    凌夫人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微微地发毛,也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禁不住她外甥一些好话,就贸然应承了。只好勉强说:“我听说林御史十分待见他,应该也不至于因此而革除了他?”
    凌绝说道:“正是因为哥哥从不做这些下流猥琐之事,所以林御史才重用他,若真做了,又哪里有今日?何况哥哥这职位,也是唐家哥哥一力举荐的,若哥哥不仔细做好了,竟是连唐府的面子也一并驳了!以后再哪里寻第二个唐哥哥一样的人,再来相助哥哥的?我那些表哥堂兄弟之流,虽然多,又有那个指望得上?”
    凌夫人听到这里,隐隐后怕:“照你这样说来,若真的做了此事,不仅得罪了林大人,连唐家也一并得罪了?”
    凌绝说道:“母亲细想便知,别因母亲一时心软,毁了咱们全家。”
    凌夫人呆呆怔怔,出了会儿神,才幽幽叹说:“果然是我想的太浅了……罢了,等改日他来,我只说帮不上就是了。”
    凌绝这才点头道:“母亲也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哥哥在林大人身边一日,就算得罪了这些人又能如何?”
    凌夫人见他又说孩子气的话,才又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说你哥哥,你就维护的他什么似的,难道我就是坏的,有心要害他?”
    凌绝道:“倒不是害他,只是倘若是无心之间若做了错事……难道就不用担干系的?何况哥哥的事也跟我们家休戚相关。”
    凌夫人又叹了口气,道:“罢了,竟不说此事了。”
    凌绝见他母亲终于断了这个念想,才想告辞,凌夫人忽然又笑着说:“其实今儿倒另还有一件喜事的。”
    凌绝见她面露喜色,一时想到凌夫人方才说话欲言又止时候的神情,便道:“是何喜事?”
    凌夫人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今儿……有人上门给你提亲了。”
    凌绝一愣,有些啼笑皆非,道:“提亲?给我提的什么亲,哥哥如今的事儿还没定下来呢,我着什么急。”
    凌夫人听他又说凌景深,便敛了笑,气愤道:“他倒是还得愿意定下呢,上回我想给他定你姨妈家里的红姐姐,不料他竟无法无天地闹出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京内这些人消息是何等的灵通,虽然他如今差事还好,但那些有头有脸上得了台面的人家,毕竟是不敢轻易开口的,因此竟不能指望!”
    凌绝便替凌景深分辩说道:“哥哥怎么了?上回那件事……不过是跟个娼伶喝醉了酒罢了,满京城内风流的王孙子弟多着呢,做尽了那些荒唐事……怎么偏哥哥就做不得?”
    凌夫人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动气,说:“快快住口!你才多大,就也跟着知道‘娼伶’了?我就是恨他这点,他自己做就罢了,先败坏了你的名头,又叫你也学着这个了!”
    凌绝冷笑道:“母亲怕什么?这种事还需要人教的?若心里想自甘堕落,不用人教也有一百种法子学会,自己立志走正途的话,便是满世界的人都拉着学坏又如何?——何况哥哥哪里会教我坏?他只是被母亲逼得没了法子,才闹出那种事来……母亲不也是因此断了叫哥哥娶红表姐的事?”
    凌夫人听了这些话,气得不成,又不舍得打凌绝,便只捶腿道:“你们兄弟两个要气死了我!你也不听话了!”
    凌绝见她动了怒,才略缓和了语气,说道:“哥哥是个有主见的人,只会做对凌家有益的事,母亲何必替他多思量呢?至于我的事……”
    凌夫人听他说到这里,便睁着眼睛看。
    只听凌绝道:“我年纪还小些,竟不着急,何况此刻看着我好的大人们,不过是想赌我将来的前途罢了,纵然要定亲,那定给我的也不会是什么着实高贵的小姐,倒不如等过两年,我若像是郭家哥哥一般在科考中崭露头角……那时候自有更好人家来说呢。母亲觉着如何?”
    凌夫人听他有板有眼地说了这些,却转怒为喜,乐得笑起来,道:“先前还说你只是气我,到底是我的儿,正经事上丝毫也不糊涂!可不正如你说的呢?虽然今日来提亲的也是个不错的官宦人家,但我打听着,倒像是要你定一个庶出的小姐,我心想若咱们家还是当初的家声模样,哪里要庶出的小姐呢,就算他们家的嫡小姐也是配不上!可喜你又这样有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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