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里重新成为了一片热闹的集市,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牛车、驴车、马车辘辘驶过,混杂着木材和牲畜粪便的气味,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奉书驻足远望,心里好像被绞碎似的难受。她一下子回想起了那个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跑,小小的透明的身子穿过自己现在的身体,挤开人群,然后扑通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膝盖已经磕得破了。
    回大都看看父亲的念头,在奉书心里从未消失过。只不过当时她和杜浒都在被官府追捕,一路仓皇南逃,再后来的两年里,海捕文书也从来没停过。她也从来不敢接近大都城周围二十里之内。
    直到最近,真金太子逝世,皇帝悲恸之余,下诏大赦天下,为死去的太子积累功德,官府对通缉犯的追捕才慢慢松了下来,她回到中原之后,也一下子觉得安全了许多。
    她悄悄擦了擦眼泪,竭力回复冷静的语气,对两个同伴说:“先父葬在这里,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这几年一直没来陪过他……赵大哥,阿金,我拜托你们一件事。要是……要是这一次我不能全身而退,要是咱们中有谁能平平安安地逃出城去,还烦请你们……把他送回江西去,就当是为我完成一个心愿了,可以吗?”
    她觉得,父亲应该也不喜欢这个又脏、又乱、又冷的地方。他肯定是想回到家乡的吧。虽然现在的家乡,已经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赵孟清拍拍她的肩膀,道:“怎么突然说起丧气话了?咱们几个一定都能全身而退……”
    奉书忙道:“我是说万一!未雨绸缪一下不成吗?到时……”
    赵孟清苦笑道:“好,好,万一你有什么不测,你要做什么,我都替你做。行了吧?”顿了顿,又正色道:“你放心,文丞相在我心里就像是神明一样。能为他做什么事情,我都是求之不得。他到底葬在哪儿?我们先去给他磕个头吧。”
    奉书点点头,凭着记忆中的画面和杜浒的描述,沿着街边慢慢寻找着。上一次站在这里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漂浮着无数人的窃窃私语,整个街道有序划一,两旁守着不知多少官兵。而现在。四周满是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一辆驴车撞到了另一辆,两个商户在互相吵架,乱成一团。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了,弄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记忆忽然中断了。左近似乎盖起了些新的房屋,种上了几棵小树。
    奉书看到路边坐着一个卖油老翁,看样子是长年在这里做生意的,鼓起勇气,上前问道:“老伯,你可知三年前,这里处决了一位南朝丞相……”
    那卖油翁抬头看了看她,摸着胡子笑了:“南朝丞相……有,有!文曲星下凡,啧啧,当时看的人那叫多……”
    奉书颤声道:“老伯当时也在?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卖油翁眯眼回忆了一阵,笑道:“哪能不记得?嘿嘿,那天真是撞了神明啦。你不知道,那监斩官号令刚下,那天空就呼的一下子暗下来了,据有学问的人说,那是老天在闭眼睛哩!那文相公魂刚归天,皇宫里就来了一匹快马,传了刀下留人的圣旨,可惜啊……嘿嘿,后来接连好几日,大都城里都是浓雾笼罩,据说连皇宫里都得燃蜡烛、燃火把,宫里的人四处买熟油,把我的油全买光啦!”
    奉书瞪大了眼,只是不信,赵孟清和阿金也全都目瞪口呆。
    那卖油翁亲历过这样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似乎很是得意,微笑道:“后来啊,皇上赶紧封了那个文相公做什么庐陵郡公,派一个大官来这里设坛祭祀。刚点上蜡烛,就听一阵阴风刮过,地面上飞沙走石,天上也似乎打起雷来了。人们都说,文相公发怒了!那大官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叫手下把牌位改成他们南朝的封号,叫……叫……”
    奉书垂泪道:“宋少保信国公。”她知道这事多半是迷信的百姓事后附会,但听在耳中,仍然心潮澎湃,又是哀伤,又是隐隐的自豪。
    那卖油翁一拍大腿,笑道:“是啦,是这个封号。说也奇怪,牌位改了之后,居然马上就云开雾散,太阳立刻就出来啦。老百姓都说,那是文曲星显灵,当时就有跪在地上拜的,嘿嘿……”
    奉书已经泣不成声,别过头去,不想让那老翁看见。赵孟清替她问:“那么文相公当时收殓在何处,老伯可看见过?记不记得具体的位置?”
    那卖油翁呵呵一笑,朝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一指,“便是在那儿了。有人还给他立了牌位哩,不过我也不识字,看不懂说的什么。”
    赵孟清赶紧谢过了,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把钱,拉着奉书便去。
    到了那卖油翁所指的地点,果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石碑,歪斜着半埋在土里,周围已经长出了长草。奉书跪下去,把野草一棵棵拔掉,用手拂去石碑上的泥土,读了几个字,便愣住了。
    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
    立碑的人姓文名升。是文璧的小儿子,也就是奉书的堂兄。这个名字她已经不知多久没听过了,刚看到时,甚至感觉十分陌生。
    碑文上说,由于文天祥所有子女已经要么去世,要么不知所终,在他被处决前夕,文璧决定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他,以免长兄绝后——尽管文天祥从没有机会见到这个继子的面。
    至元二十年,也就是两年前,文升已经来过大都,做好了她今日打算做的事。他已将文天祥的遗体扶归故里,重新安葬。又动用文璧的关系,将身在瀛国公府的欧阳夫人接了出来,送回家乡,安置在远亲那里。这个小小的石碑,便是他派人凿刻,以作见证的。
    奉书万万没想到,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大都,居然还能重新见到自己亲人的手迹。不难想象,身为蒙古官员的文璧,做出这个决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她心中一阵铺天盖地的愧疚。自己曾经那么努力地试图营救他,可终究是眼睁睁地目睹他倒下;而本该尽的孝义,已经被别人抢先承担了。
    她跪在那里,抚着地下的土,放声大哭了好久。赵孟清和阿金愀然站在旁边,谁也没有劝她。
    等到眼泪几乎流干了,她才站起来。由于起来得太猛,头脑一阵晕眩。赵孟清扶住她的手。
    她用袖子擦擦脸,微笑道:“走,进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交代一下文爹爹的归葬事宜,以及文妈妈的去处。文天祥这一条线到此收尾。这部分基本和历史所载吻合。卖油翁说的事情,《坚瓠集》是这样写的,很神奇,大约是关于帝都雾霾的最早记载。
    `
    文信国既赴义,是日大风扬沙,天地昼晦,咫尺莫辨。自后连日阴晦,宫中皆秉烛,群臣入朝亦列炬前导。世祖悔之,赠公太保、中书平章事、庐陵郡公,设坛致祭。丞相孛罗行初奠礼,忽狂飈旋地起,吹沙滚石,不能启目。俄卷其神主于空际,隐隐雷鸣,如闻怒声,天色愈暗。乃奏改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天复开霁。
    `
    在文天祥最后的日子里,文璧将自己的儿子文升过继给他,承担了传接香火的任务。现在网上有不少人宣称是文天祥后人,如果不是冒名,那应该是文璧文升一脉的后代。
    `
    上世纪八十年代,江西吉安出土了文天祥的墓碑,立碑人便是文升。该碑现存北京兵马司文天祥祠。
    `
    今天有话说内容比较多,小剧场明天再放……昨天换马甲调戏我的几个小妖精,你们逼的我重新写了2333
    `
    再问大叔啥时候出来的就不答啦,人家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
    第202章 0142
    ·叫呼人不应,宛转水中央·
    大都的城墙依然是夯土,上面依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苇席。奉书看着那熟悉的夯土城墙,蓦然想到了父亲逝世那天晚上,自己和杜浒逃出大都的情景。当时她骑在抢来的官马上,转头回望,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座城市。
    可现在她回来了。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已经蜕变成了久经历练的女郎,身边换了新的同伴。个子长高了,阅历广了,主意多了,心硬了。
    她熟知大都城的各城门的布防状况。她让阿金负责看守马匹,等在健德门外二十里的一座破土地庙里。一则在城里不适合纵马奔驰;二则阿金身为越南人,能否顺利应付进城的盘查,尚且未知。等到三人真的亡命出逃之时,自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于是阿金留在了城外,临别时拍胸赌咒发誓,说等不到他们出城,绝不擅自离开。
    赵孟清则和她一起,用汉商的身份证明和大把银子顺利入了城。奉书凭记忆找到了斜街一家客栈,和赵孟清住下来,观察了几天,挑了中秋节后一天,城防格外薄弱的日子。

章节目录


旧家燕子傍谁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南方赤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南方赤火并收藏旧家燕子傍谁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