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馋的!要是想着家里说带回来吃,她姑父还能不依她?别人知道能咋的?谁能说她啥?孝顺父母天经地义!”何妈瞪眼。
    何坤齐想想,觉得确实也是这个理儿,到底是闺女粗心大意没想着家里,于是低头喝粥,不再吭声。
    何淑敏垂着头没反驳,一口吃的她也不在乎,又不是没吃过好的,家里的黑面菜团子说真的她还有点吃不下去。只是……身上的衣服还不够穿,在外面有些抬不起头来,于是咬着牙犹豫片刻道:“妈,我姑姑给我的布料……”
    “你身上的衣服不是你姐才给你买的吗?毛衣也新织的,你还想做新衣裳?你穿的过来吗?不许做!”何妈一口拒绝。
    何淑敏无奈,手指揪着身上的红格子罩衫神情有些恍惚,这件还是徐大哥给她买的。
    天气越来越热,曾大哥买的那件高领子的线衫穿不住,没有里衣,开衫的毛衣也不好穿,只能天天穿这件罩衫。
    她知道衣服要经常换洗,否则一身汗味都不好往别人跟前凑,可是这件脱下来她穿什么?以前那件旧罩衫她不想再往身上穿了……
    见闺女不吭声,何坤齐叹口气道:“二丫,这事我支持你妈,她说的有道理,你在县委上班,哪能净想着穿衣打扮呢?你看看人家那些大干部穿的都是啥?衣服都破了洗白了,打上补丁还要穿,你就一个普通工人,穿着更要朴素!”
    何淑敏低着头还是不吭声,她爸说的也对,县委的大干部们穿的确实都朴素,尤其那些大干部,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可是为什么黄干事周干事都穿的那么好看呢?还有那个女人,她不也是工人么?每次过来衣服都不带重样的……
    何妈得意:“咱们工人家庭就要有工人的样子,你看看前院那谁家,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整天穿的人模人样,衣服破了还绣个花当补丁,瞎讲究啥?去年夏天还做了双花里胡哨的绣花凉鞋穿,这么小的丫头就给这么捯饬,指望她们勾引谁呢?没家教!”
    话没明说,何淑敏知道她妈说的是前院老吴家。
    老吴两个闺女,小囡囡才六岁,大闺女排行老三今年十二岁,在县里上小学。她们身上也是旧衣裳,但是永远都干干净净的,哪怕是打补丁也是同色的布料剪成花样,还绣上花……
    那个女人刚来时也那样,身上是打补丁的旧棉袄,毛边发白,偏偏补丁打的针脚细腻左右对称,都不是什么正经人,难怪能说得上来。
    何淑敏垂下头,不敢再提布料的事,等爸妈都吃完,拿起锅碗去前院水池子跟前洗刷。
    正巧吴婶也刚吃过饭,端着饭锅到水池前刷碗:“二丫,刷锅呐?你这孩子真懂事!”
    何淑敏抬起头,看了眼吴家门口正在追跑打闹的小姐俩,撇嘴嘲讽:“婶子,大妹妹也十二岁了吧?你真疼闺女,从来不让她干活儿,以后好好学习,将来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正经人家的的女儿,不洗衣服不做饭,有爹妈的跟没爹妈一样!
    吴婶笑道:“我家的闺女都惯坏了,哪像你这么懂事啊?你妈真是有福气!”
    何淑敏笑笑没有吭声,低头继续洗刷锅碗。
    吴婶先一步起身,临走前没注意,笤帚苗上的水不小心甩了何淑敏一身。
    “哎呦呦!你看看我,老眼昏花的……把你衣裳都给弄脏了,真是对不住,要不你脱下来,婶子帮你洗洗?”吴婶连连道歉。
    何淑敏皱眉看着自己衣服上的饭粒泔水,心头不悦,还是按耐住摇头道:“不碍事的婶子,你又不是故意的,我自己能洗。”
    “哎呦!我早就说啦,你这孩子就是懂事!”吴婶夸赞着离开。
    何淑敏憋着一肚子气却没敢发火,锅碗瓢盆洗好放回屋子,换下衣服,顺便拿了爸妈换下来的一起去洗。
    饿着肚子忙乎半天,何淑敏把衣服洗过晾上才去上班。
    衣服一时半会儿干不了,何淑敏不得已又穿上那件旧罩衫,走在路上羞怯的不敢抬头,就像一下子被打回原形一样……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叫了她好几声才听见。
    “你这孩子想啥呢?叫你好几声了!”大婶嗔道。
    何淑敏见是印刷厂她爸以前的同事,忙搭话:“婶子,今儿发了粮票,我正担心我妈下午没空去买粮食呢。”
    大婶连连点头:“真是好孩子,上着班还惦记着家里。”
    何淑敏笑笑没吭声。
    大婶看看四周,悄悄扯了下何淑敏袖子,示意她停下,有话要跟她说。
    何淑敏不明所以,还是跟着大婶走到旁边小胡同口,等着她说话。
    大婶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二丫,我跟你爸当了大半辈子同事,也是从小看着你们姐几个长大的,小时候你领着妹妹来我家吃饭还记不记得?”
    何淑敏脸红了下:“记得,婶子最疼我。”
    那段日子最难堪,她妈被叫回去斗,她们姐妹就跟要饭的似得,饿得受不了站在别人家门口看人吃饭……
    “那婶子跟你说几句贴心话行不?”大婶又说。
    何淑敏点点头:“婶子你说,我听着。”
    大婶笑眯眯道:“印刷厂的马姨你还记得吧?她家二小子今年二十三岁,是木器厂的正式工,工资四十二块呢!每月三十五斤粮食,家里就三个妹妹,都在念小学,老马想撮合你跟她儿子处对象,托我来打听打听你啥想法,她家二小子你不是也认识吗?你咋想的?”
    一听是这事,何淑敏的脸顿时羞得通红,低着头诺诺道:“婶子,这事我……我做不了主,我听家里的……”
    大婶叹气:“你这孩子!婶子活了大半辈子了,这点礼数还能不知道?正式说媒能不让你家长知道吗?都知根知底的,你家情况我又不是不清楚,婶子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你要是有心思,我自然要跟你父母说!”
    何淑敏家的情况厂子里熟人都知道,姥姥家是富农,有个大姨夫旧社会时候当警察,不过子女成分随父亲,几个孩子出身可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
    前几年何家给大闺女张罗张对象,不是没人动心,厂子里的这帮老姐妹也有相中大闺女的,想说给自己家儿子当媳妇,可就是腻歪她那个妈!
    不就是个富农么?家里十几亩地,雇了俩佃户,以前她姥姥姥爷还自己下地和佃户们一起干农活呢!偏就何淑敏她妈,跟着她家那个大姐逛县城下馆子,沾染一身臭毛病,比资本家小姐的架子都大!
    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不工作不做家务活,连孩子也不会教!几个儿子让她养的手高眼低好吃懒做。
    大儿子找了个破鞋,当宝贝似得娶回家,整天闹的鸡飞狗跳,反而把她这个婆婆给制住了。她爸老何也是个没主心骨的窝囊废,竟然由着儿子媳妇把大闺女给卖了!
    何家老大在木器厂上班,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正行,整天偷懒耍滑小心思算计,是个不成器的。二小子更混!一嘴脏话,整天打架斗嘴不着四六,要不是这次交了好运,轮得着他接班?子女是可以接班,那也要厂子给你班上不是?
    何家办事忒不讲究,还好意思到处宣扬她家闺女认识这个认识那个的?说出来也不嫌害臊!人家凭什么帮你?不知情的外人还以为你家卖闺女给儿子换工作呢!
    亏得厂子里老工人都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谁也不会往歪处想,更不会说小姑娘家闲话。
    何家几个姑娘都是好的,尤其二闺女何淑敏,人勤快又朴实,这次的事能看出来是个有主意的人,要是像大闺女那样被她爹妈糟践,实在是可惜。
    老马看中何淑敏就是因为她这点,会持家过日子又有主心骨,慢慢教着将来也能撑起一家门户。马家大儿子和媳妇在外地落户,老马两口子都有工资,二小子正派老实会心疼人,三个小姑子也都是乖巧懂事的。
    何淑敏要是同意处对象,将来和马家二小子在木器厂分间宿舍结婚单过,不用贴补公婆,不用和妯娌小姑子挤一块,小两口自己挣钱自己花,多舒心的小日子啊!
    大婶越想越觉得这是门好姻缘,热心劝说道:“二丫,你究竟咋想的?你马姨那人你也知道,说话痛快办事敞亮,你要是同意了,她立马就去你家提亲,啥都照着老礼儿办,绝对不让你妈你嫂子说出话来!你和二小子按着你们年轻人的处事来,看电影逛马路,怎么谈都随你们!”
    何淑敏低着头不吭声,任由大婶一个人说的热闹,好半天才红着脸抬起头。
    “婶子,我……我还小,从没想过这些……”
    “小啥啊!十八岁就能领证啦!马家二小子可是个好样的,有技术人厚道,年轻轻的就三级工,工资比干部都多呢!这么好的条件哪找去?婶子跟你说,你要是有心思就赶紧占上!早嫁过来早享福!”
    大婶工人出身,说话也直,那样的娘家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工资一分不剩全上交,十八岁的大姑娘整天给穿的破破烂烂,没日没夜的让干活儿,早点结婚有啥不好?
    何淑敏还是低着头:“我……我再想想吧,婶子,你,你先别跟我家里说……”
    “行!等你想好了给婶子回个话,我再去你家里给你妈打招呼!”大婶胸有成竹,知道姑娘家害羞,也不着急。
    “哎,我知道了……”何淑敏敷衍道。
    “走吧,快回去吧!我也赶紧回家做饭去!”大婶喜滋滋离去。
    何淑敏收起脸上羞涩,嘴角露出嘲讽,三级工四十二块钱工资,居然敢和干部比……你们才见过几个干部?真以为干部工资和你们一样么?
    同样是县委大院的干事,工资就差着老么大,黄干事和周干事是大学生转正,四级办事员每月工资五十六块钱。
    总务科的小李小王是十二级办事员,工资只有二十三块钱。还有中专生转正的男办事员,工资只有三十七块五,还没黄干事周干事两个女的挣得多。
    好多干部都是当兵转业的,当过兵的干部和普通干部也不一样。
    公安局的张公安就从来舍不得买小炒,每次打菜都只要最便宜的,一勺打不满就得罪了他,脸黑的吓人!姑父说他没当过兵,是十三级民警,管街道户籍的,每月只有三十一块钱,要养一大家子的人。
    徐大哥拿的是干部工资,六十二块五只是明面上的,她在钱包里看见过工资条,上面还有个七十五块钱,实发工资是一百三十七块。
    她问过姑父,知道那叫保留工资,军人出身的干部才有,有的干部职位低,保留工资比职位工资能多出好几倍!
    何淑敏暗暗摇头,这些事情普通人怎么能知道?还好意思说比人家干部挣得多?他们要是知道曾大哥每月多少津贴多少票证,估计下巴都得掉下来!
    这就是出身,农民想进城当工人,工人以为自己和干部差不多,干部里面当过兵的吃香,退伍的不如在部队的挣得多。
    家庭出身不由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幸好自己是女人,还可以第二次投胎……
    她知道徐大哥没有骗她,部队上的规定是规定,可是曾大哥的父亲是省长!要是曾大哥自己愿意,他爸还能看着不管么?当初她嫂子名声不好,做姑娘时候跟好几个男的不清不楚,她大哥死活要结婚,最后她爸还不是到处借钱给办的婚事?
    何淑敏长出了一口气,踏实下心来,抬起头快步往县委大院走去。
    ☆、第95章
    这会儿刚刚下午一点多钟,还没过午休时间,县委大院文化室,此时还正吹拉弹唱一派热闹景象。
    文化室就在会议厅楼上,几间屋子打通的大开间,一排窗户大敞着,宽敞明亮,平时不爱睡午觉的老干部都爱聚在那里打牌下棋唱戏唱曲。
    中午几个年轻人进屋后,客气问好寒暄一番,等着老干部们过足瘾,马上抢了位置,二胡单弦接过来,话筒也打开。
    靠窗户处有个几米见方的木地板小台子,上面立着话筒。对面墙跟一排木头椅子,叶青坐在那里,看着曾少刚和黄蕊抢话筒,哈哈直乐……
    最终曾少刚没脸没皮的获胜,赵科长台下拉二胡,几个老干部凑热闹,敲锣打鼓伺候着他唱智取威虎山。
    “穿林海……跨雪原啊啊啊啊,气冲霄汉!”曾少刚唱的情深意切。
    叶青捂耳朵,啊啊!五音不全啊?难听死!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一个重音,曾少刚唱的比锣声还响,吓得大家集体一哆嗦!
    叶青连连翻白眼,这调门跑的……还不如她呢!
    曾少刚穿着军装唱的陶醉,老干部们勉强支撑着继续弹奏。
    一段西皮快板,曾少刚忘乎所以完全入戏,脸上五官狰狞,晃着大脑袋伸手抬脚走台步……锵锵钛,锵锵钛!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
    千难万险只等闲。
    为剿匪先把土匪扮,
    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
    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
    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
    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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