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都差不多。但奉书心里还是流过一阵暖意,点点头,指了指离门更近的那个铺位。那里也许会更加冷些,但是方便她进出。
    那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后是一阵感激,一面放自己的行李,一面微笑道:“那就……那就谢谢了。”
    奉书不想让她猜出自己真实的意图,想了想,首先开口和她拉交情:“听口音,姐姐是广东人吧?那里天色热,可不比北方,你抗不得冷的。一下子睡到风口上,小心生病。”
    那姑娘点点头,低声道:“你也是南方人?我……我小时,先父曾任惠州通判,在广东住过。我叫……我叫婉桐。”
    奉书心中一跳。惠州通判,那不就是二叔的下属?可她既然说是“先父”,还是“小时候”,想必她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她似乎已经猜到那姑娘为什么会在这儿了,她父亲又是怎么死的。婉桐,像是个大家闺秀的名字。
    难怪她身上有些熟悉的气质。奉书几乎有冲动和她好好叙一叙了,可还是决定谨慎为妙。
    奉书说了编造的身世和名字。婉桐深信不疑,眼中带着莹莹泪花,“原来你是江西人……咱们离得也不远……以后,以后可要互相照应才是。唉,我十五岁,你呢?”
    “十三。”
    婉桐抿嘴一笑,“十三?叫你一声妹妹,可不可以?”
    奉书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们,用力点了点头。
    婉桐又问:“那你之前是在哪儿做的呢?”
    奉书没明白,“什么在哪儿?”
    “就是……唉,我前几年一直在弘吉剌忠武王府上,做粗活……天天看人脸色,连个说话的汉人伙伴都没有。后来……后来……”她忽然脸一红,扭捏了一阵子,才说:“前几天才给卖到这里来的。”
    奉书不清楚什么弘吉剌忠武王是谁,但见婉桐在蒙古人家里服侍过,心中还是涌出了无数疑问,都是她最关心的问题:“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和这里差不多?苦不苦?会不会天天挨打?能不能吃饱饭?”
    婉桐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看来你以前没做过丫头吧?不管在哪儿,乖乖听话就好了。挨不挨打,能不能吃饱饭,也不是咱们说了算。说到底,都是命罢了。少想想以前,多想想以后。”
    婉桐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只有十三四,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平白带着些消沉,像是出自三四十岁的大人。奉书被她说得有些不开心了,随意点点头,见墙角放着一盆清水,便走过去蹲下,打算先洗掉手上的血污。
    刚撩了一下水,却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娇喝:“哟,这是干什么呢!”
    她急忙起身回头,只见三四个青衣婢子正堵在门口。头里的那个十七八岁,细眉薄唇,粉面含威,红襦灰裙,头上簪着一枚小银簪子,便是方才说话的那个。
    奉书立刻反应过来。是住在同屋的其他丫头,听口音都是北方汉人。她见那说话的丫头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心里一慌,小声答道:“我们是今天刚来的。就住这儿。”
    那细眉丫头冷笑一声,目光移到她被打肿的双手上,“才第一天,就吃瘪了?以为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就能随便撒野吗?”
    奉书心里莫名其妙。她也没撒野,也没得罪人,和这丫头统共才说过一句话。她怎么这么大火气?
    那细眉丫头的声音骤然提高了,“那盆水也是你能用的?那是我们打来洗脸的!不是给你洗你的脏爪子的!”
    奉书这才明白,虽然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但毕竟是自己理亏,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再给你打一盆新的水来。”看了看自己肿胀的双手,却有些犹豫,大拇指轻轻按着手腕,只求减轻些疼痛。
    那细眉丫头正待说什么,她身后的一个瘦高丫头冷笑道:“巧奴姐,你听听她说的!她嘴里说着要去打水,可偏偏明明白白的亮着一双烂手,就等着我们说:‘啊呀小妹妹,不用你去打水,好好养着去罢!’嘿嘿,咱们偏不买这个可怜。她愿意去打水,就让她快去啊。别在这干打雷不下雨。”
    那叫巧奴的细眉丫头点头笑道:“还是喜画儿见事明白,不得了,才多大的小丫头,就这么心机深沉,以后还不得把别人都踩到脚底下去?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我们干了一天活儿了,个个都要洗脸擦身子,先去打个两桶水来吧!多了,想必你也拿不动。”
    奉书一下子急了:“我只是弄脏了一盆水,为什么要打两桶……”
    婉桐却拉了拉她,对巧奴福了一福,柔声道:“姐姐别生气,我们的确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得请姐姐多提点照顾着。这丫头的手不中用,这水我来替你们打吧。”
    巧奴将她打量了一阵,说:“不,就让她去打水。今儿天冷,你去后面小库房里搬些炭来,把炉子添上,烧起来。”
    真奇怪。奉书所记得的规矩,只是让她服从主人,并不包括听这个叫巧奴的丫头的话。可是巧奴却自然而然地对她和婉桐发号施令,成为了这一个屋子的主人。奉书觉得有些不公平,但见婉桐逆来顺受,她也就不敢再出言顶撞。
    等她咬着牙把两桶水提进屋的时候,手心已经渗出了血。她看到巧奴正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纳鞋底子,心里面有些委屈,将水桶重重顿在地上,溅出了几片水花,她连忙找来展布擦掉。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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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
    婉桐却一把拉住她,把她推到门外,悄声道:“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这是要趁你第一天来,给你一个下马威。你越是顶撞,越是没好果子吃。”
    奉书气鼓鼓的,想一拳砸墙上,所幸反应得快,悬崖勒马,赶紧收回一双手,问:“那,那难道就这么任人欺侮?”
    “忍一阵子就好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这些年纪大的丫头,在府里都是脸熟人熟的。你就算是和她们闹翻了,声张起来,你说主人家会向着谁?”
    婉桐不愧是过来人,说出的这一番话确实是奉书没想过的。可奉书仍是不情不愿的,小声说:“我就不扫,她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先听话吧,初来乍到就树敌,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你要是手疼,我帮你扫南边那一半,好不好?”
    奉书觉得她简直善良得过分了,又想想巧奴的那些话,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房里新来了两个,敲打自己,放过婉桐,自然因为后者一看就是软包子。
    她坚决地摇摇头:“不成,她只是让我干活听话。你要是也逆着她,明天她要连你也为难上了。”
    婉桐想想也是,叹了口气,说:“我去给你找些布来,把手包上,这样就不会伤得再重了。”
    奉书终于还是握起了扫帚,一边扫落叶,一边踢地上的小石子。手上越来越疼。最后,在扫了一个院子角儿之后,听到屋里的人渐渐开始洗脸睡觉,心中不忿到了极点,把扫帚一扔,自顾自地回去洗漱。巧奴已经在铺上了,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这一夜格外的凉。奉书在太平药铺时,睡的是火炕,冬天多少有些暖意。可这里却只有冷冰冰、硬邦邦的铺位。屋内的几个女孩子算计着木炭的用量,把火盆生上了。生了火盆,房门就要留一条小缝,以便透气。那个给巧奴帮腔的喜画说,去年冬天,有一屋子丫头贪暖,睡觉时把房门关得死死的,结果呢,她们到现在还没醒哩。
    奉书睡在最靠门的角落,冷风打着旋儿,不断地吹她的脸蛋,吹她的脚丫,吹进那并不厚实的被子里。她尽最大努力把身子蜷成一个球,把脸埋在枕头里,让粗砺的布面吸干眼泪。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不属于这里。熬过了这一夜,还剩十一天。
    *
    奉书几乎是睁着眼睛挨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她就看到房里的丫头一个个起床,快速梳洗穿衣。她也连忙爬了起来。
    萨仁买她来的本意,是想要她服侍贵人,做精细活计。但新收进府的驱口,按规矩总是要先做一段时间的粗活重活,熟悉府中规矩事务,磨砺成“熟婢”,再根据人品和特长分派更细致的工作。在这之前,奉书只能做些洒扫、清理之类的任务。
    她被指派跟着另一个熟练的丫头一起打扫书房。说是打扫书房,其实连书房外面的院子、花园、道路,也都要一并清理妥当。这些事都要在皇孙和公主起床之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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