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珍眨了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算回神,加上他心中有事,便不再嚷闹,只转身忧愁道:“也算了……咱们倒是好了,我家里的事儿可怎么办呢?”
    三人忙问究竟,张珍道:“我娘跟我爹大吵了一顿,已经回我外婆家里去了。”
    原来张大官人近来恋上个女人,要命的还是这女人竟是个有夫之妇,不知怎地消息走漏了,少奶奶从相好的夫人们嘴里听了这个,气得寻死觅活,闹了一场,赌气回娘家了。
    张珍毕竟年幼,所知有限,隐隐约约知道些内情,就只说是为了个女人。
    李霍听完,便挠头道:“大元宝,你爹真是、真是……”
    张珍叹了口气,道:“他还总说男人风流一点不算什么,可我娘哭的那样了,又怎么办好呢?”
    应佩在旁点头道:“这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古三妻四妾有的是呢,然而对正房自然是要安抚妥当的,不该闹的这样才是。”
    两个男孩儿听了这种“老道”的话,都有些震惊。
    李霍琢磨着道:“三妻四妾?”
    张珍呆问:“哥哥竟这么懂?那该怎么安抚才妥当呢?”
    应佩咳嗽了声道:“我……也并非很懂,也是偶然听别人说的。”
    应怀真在旁斜睨三人,见李霍跟张珍都看着应佩,眼神莫名,她的心中忽地有种不妙之感:这三人先前还打得死去活来,如今……该不会要抱做一团儿了罢。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叫道:“下雪喽,下雪喽!”
    四个人都是一惊,忙转头看去,却见阴霾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许多细碎白絮似的,随风舞动回旋,果然是下雪了!四个人见此情形,不由地都欢呼起来!
    这一声欢呼,不仅在僻远的泰州县响起,越过关山万里,在遥远的京城内,也正有许多顽童,在街头巷尾中跳跃叫嚷着。
    而在监察院的明轩堂中,林沉舟于二楼上凭栏相看,见满目琼玉飘坠,不由心情大快。
    雪下得绵密快速,不多久地上就起了一层白,林沉舟抚栏倾身看出去,忽见遥遥地院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着枣红色的圆领长袍,玉带束腰,脚踏黑色鹿皮靴,也不撑伞,就这样洒脱自在、不疾不徐地走在雪中,美人佳景良辰,意境绝妙,赏心悦目。
    林沉舟看着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笑意,见那人将走到明轩堂处,底下楼中出来一员笔吏,迎着便举手作揖,口中道:“唐大人别来无恙?何时回京的?”
    小唐扬眉一笑,拱手还礼,温声作答,雪色映照之中,越发显得发乌脸白,眉目隽秀容色清和。
    同那人寒暄罢了,小唐举步欲向前,忽然一停,竟抬头往上看来,正看到林沉舟含笑凝视,小唐莞尔,微微举手朝上行了一礼,风度翩翩,令人倾倒。
    ☆、第 26 章
    雪落无声,楼上楼下,相顾一笑。
    林沉舟抬手招了一招,那边小唐进了楼来,上了二楼。这一层正是各色案卷书册积存的地方,虽也有人在办公,却静悄悄地,都在各忙各的。
    林沉舟仍靠在栏杆边儿上,遥遥回头看他,道:“正想着你该来了,可巧就到了。”
    小唐徐步上前,问道:“恩师找我有事?”
    林沉舟摇头,道:“只是见今年这雪下的格外早些,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小唐略一思忖,笑道:“恩师莫非又想起那位‘不可拖欠’大人么?”
    林沉舟听了“不可拖欠”四字,想起应兰风跟他们要银子时候的故事儿,竟大笑出声,笑罢负手又道:“你果然跟我心念相通,不错,我正是想着他。”
    正这会儿一位同僚捧着卷宗经过,见两人谈笑风生,便笑问道:“林老跟小唐说的什么这般热闹,怎么又像是说在想什么人呢?”
    林沉舟道:“确是在想一人,还是一个妙人。”
    那人起了兴趣,把手头的卷宗一合,沉吟问道:“哦?不知此人竟是如何之妙?能叫林老如此称赞的,恐怕真非凡人也。”
    原来众人都知道林沉舟素来严苛,等闲不会称赞什么人物,若真入了他的法眼叫他记挂着的,那必然非泛泛之辈了,说话间,一时又有几个监察院的人放下手头事务,聚拢过来,等林沉舟开口。
    林沉舟笑道:“其实我也不知他究竟是非凡之人,亦或者只是一个俗之又俗的人罢了……”
    众人不解,纷纷地问:“这是怎么说的呢?既然是林老口中的妙人,又岂能是个俗之又俗的角色?”
    林沉舟同小唐对视一眼,心意相通,便含笑道:“他的为人如何且不说了,有道是‘文如其人’,我如今只说他写的一首诗,给大家看一看到底是如何的。”
    明轩堂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息静气,都等着听林沉舟说些什么。
    林沉舟回身,抬眸远望,栏外风吹着雪,扬扬洒洒,漫天飞舞,整个宇宙仿佛已成冰雪世界。林沉舟的目光越过那细密的雪片,眼前却又浮现在泰州城外告别的情形:当时他面带不屑笑意,在马车中徐徐展开卷轴,那行云流水似的行书缓缓出现……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份惊艳之意,此刻犹然。
    小唐离开明轩阁之时,楼上众人兀自在交口赞叹,感念不已,监察院的人历来消息最为灵通,交际的人又广,料想不出两日,“应兰风”的名头便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小唐笑了笑,正要出门,身后一名侍者赶着上来,双手中捧着一柄油纸竹伞,道:“唐大人,外头雪越发大了,还是拿着这伞罢了,免得雪水冰凉,伤了身子。”
    小唐看着对方,温声道:“你有心了,多谢。”
    那人见他应了,忙把伞撑开来,才又恭敬递给小唐手上,小唐接过,向他笑着一点头,撑着伞便才离开。
    那侍者站在门口凝视许久,才复回到堂内。
    小唐独自一人,撑着伞出了门,他的小厮们先前正躲在门房里吃茶等候,见他出来,忙牵了马来伺候。
    小唐正要把伞收起来,忽然目光一转,望见右手边沿着监察院的外墙,茕茕地来了一人,一身黑色的斗篷,随风飘摇,却也是没戴帽子没撑伞,大约是且走且想事儿,也没发觉前方有人。
    小唐见了,又是一笑,等那人走的略近了些,才咳嗽了声。
    那人猛地听见声响,抬头一看,顿时眼中流露惊喜之色,笑着连连拱手作揖,道:“失敬失敬,我竟没看见唐大人在此,还请原谅我失礼之罪。”
    说话间便走上前来,小唐也不答话,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过来了,想些什么呢?竟然如此的目中无人?”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道:“可巧了,正是在想你。”
    小唐便挑眉,道:“你想我做什么?”
    那人道:“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好请我吃酒去。”
    小唐闻言,便也哈哈笑了两声,道:“凌景深,你果然不是惦记我,是惦记我的东西呢!怎么,这段时日缺了酒肉吃么?刑部的俸禄竟没发给你不成?”
    凌景深搓了搓手,道:“发是发了,你是知道的,我吃得快。”
    小唐忍笑瞪了对方一眼,回头就对小厮吩咐道:“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儿,我暂且不回去了。”
    小厮领命而去,小唐才又对凌景深道:“今儿被你逮到了,也是没法子,也罢!想吃什么了?”
    凌景深闻言,探臂将小唐抱住,笑说:“天这样冷,又下雪,咱们去兴泽楼吃滚滚地羊肉锅喝烧酒倒是最好的。”
    小唐转头看他,思忖道:“你今儿来监察院,总不会没正经事儿,只为找个陪你吃酒的人吧?”
    凌景深摇头,正色道:“说哪里话?哪里是为了找个陪我吃酒的,想陪我吃酒的人从监察院能排到东华门去,我还懒得理呢……我是找个能请我吃酒的!正好遇上你不是?真是有缘啊有缘。”
    凌景深感叹着,左手拦着小唐,右手在他肩头又拍了拍。
    小唐笑道:“是啊,真是孽缘啊孽缘。”
    两人相扶相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兴泽楼,伙计们都是认得的,忙请两位上楼,择了极好的雅座坐了,因下雪,楼上人极少,显得十分清净。
    凌景深把窗户推开,看着外头一片琼瑶匝地雪白世界,不由赞道:“好好好,来了这么多次,这一遭儿最合我的心意,景儿好,人也好。”说着又看小唐一眼。
    小唐在他对面坐了,闻言便戏谑道:“你忘了最要紧的一件,是要菜好,不然我们的凌典狱可也是不依的。”说着举手便要倒茶。
    凌景深正哈哈大笑,见状忙抢了去,道:“哪里能让东主儿给斟茶的道理?少不得我殷勤些。”
    两人举杯先喝了口热茶,小唐才问:“这多日子不见了,你都在忙些什么?”
    凌景深道:“不过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没有什么正经事,倒是前些日子,从泰州押解来一员死囚,居然是前些日子绑了京兆尹家孩子的那个,我怎么隐约听说跟你们有关?”
    伙计们上来加水添汤,很快流水般地又把些碗碟菜蔬等上齐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又问要不要烫酒,凌景深道:“我喜欢喝冷冷的,给唐大人烫上。”
    小唐道:“你这也算是怪癖了,人家都喜欢把烧酒也烫的热滚滚的,好暖肚肠,你倒是正相反,竟喜欢喝这冰凉的。”
    凌景深道:“你不懂这道理,锅子本就是滚烫的了,正要凉凉的酒水来配才对,这叫做‘冰火两重’。”
    小唐忍不住笑:“原来这就叫做‘冰火两重’……”
    伙计忙又把酒水也都备好,末了便道:“若有什么想要,大人们便叫一声儿,小的即刻便来。”
    小唐略略点头,道:“你去吧。”伙计识趣,先后退两步,才转身去了。
    凌景深正探头看着那锅汤几时会开,小唐才缓缓道:“你的鼻子倒也灵敏,那贼囚确实是被我跟林大人撞见了的。”
    凌景深拍掌道:“我说呢,满天下都找不到这贼,忽然间给个名不见经传的齐州县捉住了,那自然是你也恰巧在那里才能够……”
    小唐摇头道:“这个其实并不是我的功劳,说起来,是那贼自己撞过来的……不对,也不能这样说,而是……这贼是栽在一个人的手里。”
    凌景深睁大眼睛,忙问那人是谁,又猜必然是个武林高手,小唐忍着笑道:“说出来恐怕你要羞愧的连饭也不吃了,不说也罢。”
    凌景深哪里肯放过,忙又催,小唐见他着实急得难受,便颠着肩头笑说:“我说了只怕你也是不信的,捉住那贼的……是个四岁的女孩儿。”
    凌景深的嘴蓦地张大,瞪着小唐,半晌不言语,虽然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他跟小唐相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不是在玩笑。
    小唐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又看那锅汤已经滚开了,便慢慢地拿了筷子夹了一片羊肉,在滚烫的汤里一划,举起来,直送往前,就塞在凌景深兀自张大的嘴里。
    凌景深这才回过神儿来,捂着嘴含混不清地叫:“烫烫烫!”却又舍不得把那又香又美的肉片给吐了,便强忍着吞了下去,举起酒盅把那冷冷地烧酒一口气儿喝光了,将盅子拍在桌子上,才长吁了口气道:“痛快!”
    惹得小唐又笑个不住。
    当下锅开了,两人便开始慢慢地吃,小唐也把在齐州跟泰州的遭遇跟凌景深说了一遍,凌景深啧啧称奇。
    说完了后,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小唐又叫了两碟子面下在锅里,两人各自吃了一碗。
    酒足饭饱,凌景深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道:“我真真是没白盼着你回来,你一回来,我就有好东西吃,久而久之这肚子都知道了,每次见到你,自己就会咕噜咕噜乱叫,不饿也都觉得饿。”
    小唐听他又说的这样有趣,便情不自禁又笑了一番。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子雪景,便结账下楼,将出门的时候,正好那葱肉烧饼新出炉,一阵阵地香气扑鼻,凌景深见了,顿时便动不了脚,屡屡地斜着眼睛看。
    小唐见状,就叫了小伙计来,片刻那伙计拎着个包好的油纸包过来,小唐接了,又给了他几钱碎银子,道:“多的就赏你罢。”
    伙计哈腰谢过,那边凌景深还在呆看烧饼,小唐过去挽住他的胳膊,笑着硬把他拽了出来。
    出了门,小唐才把纸包塞到了凌景深怀里,凌景深忙抱住,问道:“这是什么?”
    小唐嗤嗤又笑了两声,道:“你猜猜看。”
    凌景深举起来闻了闻,大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小唐道:“这话说的,你方才站在那儿,满堂的人都知道你想吃了,我又不是瞎子。”
    凌景深把纸包抱在怀中,热热地贴在胸口,又道:“其实已经是吃饱了,奈何只是眼馋……就留晚上吃也是好的。送饼之情无以为报,我以身相许如何?”说着就抱住小唐胳膊,靠了过来。
    小唐忍俊不禁,把他的头一推道:“我可愧不敢当,你还是跟这烧饼相亲相爱罢了。”
    因为下雪,街头上人少,两人踏雪行了片刻,凌景深忽然说道:“对了,你这次在泰州府干的那件事儿,我可听说了,肃王爷很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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