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也禁不住皱眉,“脱欢若是乘胜追击,你们有几成胜算?”
    赵孟清良久不答,最后才说:“如果红河对岸的军马能够跨过封锁,及时来支援我们的话,三成。”
    奉书点点头。脱欢此举,无非是势在必得的野兽对猎物最后的戏弄。难怪陈国峻如此震怒,宁可死也不会答应。
    可是上皇陈晃显然认为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奉书看到,跟在使臣后面的,还有一顶小小的滑竿,由四个矮小的妇人抬着,此时正艰难地在盘根错节的树丛中行进。俄而,滑竿落地,两个妇人从上面扶下一个艳妆少女,另两个妇人托起了她长长的精致的裙摆。
    那少女身材娇小,容颜娇嫩,顶多十三四岁年纪。她一身嫩绿丝衣,绯色绣牡丹纹长裙,累丝金簪,珊瑚耳坠,杂在一群衣着污秽的士兵中间,就像污泥中翩翩飞翔的一只蝴蝶,让整个剑拔弩张的营地平白多了些旖旎的情怀。她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四处望着,怀里睡着一只黑色的暹罗猫。她随即便看到了赵孟清和几个陌生男人立在近处,脸上一红,马上又看到陈国峻,欢呼一声,抱着猫儿飞到他面前,盈盈行了个礼。两侧的越兵则全部低头而跪,看也不敢看她。
    陈国峻则面色铁青,任由那少女拉着他的手,叽叽咯咯地说个不停。
    奉书即刻便明白了,全身上下生出一股凉意。这个女孩大约还不知道等在她面前的命运。
    她忍不住说:“这个女孩子,这么小……她、她是谁?”
    赵孟清轻轻叹了口气,用佩刀在地上划出了四个字:“安姿公主”。
    陈朝王室中唯一的一个辈分相当、适龄未嫁的公主,就这么被当做一件最珍贵的礼物,来换取宝贵的数日和平。
    而护送公主的一队人,除了几个婢女,还另有几个身着暗黄色劲装的男子,一个个步履沉稳,双目晶亮。赵孟清告诉奉书,他们是“黄衣”,也就是陈朝皇室的私人护卫,从小进行武艺的训练,而且都是宦官。
    奉书点点头,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自言自语地道:“怯薛歹。”
    “你说什么?”
    奉书笑了笑:“没什么……这些人很有本事?怎么军队里不见他们?”
    “他们只负责保护上皇。”
    果然,那些“黄衣”在将安姿公主护送完毕之后,齐齐朝公主和陈国峻行了个礼,又倒退着离开了。
    陈国峻叫人安置了公主和她的猫,自己枯坐在一棵树桩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金龙牌,佩刀杵地,良久不动,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将林中的树叶震得簌簌作响。有亲兵上前劝慰,却被他劈头赏了一个巴掌。
    赵孟清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我去劝他。”
    奉书轻声问:“你去劝他把公主……”
    “不,我去告诉他,倘若他想拼死一战保护自己的姊妹,赵忠愿意奉陪到底。”
    奉书看着他匆匆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他曾说过,很久以前,他家的女眷被变节的守将捉去,献给了围城的蒙古将官,而男人们也大多没有活命。
    安资公主对整个秘密营地充满了好奇。她一会儿摸摸竖立在栅栏边上的铁枪,一会儿怂恿她的爱猫去追逐地上的落叶,一会儿又遣出她的婢女,让她们去周围采花朵给她戴。
    那只名贵的暹罗猫却似乎不适应此处的环境,一直显得惊悸反常,在丛林中扑来蹿去,似乎是在寻找隐藏的敌人。安姿公主娇声呵斥,也没有用。突然,那黑猫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溜烟地朝营地外面奔驰过去,刹那间就悄无声息地翻过了栅栏。
    安姿公主急得大叫起来。提起裙子便去追,可哪里追得上。几个女婢急急在后面追她。
    奉书看到那黑猫贴着自己身子,嗖的一声蹿过去了。过去她在大都城的平民区里练本事的时候,捉猫是捉惯了的。眼下习惯使然,想也不想,飞身追上,一手抄住那猫的尾巴。这只异国猫虽然身法颇为怪异,但几个回合之后,还是让她横拖倒拽了回来。
    她拍拍身上的灰,却看到眼前花影一闪,一路小跑的安姿公主大约从来也没走过这样坑洼的路,一脚陷在一个坑里,惊叫一声,直接朝奉书扑了过去。
    奉书怔了有一眨眼的工夫,才想起来把手里的猫扔掉,连忙去接公主。但安姿公主还是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抓着奉书的胳膊就开始哭起来。一抬头,见居然是一个灰头土脸、手腕上还捆着绳子的战俘,只吓得花容失色,哭也忘了。
    奉书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她毕竟也是亲近过蒙古公主的,两个公主的年岁也差不多,经验丰富,当即换上恭敬哄劝的语调,说:“好啦,现在没事了,可摔痛了没有?要不要去叫人找大夫?要不要回帐子休息?”
    对面静默了好一阵,奉书才意识到自己在和她鸡同鸭讲,忙转头四顾,用眼神召唤公主的婢女,一边将公主扶起来。可她刚拉了公主第一把,对面的小女孩就细声哭了起来,复又跌回到地上。
    她是先皇最小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现在,她头一次摔了跤,陷在黑乎乎的泥地里,可想而知有多委屈。
    众婢子大呼小叫地奔来,围着安姿公主叽叽喳喳地问安,其中一个掀起了她的裙角,露出一只红肿的脚踝。众婢齐声惊呼,乱成一团,把奉书挤到了圈外。
    几个军官闻声赶来,却在离公主几丈远的地方住了脚,碍着男女之防,犹豫着问了几句,不敢上前细看。
    奉书却一眼看出,安姿公主这下扭得不轻,要是等专侍公主的太医来到,这小女孩不知还要受多久的苦,当即拨开众婢子,叫道:“喂,喂,让我看看,我是姑娘,不是男人,你们看清楚!”
    安姿公主睁大眼睛看着她,显然还没完全弄清她的意思。
    奉书眼看着她的足踝越来越肿,干脆直接坐到她对面。
    “脚,伸过来!让我摸摸。”
    等陈国峻闻讯赶到的时候,奉书正把食中两指覆在她脚踝外侧的一个骨头涡儿上,轻轻按着。那里的红肿不再扩大。安姿公主已经经历了惊讶、不解、羞涩、腼腆,眼下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惊喜表情。
    过了一会儿,赵孟清也被人叫来了,叫他的越人大概从没见过如此大胆僭越的元兵战俘,指着奉书,不住口地说着说那。赵孟清不便上前,停在数步之外。
    陈国峻看向奉书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赞赏,说道:“姑娘的本事还真不少。是跟谁学的?”
    奉书这几年早就练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可不知怎的,面对大越兴道王的威严神态,不敢跟他敷衍扯谎,咬咬嘴唇,答道:“跟师父学的。”
    “姑娘的师父,想必是位身怀绝技的异人了。他是谁?”
    奉书手上一僵。安姿公主轻轻痛叫了一声。
    “是……是个倔脾气的糟老头儿。”
    陈国峻还没表态,负责通译赵孟清先笑了,“和越南一样。有些本事的厉害角色,无一不是倔脾气的糟老头儿。”说着悄悄朝陈国峻瞥了一眼。
    奉书不愿意再接话,转而拍了拍安姿公主的脚,说:“还得给她用些清凉消肿的药物,找些冰块敷上最好,不然,到时候,她可没法顺顺利利地自己走到脱欢的帐子里。”
    赵孟清附在陈国峻耳边,把这句话译了。陈国峻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安姿公主则双目顾盼,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奉书假装没看到陈国峻那几乎要杀人的神情,接着道:“还是你为了皇族的尊严、公主的福祉,宁可用大越的国运打个赌?”
    陈国峻的手搭在木栅栏上,猛地一抓,咔的一声,竟然抓断了。
    奉书下了下决心,一口气说道:“再或者,难道足智多谋的兴道王没有想到,可以用一个冒牌货暂解燃眉之急?”她站起来,朝他尽量自然地一笑,“我的脚可没扭过,走多远的路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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