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吐吐舌头:“一千两银子,你们那么有钱?”
    杜浒道:“那人是给大宋丞相雪中送炭,倘若真的帮上了忙,别说银子,就是封他个不小的官,也未可知啊。但他依然一口回绝,可见其高义。”
    奉书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也没人给他封官赏银子了。”
    杜浒、胡奎听了,神色忽然都悲切起来。奉书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小声问:“那后来呢?你们有了这些百姓做内应……”
    杜浒点头道:“谁知我们还没高兴多久,便突然接到命令,要求祈请使队伍立刻过江,前往瓜州。这一下事出仓促,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胡奎脸色一变:“难道是鞑子察觉到你们的策划了?”
    杜浒摇摇头,“不知道。巧合也好,有意也罢,倘若我们真的渡了江,那就一切前功尽弃。随行的贾余庆他们接到命令,都已经动身了。恰好丞相宿歇的那个乡绅家离得较远,丞相故意耽搁了一会儿,便向来人推脱,说天色已晚,请求次日再过江。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元军也只好同意。”
    奉书暗赞爹爹聪明,说道:“那么你们一定要在晚上逃走了,不然第二天就得过江。”
    杜浒点头道:“我们当即分头行动,派两个人去随那管船的老乡取船,派三个人去通知那带路的马夫,丞相则负责……”
    奉书笑道:“怎么,丞相也有任务在身?”
    杜浒笑道:“那当然。他负责出面设宴,宴请那个接待他宿歇的乡绅,还有那几个监视他的百户、千户,也请了来,说明日就要离开镇江,承蒙他们多日照顾,因此设宴答谢。那乡绅是十分仰慕丞相的,自然一口答允。几个看守他的听说有酒吃,也都腆着脸来出席。席间行了几个酒令,丞相是何等才华,牛刀杀鸡,几轮下来,其他人就都被灌得烂醉,一个个让人扶了回去,他自己还一杯没喝呢。”
    胡奎大笑道:“丞相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却把满腹经纶用在此处,想来也是古往今来大小丞相的头一遭了,真是屈杀!不过,这些人有幸输在大宋状元宰相手里,也算他们的造化。”
    奉书想象着那些坏蛋醉倒一地的情形,也忍不住格格直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师父,那你呢?你也跟着丞相吟诗作对了?”
    杜浒微笑道:“杜浒虽然读过几本书,但在丞相跟前,也和那些胸无点墨的蛮夷没什么区别,那天也被灌了几杯酒,好在脑子还清楚,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
    奉书听得心里直痒痒,突然想到自己此前无师自通,灌醉丫环小厮的奇策。当时还以为是个笨法子呢,想不到父亲也会用。
    胡奎道:“所以你们便趁机溜了出来?可那时应该已经入夜了吧。元人控制的市镇里,难道没有宵禁?”
    杜浒笑道:“胡兄倒知晓得详细。当时镇江城里宵禁严格,百姓夜间不许外出,街头巷尾全都是巡逻的兵士。”
    胡奎用手指点着额头,道:“这可有些难办。不知丞相又有什么对策?”
    杜浒忽然哈哈一笑,“对策倒是有,不过可不是丞相想出来的,杜浒非居这个功劳不可。”他笑完了,却不说下去了,任由胡奎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
    奉书也好奇了,一条胳膊在他手里使劲左摇右晃的甩,“不许卖关子,快说呀。”
    杜浒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笑道:“到镇江的第一天,我便注意到宵禁严格,想办法结识了一个管夜禁的刘百户,跟他称兄道弟,请他喝酒吃肉,打探出来,夜间出行须得有官灯提照,才能往来从便。接到渡江命令那天,我立刻又拉他去喝酒……”
    奉书叫道:“我知道了!你将这家伙灌醉,就能把官灯抢过来了。”
    杜浒笑道:“他的官灯又不是随身带着的,如何能抢?就算偷到抢到一盏灯,声张起来,北人不立刻就知晓了我们的意图?所以只能徐徐图之……”
    奉书见他又开始吞吞吐吐,连连催促:“然后呢?然后呢?”
    杜浒放开她胳膊,拍拍她脑袋,笑道:“你累不累?怎的还不睡一会儿?”
    奉书立刻双手护头,可惜胳膊抬到一半,就抬不起来了,只得任他拍了两下,撅起小嘴,转而催促道:“我累啊,不过要听你说完了再睡。快说嘛。”
    第64章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script>    杜浒见她越来越精神了,摇摇头,这才笑道:“要弄到官灯,我倒是当时就有主意了。我是请他去镇江最有名的百花院,去见识那个新来的白秀莲。我那些日子天天在街上醉生梦死,放浪形骸,眼下提出这种要求,谁会怀疑?这刘百户倒是酒色财气都沾,我话没说完,他已经拉着我的袖子准备出发了。”
    奉书不明白了,心中嘀咕:“白秀莲?是个人还是朵花儿?怎的那刘百户那么着急去瞧?”但听胡奎哈哈大笑,显然已经心领神会,她也就不好意思问出来,免得显自己孤陋寡闻。
    杜浒边笑边道:“秀莲姑娘一露面,那老刘的眼睛就再也没往别处看过。我再让秀莲劝了他几杯酒,老刘就骨头酥软,站都站不起来了。最后我对他说:‘不如今晚就宿在这里,咱哥俩好好乐一乐。兄弟请客。’”
    奉书心想:“原来秀莲姑娘是个人。可她怎么那么大本事?比师父的本事都大了……可是宿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可乐的?她家有好吃的不成?是了,师父都说了,他请客。”
    胡奎哈哈笑道:“白来的艳福,想必那人是不会拒绝的了。”
    杜浒微笑道:“秀莲的身价我虽然不清楚,但以老刘那点薪俸,是决计高攀不起的。他听到我那最后四个字,恨不得全身都笑出花儿来了,连忙点头,只怕我反悔。我又假作为难,说:‘只不过兄弟是丞相身边的人,丞相自重身份,要是得知我在外面偎红倚翠的胡来,唉,他肯定得生气。’那老刘只怕我变卦,赶紧给我出主意,让我等入夜了再悄悄出来,他会派个小厮到驿馆接我,提灯引路。”
    胡奎击掌大笑道:“好计,好计!如此一来,倒是他主动把官灯送上门了。”
    奉书只想问:“为什么你们跟那个秀莲姑娘喝酒,就是胡来?为什么你偎红倚翠,丞相会不高兴?”但这显然也都是傻问题,因为胡奎就什么都没问。
    杜浒笑道:“那刘百户果然守信,那日二更刚过,那提灯的小厮就已经等在我的门口了。更妙的是,老刘也知道我俩要做的并非什么光彩之事,因此丝毫没向那小厮露出口风,只是吩咐他听我指挥。那时候丞相身边的看守都已经醉倒了,我急忙让丞相换了便装,叫出那带路的马夫,跟那小厮一道,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街上。沿途见到巡逻守兵,便说是刘百户,他们自然是半句话也没问。走到人家渐尽之处,我赏了那小厮十两银子,让他明日再来取灯。那孩子年幼无知,捧着银子就走了,那灯就落在了我手里。”
    胡奎边笑边点头,刚要说什么,奉书忽然道:“那小厮弄丢了灯,回去肯定要挨他主人罚。”
    杜浒怔了一怔,点头道:“没错,可那时脱身要紧,也顾不得了。”忽然笑了笑,又道:“不过他主人一时半晌还不会知道这事。你忘了,那刘百户当时正眼巴巴地等在百花院,等我去请他快活呢。”转向胡奎,又笑道:“我后来便一直在想,老刘究竟厚着脸皮在那里等了多久,才被鸨儿赶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百花院的故事,奉书听不太懂,也不耐烦听,急得直推杜浒,“后来呢?你们有了灯,走得顺利不顺利?”
    杜浒道:“顺利倒说不上。那马夫带着我们转弯抹角,虽然绕过了大部分关卡,可毕竟还有几个是躲不过去的。还好那天月黑风高,北人鼾声如雷,只把十几匹马栓在路中央阻挡行人。那些马可没睡觉。幸好那马夫有些手段,没让马嘶鸣起来,我们又一个个踮着脚尖走路,刚好蹭着马身子过去了。等过了那关,我看到丞相已经把匕首握在手里了。我问他,这匕首是打算用来杀马,还是杀自己,他没答。”
    奉书吐着舌头,连声道:“好险,好险!”
    杜浒道:“后来好容易来到江边,沿江走了好几里路,才和先前取船的那几个人会合……”
    胡奎问道:“江上安全不安全?有没有元军的船只?”
    杜浒笑道:“岂止是有!那江面上密密麻麻,星罗棋布地全泊着船,鸣梆唱更,好不热闹。我们趁夜黑,挨着他们的船舷,静悄悄驶了几十里,便已破晓,马上就让人发现了。元军驾船来追,刚好那时候江水落潮,把他们的大船搁浅在滩上,我们的小船才得以脱身。当时我想,倘若是在陆上,让人追到了,尚且可以拼一番命。可若是让人在水里拦住,杜浒水性不佳,只怕要跟丞相一道去喂鱼喽。”
    胡奎笑道:“这是天时地利,天佑英雄。”
    杜浒道:“眼看真州城头已经在望,风却停了。这时候已经天亮,看守丞相的那些人估计已经醒了,那刘百户估计也已经明白过来受了骗,整个镇江怕是全都知道丞相已经走了。大伙心里面焦虑,只怕有人追来,划桨的划桨,撑蒿的撑蒿,拉纤的拉纤,就连丞相也挽起袖子摇橹。等到上岸,又跋涉了好几里路,这才来到城下。当时真州城孤军守卫,关防严密,人人枕戈待旦,我们刚走到城墙下,便让一排排弩机对准了。”
    奉书忍不住叫了出来:“啊哟,这可不行!”
    杜浒笑道:“我们齐声朝城上喊话,说文丞相从镇江走脱,来此投奔。那些守军开始不信,后来守城的苗再成亲自来认,又搜身检查,这才把我们放了进去。当时城里的军民全都出来围观,真是看也看杀人了。我们都已经几十天没看到汉人衣冠了,丞相说,自从他被扣元营以来,数那一日最为扬眉吐气。”
    胡奎叹道:“汉人衣冠,如今已是故国衣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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