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一咬牙,“谁说我做不到了?”检查了一下身上各物,紧了紧腰带,又问:“许不许杀人伤人?”
    “百无禁忌。只不过你要想好了……”他随意指了指一个城门,“在那里闹出事来,后果自负。”
    等杜浒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奉书已经攀下屋檐,消失在黑暗里了。
    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埋匕首的地方是在河渠工地附近。工地在城西北的肃清门附近。肃清门离钟楼不远,西边偏北,沿着房顶和院墙小跑个一炷香时刻,就到了。就算加上躲避夜禁巡查的工夫,也花不了太多的时间。
    可是肃清门门楼上,有至少七八十个守兵,监视着门内门外的所有动静。
    其他城门也是大同小异。南边的城门,平时往来人流更多,守兵甚至能达到一两百个。她才不会傻到和这些真刀实枪的汉子们硬拼。
    她在城门附近徘徊许久,没发现任何可乘之机,反而几次差点被巡逻的官灯照出影子。
    她躲在一个柴堆后面,揣摩着杜浒的心思:“就算是师父自己,也不会傻到硬闯城门。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城墙不高,是不是可以爬过去?她悄悄摸到肃清门与和义门之间的土墙边缘。不少民房、官署都是倚墙而建的。她三两下攀上一户人家的烟囱,试探着摸上城墙。
    可是城墙表面是夯土砌成,没有太多的凹凸和缝隙,无法让她手扳足踏。她把一里之内的整段城墙都试遍了,却依旧是徒劳无功。偶尔墙体上有细小的裂缝,她用力一抓,便哗啦啦掉下几块土来。
    她靠着城墙,眼看着月亮一点点向西移动,心中越来越焦躁,只得苦笑:“除非我效法愚公移山,把整个城墙铲平。这种事肯定不会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完成。”想到“愚公移山”,忽然又闪念:“在城墙上凿出可供攀援的凹洞,不知要多久?”
    可是她身上并无任何工具。她在左近找寻了一圈,只找到一块碎转头,试着往城墙上敲了一敲。墙体上出现了一个小凹洞,但笃笃的敲凿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回声,在静谧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奉书心中一凛,急忙停手。与此同时,墙上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紧接着几束灯光朝她乱照下来。
    她浑身一颤,直接从烟囱跃到地面,抱着头,骨碌碌滚了好远,爬起来,没命地疯跑。几双急匆匆的脚步追在她身后。灯光照出了她的影子。她似乎还听见了弓弦绷紧的声音。
    她一边骂着自己太不小心,一边左右寻找退路。身后零星响着“捉贼”、“捉歹人”的声音。宵禁之后,若有寻常百姓再敢上街,便一律当做贼人处置。
    跑了没多久,漆黑一片的海子便横亘在眼前。她只花了眨眼的工夫做决定,转身跑向东南方的析津坊,那里的哨卡不是太多。
    可她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街边正在整修排水沟,她踩上了工人留在那里的一把铲子,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下,膝盖似乎磕出血来了。她就地一滚,一骨碌爬了起来,瘸了几步,飞速藏身在海子边缘的树丛里。
    可是几个守兵已经追上来了,一面追,一面当当当地敲锣示警。她感到一只手朝自己后背抓了过来,一扭身,像条鱼一样躲了过去,顺手轻轻在那条胳膊上一推,身后那人收势不住,哗啦一声,直接滚进了海子里,水花溅了她一身。她又闪过第二个人的攻击,趁那人转身时脚步变换得乱了,听准声音,一拳击在他太阳穴。那人咚的一下晕倒在地。
    第三个人见是个练家子,犹豫了一下,抽出了刀。此时落水那人骂骂咧咧地爬了出来,也抽出了刀,在身前乱挥乱舞。
    奉书心中飞快地对比了一下敌我实力差距,不假思索地扭身一跃,钻入了黑沉沉的水里,闭住了气。
    此前几个月的严酷训练终于现出了效果。她的双脚悬浮在茂密的水草中,耳边都是隆隆的水声,冰冷的湖水飞快地带走她的体温,肺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可是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心里默默数着数,从一坚持到了一百,静悄悄地探出头来,换了一口气。
    岸上追捕她的那几个人似乎放弃了努力,几盏红灯正慢慢地朝远处移动。
    湖水和月色一样冰凉。奉书觉得自己的手指开始僵硬刺痛,连忙用力抓握数下,转身朝对岸游过去,小心不溅起任何水花。
    她心里暗暗地咒骂着。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缓缓的水流带到了海子中央,先前入水的地方已经离得好远了,而对岸也似乎遥遥无望。
    (正版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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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书心中隐隐约约起了个模糊的念头,一惊之下,差点喝了口水,又差点欢叫起来。
    但头脑似乎已经冻僵了,完全没法思考。她强迫自己用力划水,游到了岸边,抓着一簇簇水草,蹭上了岸,拧了拧身上的水,抱紧身子蜷在一株大柳树下面,调整呼吸。她全身簌簌发抖,但幸亏方才的那几口酒,保存了她腹中的一小块温暖,让她不至于冻得坏了。
    海子里的水是流动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杜浒每日参与的修建河渠的工程,便是从城西北的昌平县瓮山泊取水,引入海子,最后经由通惠河导入南北大运河。城内的积水潭,只不过是这个庞大水系的一个中转站。
    活水从城内外流进流出,似乎不用经过城门的哨卡盘查。
    奉书想清楚这一点,小声欢呼起来。水道!这条路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眼前,她却眼睁睁地视而不见。
    她知道入城的水道在城西和义门旁边,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而出城的水道似乎是在城南,她从没到过那里。
    她又冷、又饿、又是心焦,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强迫自己耐心思考,回忆着方才在楼顶所见的、大都城的全貌,在脑海里勾勒着城内的水系。
    头脑慢慢清晰了起来。她记起来了,去年她随杜浒进城之前,曾经在城南关厢的集市里迷了路。在如没头苍蝇般乱转的时候,她似乎看见过一条水渠从城里流出来。是了,那时候她正被那个市场长官胸前的十字架吓得不轻。
    一幅完整的地图在她脑海中拼凑了起来。出城的水渠是在丽正门和文明门之间,和她要去的肃清门几乎是个对角,完全南辕北辙。但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她必须绕路,驰骋半个大都城,从水道溜出去,再绕过半个大都城墙,才能到达目的地。
    更鼓敲响。距离她出发,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她再不犹豫,沿海子开始飞奔。身周凉风飕飕的吹过,带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没多久就不觉得冷了,密密的汗珠从鼻尖渗了出来。她轻车熟路地躲过了七八个哨卡,绕过了巡逻紧密的宫城,一路跑过万宁寺、宝钞库、圆恩寺、仁寿坊……
    仁寿坊的那个豪华宅院,是过去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的府第,府门口仍然挂着几部陈旧的白幡。奉书朝那个宅院瞟了一眼,心中已经难起任何波澜。明照坊、澄清坊、南薰坊,等她来到南城墙之前,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伏在一棵大树的枝桠间,观察着那个窄窄的河渠。
    河渠里的水经流整个城市,已经变得又臭又浑。城墙上开着一个小水门。水门似乎还在扩建之中,周围搭着支架和栏杆。而水门正中,是一个可升降的栅栏。栅栏的缝隙很窄,容不得她的身子通过。
    她找到了升降栅栏的机关,但随即发现那机关是上了锁的。负责钥匙的人,此刻正在城内不知哪个角落里呼呼大睡。
    奉书心中越来越焦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可她却还被困在城里。她又将河渠仔细看了看,下定决心到水底一探。她忍住水中的臭气,深深吸了口气,埋头向下游去。
    她顺着栅栏摸到了河底,心中便即叫苦。栅栏的底部与河底只有一尺来宽的缝隙。木质的栅栏底部滑滑的,生满了不知何种水藻,摸着就恶心。她试着钻过去,可是钻到肩膀那里,就卡住了。她在水底进出不得,全身仿佛火烧一般,感觉到河水灌进自己的鼻孔。突然,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攥住栅栏,猛地向后一退,挣脱了栏杆,飞快地游上了河面,抹了把脸,长长吸了一口气,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
    一条狗发现了她,驻足在河渠岸边,朝她狂吠。
    她全身浸在浑水里,体温慢慢又降了下来。她抓住栅栏慢慢向上爬到空中,暂且脱离了冷水的包围。
    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冰冷又坚硬的东西。栅栏和水门中间的脚手架上,嵌着几根铁棍、一个铁锤。那是修河渠的工人们留在那里的。
    她心中又升起一个大胆的计划,抓住铁锤铁棍,吸了口气,一头沉入水底,用锤子去敲那栅栏脚底的木条。她想,那木质栅栏在水底泡得久了,总不会太结实,应该是要时时更换的。
    可是水流阻挡了她的力气。那锤子敲上木条的时候,就像用手轻抚那样温柔。
    她的一口气已经用掉一半,但头脑却出奇地清醒。她丢掉铁锤,改用铁棍,嵌在两根栅栏脚之间,形成一个杠杆,咬紧牙关,渐渐用力。
    她能感觉那木条一点点地断裂了。但是她的体力也快用完了。体内一股浊气窜来窜去,头脑里嗡嗡作响。她拼命忍住想要大口呼吸的冲动。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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