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坐得稍远些,席间一直没有说话,神色冷静,面前的酒杯是满的。他抬起眼睛,冷冰冰的目光在奉书身上扫了一圈。
    她立刻浑身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万一露出什么破绽,也一定会是被李恒看出来,于是稍稍侧过身去,后背对着李恒,转而朝脱欢行了个礼。
    脱欢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呵呵一笑:“尊敬的公主,我们蒙古人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虚礼。”指着自己脚边,命令道:“坐过来。”
    奉书知道自己现在是听不懂蒙古话的,于是耐心等待“越奸”翻译完毕,才做出一副难为情的神色,扭扭捏捏地朝他走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眼下的任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好一个真正的越南公主。但即使明知是在演戏,眼看着脱欢那一双好像立刻就要把自己吃了的眼神,还是禁不住浑身发紧发燥,呼吸也不自然起来。
    脱欢却只道她紧张怕羞,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搂住,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你害怕什么?怕我亏待你?还是怕我杀了你的兄弟亲族?”
    奉书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陌生而健壮的怀抱里,立刻脸红过耳,压下了想要挣脱的本能,乖乖的不动,告诉自己:“眼下性命和报仇比脸皮要紧。反正,哼,反正我也不是什么乖孩子。”在心里默念三遍:“我是刺客。我是刺客。我是刺客。”慢慢抬起头来,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娇怯怯地望着脱欢,摆出一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战争和我再没关系”的表情。
    脱欢显然读懂了她的意思,低低一笑,伸手抬起她的脸,问道:“很好。你叫什么?多大?”
    跟随奉书而来的婢女立刻一一替她回答。有“越奸”在场,奉书可不敢轻易开口说越南话。况且,脱欢将她搂得有点太紧了,他的膝盖顶着她的腰,让她有点疼。她全身僵硬,决定忍着。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的身份又好歹是一国公主,他大约不会再有更出格的举动。
    可是她身边的几个婢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个蒙古副将趁着酒意,指着那个方才那个替她回话的、最漂亮的婢女,笑道:“既然镇南王有漂亮的蛮子公主服侍,察罕斗胆,也想讨一个蛮子女奴尝尝鲜,成不成?”
    在艰苦乏味的行军生活中,漂亮女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维系军官间感情的最好的礼物。脱欢假装生气,笑道:“为什么还要问?我什么时候小气过?”
    那婢女便让察罕搂在了怀里,服侍他喝酒,脸蛋、嘴唇和脖颈被他肆无忌惮地摸着,她眼中珠泪盈盈。
    脱欢又朝远处看了一眼,笑道:“李恒,怎的不说话?我也送你一个蛮子姑娘,你要不要?除了这个……”他将奉书搂得紧了一紧,指指她的鼻子,“让你随便挑,怎么样?”
    李恒却连眼睛也没抬,淡淡道:“多谢,不必了。”
    脱欢碰了个软钉子,有些尴尬,轻轻“哼”了一声,说:“现在战事又不吃紧,大伙放松放松又怎么了?”旁边几个军官也赔笑附和了几句。
    李恒道:“既然镇南王帐下的将官都在享受美人和美酒,还是要有人保持清醒的好。”
    脱欢喝了一大口酒,大声道:“只你一个人保持清醒,我们这些将士就都是酒囊饭袋吗?”
    其余人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一阵难堪的寂静。
    奉书冷眼看着,想到陈国峻此前的分析,心里慢慢明白了:“是了,李恒肯定看不惯脱欢在军中这般享乐,已经不知给了他多少脸色。脱欢想讨好李恒,缓和两个人的关系,这才提出给李恒送女人——嘿,他以己度人,可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吗?”一时间有些想笑,连忙转过头去。
    李恒似乎没想到脱欢会立刻发脾气,静了片刻,才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道:“镇南王说得是。眼下战事不紧,李恒倒可以破一回例。”顿了顿,似乎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才道:“我要那个年纪最小的蛮子姑娘。”
    奉书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李恒指着那个最年幼的越南婢女,做了个手势。
    脱欢也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李恒啊李恒,原来你也并非油盐不进,哈哈!不过你的眼光可不怎么样!你要,就给你!”说着让人传话,令那女孩坐到李恒身边去。
    那婢女只好慢慢地走了过去,李恒却没有像脱欢、察罕那样,对她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只是将她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满意地点点头,命人道:“送回我的帐子去。”
    脱欢还沉浸在李恒向他妥协的满足中,笑着催促那女孩:“去呀,去呀!你可小心,李恒李将军可不是好伺候的,哈哈哈!”
    帐子里几个将官一齐跟着他着笑,方才那一点紧张的空气即刻烟消云散。
    奉书正呆着,忽觉一股酒香送到了鼻尖。脱欢命令她:“喝酒。”
    她吃了一惊,仰起头,正对上他微微带着傲气的眼神。
    脱欢只道她听不懂蒙古话,将酒杯塞在她手中,比划了一下,命令道:“让你喝酒!”
    奉书全身一僵。她当然是不怕喝酒的。从十二岁起,她就在那人的监督下,慢慢的练着喝酒了,为了暖身、为了壮胆、为了减轻疼痛、为了以后不被人轻易算计。第一次,她只喝了半杯就憨态可掬。
    而现在,只闻一闻那酒杯里的味道,她就知道,虽然自己还算有些酒量,但那纯银杯子盛里的蒙古烈酒,要是真喝上一杯,自己恐怕就没法竖着走出这帐子了。
    脱欢志得意满,见身边的“公主”只是犹豫不从,托起她的下巴,酒杯一倾,就往她嘴里灌。
    奉书猝不及防,一口酒已经到了嗓子眼。她大惊之下,不及细想,喉咙一紧,吸一口气,整口酒就被呛进了气管。她立刻被辣得涕泪直流,胸膛仿佛烧起了一团火,撑着地板,拼命地咳嗽,一面咳嗽。一面憋气,将一张雪白脸蛋憋得通红。
    她心中一遍遍地说:“我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从来不会喝酒,一喝酒就呛,脱欢,你欺负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顺势酿出一泡委屈的眼泪,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脱欢。
    尽管她鄙夷这种想法,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眼泪有时的确是奇效的武器。尤其是自己这样的女人。尤其是对脱欢这样的对手。
    脱欢见她哭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粗鲁,连忙把她扶起来,呵呵笑道:“原来是个不会喝酒的小乳鸽儿,比咱们蒙古女人可差得远啦。你怎的不早说?”
    帐里的其他将官见奉书一副狼狈样子,也纷纷微笑起来,察罕说:“越南的男人,酒量也不见得好了。你们见过他们皇宫里的酒杯吗?”说着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捏出一个寸许宽的形状。
    其余人会意,拍着桌子纵声大笑,笑声里满是自豪。
    奉书过了一关,定了定神,心想:“不知还要在这帐子里熬多久?我可不能事事被动,任他摆布。”寻思片刻,自己斟了一杯酒,托到脱欢面前。
    脱欢的眼神在她的一双秀目上游移了一圈,笑道:“给我的?”
    奉书忐忑不安地勉强一笑,将杯子捧高了些,心道:“脱欢,我向你赔罪啦。快喝了这杯酒。喝完一杯,再敬你一杯。你喝得越多,今晚死得越快。”
    脱欢哈哈一笑,接过了杯子,沾了沾唇,却不喝,而是说道:“让我喝酒可没那么容易。你可知我们蒙古的规矩,女人向男人劝酒,应当如何?”
    奉书心中沉了一沉,睁大眼睛,表示自己听不懂。可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在宴会上,蒙古女人不管地位高低,要想向人劝酒,通常是高歌一曲,或是跳一个舞,然后把酒杯端到心仪的男人面前。歌声越优美,舞姿越妩媚,当然,脸蛋越漂亮,被劝的男人才越会领情。这样的戏码,早在她在上都跟随忽必烈围猎的时候,就看得多了。
    脱欢等“越奸”将他的话翻译完毕,才笑道:“早听说公主能歌善舞,不然就给大伙儿唱一首你们越南的歌谣吧。你唱得好,我就把这杯酒喝了。”
    听完“越奸”的传译,旁边的几个越南婢女已经脸色微变。帐子里这个冒牌公主,尽管经过几天的礼仪训练,又怎么能在短短几天内学会越南的歌谣和舞蹈?
    一个越南婢女沉不住气,上前说道:“婢子可以代替公主……”
    脱欢脸一沉,打断了她的话,“我就要看公主。”说毕,目光炯炯地看着奉书,嘴角带着闲闲的笑。
    奉书不动声色,心中飞快地盘算,对那婢女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再说话,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做出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怯生生地看着脱欢。
    脱欢反倒更有兴致,一个劲的催促:“快唱,快唱!”
    奉书深吸一口气,开口唱了起来:“远方、远方的客人你要去何处……快停下你、你急匆匆的脚步……”
    她唱的是最常见的、蒙古人的祝酒歌,是她当年在太子府服侍时早就听熟了的。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不太动听,她唱出来的蒙古话歌词有时候咬字不清,有时候则停滞片刻,似乎是忘了下一个词的发音。
    其实以奉书的蒙古话水平,这首歌本可以唱得十分流畅。但她故意唱得生涩无比,好像整段歌词都是死记硬背来的。她觉得,这大概是脱欢听到过的最糟糕的一首祝酒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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