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闷闷的哑,像是扎在耳廓的胡须,又轻又软却根根刺进心里,“挽儿我留不住,只能让她走,你不行。我知道外面有多快活,也知道你喜欢,可你回来了,来赴我们的约,我就知道不能再放你走。四年……四年,我受够了,再也不放了。我不能我去哪就带你去哪,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可是你在哪我的心就在哪,你知道的。”
    像是被他传染,我的声音得几乎听不清,头应着圈住宽阔背脊。
    “笑意,你信宿命么?我知道你不信,过去我也不信,现在信了。你到了这里嫁了我,就是你的命,我娶了你也是我的命,我们两个注定要在一起。留下陪我,别离开……总有一日,这大好河山,我会亲手捧到你面前。天南,海北,每一处,都是你的,我们的。”
    我知道他能做到,我更相信他能做到。只是这天下,在他心里何其大,怕是大得能承载太多。我不需要那么多,只要他抱着我,只要他心里有我,哪怕这么一个的车厢,都是幸福。
    薄软衣料下能感觉到肌理的每一处变化,从紧绷的颤抖到僵硬挺直。我一下下地轻抚,掌心下的强硬线条像压堵在心口的狂猛心跳,渐渐归于平稳坚定。
    东郊院内,各个房间住满了人,曾经比肩立于船头甲板的伙伴,暂住的弘晖和苏长庆一家,还有来看望弘晖的胤祥。
    所有人都处得很好,像是相识多年其乐融融。胤禛坐在院一角的竹椅中,看着喜上眉梢的红挽皱了眉。我拉了椅子坐在旁边,只怕他那爷的脾气上来收不了场,还好这男人的自制力一向值得信赖,让我悬着的心慢慢归位。
    原本的相安无事,在我们即将离开时因红挽的一句话,乱作一团。
    胤祥和弘晖劝着胤禛进了正厅,我摁着同样气得不轻的女儿回了房。总是笑盈盈的红挽竟然呜呜地哭起来,委屈得让我心里乱疼。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她刚刚气急时吐露的秘密——院的火确实有人故意为之,而那个人竟然每日与我住在同一屋檐下。
    即使曾经心里想过,却不愿深思,如今不想不去面对都不行。
    她的女儿没了,见不得别人的女儿,竟连我本就回不得府共享天伦的儿子都要一起除掉。这么恨吗?她不是很喜欢胤禛么?就算恨我……
    强压住心里的纷乱,看向正要悄悄退出门的沉香,勉强笑道:“沉香,把弘晖叫过来吧,再给厅里那三位爷上喝的,问你爹要去。别质疑他,他什么就给上什么。”
    姑娘手扶在门上愣住,很快便了头,笑得很乖眼睛里却闪着光,轻轻掩了房门。
    红挽边哭边,眼泪劈啪掉丝毫不耽误嘴上的控诉,几乎把从她记事那年的阿玛数落到眼巴前,颠倒是非黑白的功夫绝非常人可比。那个疼她宠她十七年几乎违背了他所有原则的阿玛,此时此刻在她口中倒像是个我从来不曾认识的陌生路人。
    这对父女很像,明明心里在乎得要死,从嘴里出来就会变个模样。明明每一句都是回忆美好,偏要加上一句让人发笑的别扭评语。如果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想红挽一定是最让胤禛头疼的那个,我都甘拜下风。
    弘晖进屋时听了一会,看着她那副不知是得意还是怨念的表情摇头直笑,坐到桌边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沉默地听着。偶尔笑时抬眼看我,发现彼此表情相似,更是掩了嘴乐得偏过头去。
    “口渴了吧,歇会儿。”在我忍不住想要这样时,弘晖已端了杯茶递过来,又塞了块帕子在红挽手上。“额娘原就不该唤儿子过来,直接让阿玛来听听,包管什么气都乐没了。”
    红挽气得抓着帕子丢回弘晖身上,脸上哭得跟花猫似的,拳头胡乱挥舞捶打着他的胸膛,我觉得倒像是在挠痒痒。弘晖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扳正红挽的身子拿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红挽躲了两下又委屈地声哭,哼哼唧唧地:“大哥变了,媳妇还没娶进门就跟二弟似的,你们男人都一样,跟阿玛一样。”
    “嗯,跟阿玛一样疼你。”
    “呸。”红挽扭了脸看向床里侧,瘪着嘴语气很酸,“你们就知道疼媳妇,根本忘了挽儿。你们男人就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灯。还格格呢,谁要做这苦命的格格,我再也不做了,永远都不回去。我要嫁人,就嫁他非嫁他偏要嫁他,谁也拦不住。”
    面前板起脸瞪着眼的女儿,更有着胤禛偶尔较劲时的影子,固执得没有底限。
    弘晖揉着眉心笑得有些无奈,声音更是轻了几分柔声问道:“他过会娶你么?几时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他不懂或是不方便去找阿玛额娘,我这大哥总是好见,怎么没有听过。”
    “你……现在也不晚啊。”红挽撅着嘴脸上竟少见的红了,凑到我怀里捏着盘扣呐呐地:“反正,我就是嫁定他了,你们什么也没用。从今往后,他去哪我去哪,就这么简单。”
    “确实很简单。”叹口气拍拍她的背,看着弘晖的无奈我竟然从心底笑出来。
    我想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在用她的方式寻找并争取着那个能陪她一起飞一起绽放的男人,即使方式有些简单粗暴。
    “爱情和生活一样,你把它想复杂了自然就复杂,如果你认为简单,那就是这天底下最最简单的事。没有人教过我们什么是爱,父母、亲人、师长、朋友每一个,很少会把这种事用言语的方式讲给我们听,因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当有一天你发现它的存在,就是爱了。我相信你的是真的,可是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红挽安静下来,看着我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比如怎么嫁给他,至少要先服你阿玛。如果这很难,我们就些容易的,比如你了解他吗?再比如他爱你吗?爱上一个男人很简单,只需要你一个人就够了,可是要嫁给一个男人有些难,至少他想娶你,或是让你皇玛法赐婚,他不娶你都不行,现在看来这行不通。你确定现在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而不是你一个人在独自挑战你阿玛的权威?”
    一个“是”字从红挽抿紧的嘴中轻轻吐出,没有后续。
    “是?”我的笑如担心的那样,僵住。她的不确定,让我有些恼起来,却没有发泄的对象。
    果然,女儿越大越不让人省心,她们不像男孩子那样即使失了身也不吃亏,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当初我图什么?为什么偏偏喜欢女孩非要个女儿不可,我那时绝对料想不到今日。
    “我想……他喜欢我。”红挽怯怯地,搂着我脖子静了一会突然坐直满脸坚定,“他喜欢我,即使现在还没有,总有一天会的。他必须娶我,只能娶我,就只娶我一个。”
    还真是他的女儿啊,这份霸道和不讲理连弘晖和弘晚都及不上。不得不,遗传真是门学问。
    弘晖的笑很含蓄,出的话很直接,让我忍不住也笑起来,暂时忘记那个同样需要我费心即将去面对的愤怒男人。
    ——赫德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235.道出实情2
    院里安静异常,不复刚才众人围坐的欢声笑语。
    苏长庆倚在自己房门前晒太阳,不知颜玉是不是躲在里面,只他一个人懒懒地靠着,手里把握一块黑乎乎的药材,看着我诡异地笑。不等我反应便转身闪进屋内,轻轻掩了门阻隔一切。
    厅里一如我所想象的静,三个男人没人话也没人走动,全都端坐椅中沉默不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像三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赫德拉姆坐在门边左侧的位置,见我进来习惯性地站起,听到胤禛的闷哼声望向我身后,站在椅边待我走进去坐到主位的右首方才坐回椅中。
    仍是静,仿佛我的到来没有意义。
    随手拿起胤禛的茶杯已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未见飘浮的嫩绿叶片,浅褐色汁液晃动在轻薄的白瓷杯中。凑近鼻端仔细分辨,掩饰地挡在唇边藏住笑,杯子已离了我手用力放回桌上。
    这个苏还真不是一般的坏,好在有他这股子勇于挑衅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不然我还真怕胤禛心里那股憋不住的怒气无处发泄,幸好还有苏长庆这个不着调的大夫,帮未来亲家公先寻了一条泄火的捷径。
    大承气汤么?这个味道很有些熟悉。
    曾经在海上的日子,苏曾煎过这样一副给重病的船员,因为功效奇特故而仍是深有印象。据专治因阴衰热胜所致的厥症、痉病或发狂,另有一方只需再加上几味药材,便主治男子伤重、瘀血不散、上攻心腹、闷乱至死者。
    貌似与上回所闻味道有些差别,或是因为时间久远我记不清了,再或就是我的嗅觉不如从前。总之,这一味……给胤禛?
    唔,好像还真有那么意思。
    “挽儿还好么?”胤祥打破僵局,先丢了个问题给我。
    “好?”望着茶杯装作回想,苦笑,“是要绝食抗议吧,她一直哭我也听不懂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弘晖还在哄。”
    又是那种不明其义地哼,好像喉咙里生了草。我忙低下头抽出帕子缠上指尖,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一声哼之后,出的话虽是情绪不高倒清晰可辨,能隐约感受到话语之外那份隐忍的莫名愤怒。“当真忘了自己身份,饿饿也好,让她想想清楚。”
    他不在乎?要是真不在乎,估计也不用理我了吧,何必支着耳朵听呢,就像我现在这样。
    “爷得是。”其实我还想:随她去吧,能想清楚最好,真要想不清楚就当省了粮食,今后也不用再烦他操心了。
    可是我怕,怕他在人前不止失了做爹的面子还被自家女人拆台,更怕他真的急起来没了退路。
    厅里又是死静的沉寂,好像除了我,这里已经再无他人。
    虽我和赫很熟,可是这种时候我家爷不话,我是断不能越了他去。男人的面子啊,比天大比海深,何况还是在他气得连话都不想的时候,更是在他眼中的外人面前。
    突来的两道离座声同时响起,走向房门的赫定了定身形,头也没回迈步出去。
    胤禛站在椅前视线跟在赫身后,茶杯猛地摔到地上发出清脆响声。我忙跟着站起来抖开帕子凑过去,他倒甩了袍摆重又坐回椅中。
    “就他这样还想娶爷的女儿?”
    脑仁儿疼,疼到想笑。
    看了眼同样忍着笑走过去掩门的胤祥,蹲在他腿边轻轻扫拭溅上袍摆的药渍,尽量声地提醒,“爷,是咱家闺女想嫁,人家没过要娶。”
    “没……”胤禛冒着火的眼睛仍盯着那两扇已然紧闭的门哼了一声,“那是他不配!不想,不想他看什么,一忌讳都没有,他不明白自己也就罢了,还不知道挽儿是什么身份?本王府里的格格,那是他能随便看的。他拿什么娶,他凭什么娶!”
    一向低声慢语自制力极强的人,竟然越越急,越声音越大。估计这院里的人只要有心,都能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分明就是在和自己较劲找别扭,嫌气受得还不够。
    哥啊,是不是有那么句大俗话叫男人更懂男人?我已经不知什么好了,你来救个场吧,至少先让这位爷回家,别在这儿自己给自己添堵了,年纪已经不了,别再气出个好歹。
    胤祥仿佛接收到我内心的呼唤,端了茶杯慢步踱到胤禛左首位的椅中靠坐进去,敲敲扶手慢悠悠地开了口。“嫁了也好,省心,让她折腾别人去。你也学学我,能多清静一天是一天。”
    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什么,低垂的笑眼已朝我看过来。
    恍然大悟!
    这是劝人还是挑事儿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真想问一句,他是把胤禛当兄弟看呢,还是当成自家妹夫?更想大叫一声,劝人罢了,有必要把我拉下水吗?还是以这种被厌弃的表达方式。
    我彻底混乱了,还有些的被羞辱的愤怒。
    “他能和我比吗?”
    胤禛的表情也有些遭到侮辱的气愤,气愤得极认真,双眼紧盯着胤祥,对视的彼端仍是笑脸。
    猛地站起身抢过胤祥手里的茶杯,举起,竟有些想不清楚到底该扔在他们俩谁身上更合适。
    突然大开的厅门吓得我松了茶杯当的一声碎裂脚边,又是一地碎瓷片。半盏茶的工夫,两个了,心疼。
    赫的高大身形背光立在门外,看不清表情只有黑色的轮廓阴影,带着阳光走进来站在房间正中。
    胤禛瞬间黑了脸,瞥了眼我脚边的碎片将我拉到身旁,口气变得冷硬没有温度,“没人教你规矩吗?不传话不敲门就这样闯进来。”
    与他很像的清冷面孔没什么反应,越来越顺的京味直直从口中道出:“我以为这是我家,既然岳父大人觉得不妥,重来一回?”
    要重来的人仍挺立原地,一坐一站两个男人冷冷对视,像是要把照进来的暖阳都给冰凝了。胤祥和我对望一眼,掩了嘴歪向椅背看着门外阳光,悠哉地捻着腰间玉佩下的丝绦。
    如果胤禛在人前沉默少言的话,那以我对赫的了解,这两个男人八成能对看到日落西山,也别指望他们能出个子丑寅卯来。
    没想到,除了赫刚才所表现出的不同以往,胤禛竟然也像变了个人。
    僵坐椅中的爷突地放松,随意扫了扫袍摆双腿交叠,手伸向桌边时见茶杯摔在地上便取过折扇。我忙走向门口,赫已先一步转过身快速离去,不一会端了杯热茶来放于胤禛肘边桌面。
    胤禛示意我坐回椅中,瞟了眼崭新瓷杯端起职业的王爷姿态,将茶杯向外推了寸许眼也没抬地低声道:“不敢当。以年纪来看,你和十三阿哥该是差不多。”
    “三十一。”
    胤禛不置可否,淡淡开口,“本王的格格今年十七。”
    我有些摸不透他想做什么,若是不喜欢直接离开就好,话也不用多一句,何苦在这里浪费唇舌和时间。若是想要应承这门亲事,干嘛还要找麻烦呢。
    突然沉默的厅里胤祥像被传染,眼也没抬地将手背挡在唇边轻嗽一声,也学着胤禛的样子摆起了爷的作派,很像每回我犯错之后即将教前的样子,眼睛里却有些我看不透的深邃。
    胤禛的手肘支在桌角,右手拇指指腹一下下地抚过闪着光的红宝石,缓缓收回盯在赫脸上的视线专注于指上动作。
    “你们的身份地位,我懂,娶不娶她却与这些没有关系。我没想过要娶谁,任何女人都没想过。”赫站于原地笼在一片金色阳光里,直顺的银发从额头垂下服帖颊边,随着话的节奏轻轻飘动。
    他得很慢,意思却表达得清楚明白。也许,挽儿要失望了,在她人生头一回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
    我来回看着他和胤禛,同样的冷漠没有表情。赫看着他,看着他突然站起身走过去,越过身旁径直走向门口。
    胤祥被我推了下止住笑坐直在椅中,沉吟片刻走到赫身旁拍拍他的肩。
    赫少见的挑了唇角露出一抹笑,自嘲?这种表情更是少见。他就那样挺直地站着,仍对着那把已经空了的椅子继续起来,比刚才更严肃,让行至门边的脚步停下来。
    “第一回在船上发现她,我把她送回来了,我知道她是谁,不为你,因为她是笑意的女儿。第二回她藏得很好,发现的时候已经离京城太远,不值得折返。红挽很好,她和笑意一样喜欢大海,甚至更喜欢,大家也都喜欢她。我知道她,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可是你这样拒绝,连她的健康都不顾,那我明白告诉你,打今儿起,她不会再回你那亲王府了,要么在这儿,要么跟我在船上。我喜欢她,我娶她。”
    天!我才刚为红挽初恋失败而悬起的心有些失控,这男人竟然亲口喜欢她还要娶她,我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样的挑衅比红挽刚才的所作所为还要人命,只怕我家那位爱女心切的父亲,受不住。
    冷冷的笑从门边传过来,很短却清楚,没有被阳光照晒后的温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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