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西南带人回来时,那八木大雅已然转身走了。青官终是没能找回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青叶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自回到屋子后就将人赶出去,独自坐在屋内出神发怔。
    云娘隔着窗子问:“晚饭做好了,姑娘出来用一些?”
    青叶木然道:“好。”却坐着不动。
    云娘又道:“姑娘若是心里头烦闷,吃不下饭,且开开门,我给你送些羹汤进去,好歹喝几口汤水再安置。”
    青叶小声应道:“好。”任云娘在外头怎么劝说,她只答应一个好,始终坐着不动。
    直枯坐了许久,终于熬不下去了,不愿意打开门,只隔着窗子有气无力地问:“夏西南在么?”
    夏西南在窗外道:“在。”
    青叶捂住脸小声地哭:“烦请你去皇陵同他,同我三表叔说,说我遇见了坏人,心里害怕,叫他回来看看我。”
    夏西南低低道:“这些无需姑娘吩咐,放心,我适才已叫人想法子送信去了……殿下今日不在皇陵,现人在宫内,眼下还未出宫,想来是有事绊住了。待殿下出宫后,必会来的。”
    青叶点点头,心下稍安。转眼又想起青官,心里难过得不行,捧着脸哭个不住。
    夏西南问:“……姑娘包袱里是什么?不妨交给我,我拿去丢了。”
    “好。”青叶答应了一声,却不动,半响,回身看看丢在床脚下的包袱。她从接到手里便知道了。又是一身吴服。
    褚良宴被召进皇帝的寝殿,到得皇帝的榻前,皇帝坐起来,笑道:“褚卿这两日看着憔悴了些。既然告病在家,怎么没好生将养?”待他行了礼后,吩咐左右赐茶赐坐。
    褚良宴坐定,皇帝道:“咱们君臣许多年,朕也不与你绕弯子了,如今国本已殇,朕也自觉时日不多了。今日召你来,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因关乎国本,你无需顾虑,大胆直言便是。”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掠过,缓缓道,“朕欲废长立幼,恐碍于理法;欲立世子阿章,争奈三郎执掌军务多年,军中他的心腹不知凡几,朕又恐日后生乱——”
    褚良宴重又离座叩首,道:“陛下立心公正,臣所深佩,陛下请明诏立储便是,臣并不敢越俎妄渎!”顿了一顿,又道,“皇子皇孙皆是国本不错,但自古以来便是有嫡立娣,无嫡立长;而废长立幼,乃是取乱之道,陛下三思!若忧三殿下一党权重,日后可徐徐除之。”
    皇帝心内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冷笑一声:“你若是不愿说实话……即刻出宫回府去罢,你保住自家的乌纱帽要紧,可不能叫你得罪了人。”
    褚良宴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痛哭流涕道:“陛下,不可因溺爱而立世子,若要立了,便是害他!”
    皇帝冷笑:“若朕为章哥儿除去这障碍呢?”
    褚良宴便道:“陛下忘了,世子尚年幼,主少母壮,先皇后一族数年来一直与天家为姻,如今京里地方,已是犬牙交乱,盘根错节,到头来……恐有外戚擅权之忧,陛下三思!”
    皇帝点头:“原来你也料定朕必等不到阿章成人那一日了。”转首去看半明不明的烛火,心中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方慢慢道:“朕也是忧心这一层,因此难以委决……你且候着,朕叫他进来说话,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再敢忤旨,仍旧执迷不悟,也休要怪朕狠心,一切端看他如何行事,如何取舍罢。”
    怀玉在寝殿门口侯了多时,才被引进殿内,一脚踏进殿门内,便觉着有些不对,悄悄环顾了下四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但人应当藏了不少,左右各有一二十披甲带刀之人。想来也是,对付自己这般武艺高强些的,人若不多,皇帝如何放心?
    容长一将他引至皇帝的塌前。褚良宴竟也跪在一旁,老脸上泪痕纵横。皇帝业已歇下了,榻前的帐幔被放下,看不清里面皇帝的面容,但清晰可闻的呼吸之声却甚为平和,丝毫不像是藏了数十亲卫以对付逆子的年老之人。不过,在愈是紧要关头愈是平静这一点上,他与皇帝也是一样。
    ☆、第114章 侯小叶子(五十一)
    怀玉轻唤了一声:“陛下。”跪下叩首,因在成事殿内已跪了近半日,此时膝盖如针扎般地刺痛,怕叫人看出来,身子便挺得愈直。
    半响,皇帝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天晚了,你不用在宫内跪了,且回府歇息去罢。”
    怀玉谢恩,用眼梢不动声色地扫了扫左右,才要起身,耳边听得皇帝又道:“……还有两件事要吩咐你。一是章哥儿。他父亲已被朕关到宗正寺去了,他正生着病,眼下不便移到宫中来,他父亲不在,朕委实忧心,怕他有什么闪失,你吩咐几个人去二郎府上看着,护他周全,若他有什么闪失,朕唯你是问。”皇帝不说话时,呼吸倒甚为平和,一旦开口说话,胸口便像是有重物压着一般气息短促,喉咙也像是拉风箱一样的叫人听着难受。
    怀玉应了一声:“臣谨遵陛下令旨。”
    皇帝直喘了许久,又道:“二是,朕已命人赐药与你那姬妾,放心,饮下后于性命无碍……你带人前去罢。”见他猛地怔住,便又道,“三郎,你若有话,直说无妨,只是说出来之前,须得想好。”声音里带有些许的怜悯及少见的心平气和。
    怀玉勃然变色,牙关咬得铁紧,缩在袖中的一双拳头暗中攥起。
    跪于一旁的褚良宴此时便抬起头来,看着他,缓缓摇头,道:“殿下,殿下!”
    怀玉哑声问道:“陛下命何人随臣前去?”
    容长一此时躬身道:“老奴愿随殿下前往。”
    皇帝在帐幔内缓缓道:“叫刘贤随你去罢。”
    刘贤上前,恭敬笑道:“殿下,请吧。”
    怀玉这才瞧见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紫檀木提盒,盒内装着的,想来便是那于性命无碍的秘药了。
    怀玉深看他一眼,方慢慢点头笑道:“刘公公,原来你早已准备好了。”
    刘贤只含糊笑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请。”
    怀玉轻轻点头。褚良宴心内一松,颓然伏倒在地。
    出了宫,到了翰林街,再拐进青柳胡同。此时暮色四合,胡同深处有几点亮光,晚风渐凉,几点灯火于夜色中更显温暖。这个时辰,她许是在与云娘在灶房里商量着晚饭吃什么,许是倚在门槛上看星看月看流云,心底深处悄悄盼望着他的到来。
    云娘与夏西南在院内垂首而立,相对无言。青叶坐在窗后,拄着头想着心事。因久坐不动,不知怎地竟觉得周身发寒,这寒气从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直至去床上拿了一床被褥裹在身上才觉得好些。
    正裹着被褥茫然呆坐间,忽听得门口有马蹄声传来,继而有人推开院门入内之声。青叶将身上被褥一丢,起身开了门便往外跑,一气跑到院门处,一头扎进为首那人怀里,呜呜哭道:“我青官不见了!今日遇见坏人了!心里又害怕又想你……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再抬头看怀玉,见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对上他的一双眸子,心中安定,一切忧惧忘却。伸手捧住他的脸,带泪笑道:“你总算来了。你用饭了不曾?我还没用,看见你便觉着饿了。”
    怀玉点头笑:“我连午饭都不曾用过,等下你下厨去做给我吃?”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黯哑,青叶登时吓了一跳,忙退后少许,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只见他神色冷然,与往常也并未有什么不同。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越过他的肩膀,落到了他的身后,笑意一点点的消失,继而化作为满脸的诧异。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这三人俱是内廷服饰,都是从未见过的生人。
    刘贤仔细觑了觑青叶的脸,确定是那日在长乐宫内见过一面的女子无误后,方从怀玉身后转出来,正要喝令她跪听圣谕,怀玉已从他手中接过提盒,道:“你一旁去候着。”
    刘贤虽是挟旨而来,却知晓怀玉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十分的违拗,默默退到一旁,不离怀玉三步,眼睛也不离他二人半分。
    青叶狐疑不定地看着怀玉手中的提盒,问:“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夏西南自不必说,云娘也在宫中浸淫多年,这些事自然是听说过的,也都认得刘贤其人,从他一露面,再看到怀玉手中的提盒时,便已猜出个七七八八,一时间,这二人俱是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云娘终是不甘心,挪上前来,试图问一声缘由,却被怀玉一个眼神吓退,捂着嘴转身跑回厢房去了。
    青叶没来由的害怕起来,伸手要去夺怀玉手中的提盒查看,怀玉躲开她的手,拉住她往屋子内拖。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三两步便被他给拽到屋子里去了,刘贤自然紧跟其后,另外两个却没有他的胆子,只一左一右守在屋门口等候。
    青叶抱住怀玉的胳膊,一连迭声地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好表叔,你要做什么?”
    怀玉一把将她推坐下,揭开提盒的盖子,便见里头摆着一碗墨汁一般的煎药。刘贤一路上将这提盒紧紧地抱在怀里,竟然没泼洒了多少出来。皇帝派来的,果真是妥当人。
    青叶先是怔了一怔,其后扬声嚷嚷道:“我又没有病!我不要喝你这药!我不喝!我才不要喝!我也不要死!”一时哭得猛了,便打起了哭嗝,本来已经伤心了许久,心里头正难过,再被药汁的苦腥气味一熏,不由得泛起了恶心,连连地作呕欲吐。
    她死命抵挡,一面胡乱拍打怀玉,一面扭头哭喊:“云娘,我要死了,你来救我——夏西南——”
    云娘在厢房里听见她哭喊,心内痛疼到无法,也流着泪应和道:“姑娘!姑娘!你若是走了,云娘自然会追随你去——”
    刘贤眼看青叶言语这般泼辣,对皇子也是直呼其名,想来是平日里惯出来的,不由咂舌不已。先前在长乐宫内并没听到她说话,还当她是说一口别扭汉话的蛮夷女子,却原来说话行事竟与一般汉人无二,话音软软糯糯,带有些许的江南口音。若不说,谁晓得她身上淌着倭人的血?他虽不似夏西南那般怜香惜玉,却也暗暗叹了口气,感喟了一声:可惜了这么个人儿,跟了皇子怀玉,落到眼前这个境地。不过,看怀玉急怒攻心的模样,叫人当真是快意。
    怀玉眉心拧在一起,斥她道:“要不了你的命!这般闹腾做什么?我会害你么?”伸手将她两只手反剪了,将碗端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放低了声音,柔声诱哄道,“乖,听话,将这碗药喝下去。”
    青叶摇头,哭着问:“这是什么药?这是什么药?你不说,我便不喝!若要我喝,须得给我个说法才成!”
    怀玉不语。她便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流泪道:“我今日倒霉透啦,青官不见了,又有坏人找到我家,要带我走,说结月润还活着……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你却这样对我……我又没做错事,也不是坏人,更不会去害旁人,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若哪里犯了错,你说与我听,我改便是,你若还不满意,便是抽打我也成。为何一定要逼我喝这不明不白的药?”
    怀玉方才点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你的青官,我今后会为你找回来,也许你在家里养猫,放心;也是因为有坏人来找你,才叫你喝下这药的,你若是乖乖喝下,以后任谁也带不走你了。”见她哭得小声了些,又问,“可是八木大雅来找你了?放心,他明日便会走了,只要你喝下这一碗药。”
    青叶听他连说了几句放心,因依赖他已成了习惯,便稍稍放下些心来,又似是被他的一双浓墨般的眸子所蛊惑般,仰首傻傻问道:“若是喝下这药,从今后便不必担心被人带走,一辈子都不会与你分离了么?”
    怀玉还是点头,却不去看她的眼睛,只说道:“是。若是喝下这药,今后便能一直与我在一起了。”
    “不骗我?”
    “不骗你。”
    “你说话算数?”
    “我说话算数。”
    青叶眼泪流的凶猛,抽着鼻子,打着哭嗝,呆呆地发了一回怔,终于下了决心,点了点头,道:“好,我喝便是,你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刘贤怕怀玉耍什么手段,赶紧凑上前来盯着他二人。
    怀玉将碗重新端至青叶的面前,她嗅到冲鼻的药腥气,皱了皱眉,打了个恶心,转眼便反悔了,摇头冷笑道:“我不喝!我走还不成?你真当我不懂?这药若是喝下去,不死也会成废人。不就是嫌弃我出身家世么,不就是嫌弃我爹爹是倭人么?既然嫌弃我出身,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而来逼我,出身家世,爹娘是谁,又不是我自己能选的!有什么了不起,我走就是了。”
    因为一双手被怀玉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她便伸脚胡乱去踢怀玉的腿,口中嚷道:“侯怀玉!你放开我,我不要跟着你啦!你放我走,我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吃得起苦,哪里过不下去!你们把我逼急了,我便是漂洋过海去倭国也成!谁又稀罕做你小老婆?有什么了不起?看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仗着我喜欢你,仗着我如今对你死心塌地,便能这样对待我么?便能对我为所欲为么?”
    怀玉心里痛到极处,反而生出滔天的怒火,咬着牙冲她嘶吼道:“你想走!?你想走!?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你想都不要想!”将她的两只手攥得更紧,抽出腰带,便要绑她。
    刘贤心内畅快,摇了摇头,也带笑劝说道:“姑娘哪,你爽快些儿!天都黑透了,咱也得赶紧回去交差,何必这般为难殿下?殿下也有难处哪!你当殿下想么?”言罢,凑过来,伸手要帮怀玉灌药。
    ☆、第115章 侯小叶子(五十二)
    刘贤的头才凑到他二人面前来,怀玉冰冷的眼神便落到了他的脸上,定定看他一眼,突然勾起嘴角,冲他微微笑了一笑:“狗奴才,我的人也是你能碰的?”话音才落,忽地一扬手,一碗凉药自上而下,全浇到他头上脸上来了。
    这药,果真如气味一般,苦且腥。
    刘贤倒怔了一怔,随即一抹脸,森然尖笑道:“嘿!殿下好胆量!竟公然抗旨了!今日可是第二回了!知道殿下不将老奴放在眼里,但殿下也不想想!你躲得过今日,能躲得过明日么!”指着躲在他身后的青叶嚷道,“殿下到底是为她还是害她?殿下今日舍不得灌她一碗凉药,只怕到了明日,能不能保住她一条小命还不知道呢,嘿!”
    怀玉不多话,将手中的药碗往外头一掷,蓦地飞起一脚,刘贤腾空,立时飞出老远,药碗在青砖地面上碎裂的同时,刘贤的身子也砰然落地。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乃是刘贤的两个徒弟,也是他素日里的左膀右臂,听得屋子里头刘贤吃了亏,这二人起先面面相觑,后欲要往屋子里冲时,已被东风几个人从后头包抄上来,不过一掌,便拍晕在地,被拖着腿拉到一旁去了。
    怀玉伸手为青叶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皱眉道:“哭成这样,丑死了。去里间躲着去,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
    青叶躲在他背后,不住地打着嗝,嘴里嗯了一声,却不动弹。怀玉将她额上的乱发理了一理,再斥责道:“傻子,还不进去?”
    青叶这才醒了神,抽了抽鼻子,转身跑了。
    怀玉走到刘贤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语。刘贤咽下一口血水,嘿嘿笑了一声,尖声嚷道:“敢这般对待御前当差之人的,殿下可是头一个!殿下可得想好了,今日逞一时之痛快,明日陛下那里却要如何交差?老奴猜测,等着殿下的,必是枷锁加身,必是大内天牢里的——”
    怀玉不待他说完,一脚便踹到他身上去了,冷笑道:“狗奴才!我天家家事,岂能容你这谄佞小人置喙?我天家骨肉又岂是你这奴才可离间的?你先当心你自己的项上狗头要紧。”
    刘贤自然晓得怀玉这人是个刺儿头,随他来青柳胡同之前心里已有所准备了,知道必不会有好脸色看的,被他记恨也是必然的,但自己是御前伺候的人,脸面还是有几分的,却没想到竟会被他这般打骂羞辱,竟是连皇帝的脸面也不顾了。
    他这一大把年纪了,跟在皇帝身边狐假虎威,不仅在宫内威风八面,便是大小朝臣见着他,谁不得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刘公或是刘翁?
    怀玉这一脚踢下去,他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终于受辱不过,嘴里呜呜地哭将出来,一面哭,一面道:“老奴活了这一大把岁数了,大风大浪都不知见过多少……早已活够本了,一条老命而已,殿下有本事,便即刻杀了老奴。”
    “哦?”怀玉在他身旁蹲下,把刮得发青的下巴摩挲的沙沙作响,“放心,有本殿下在,你这奴才必不能寿终正寝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的一条贱命,本殿下也并未放在眼里,只是本殿下听闻你肃宁县的老家尚有老父老母,另有子侄一辈数十人……你刘氏一族加起来,少说也有百十口人。这些人因着你的缘故,在肃宁县向来是呼风唤雨,据闻连县太爷见着你家人都要客气几分。不知这些人于你而言……”
    刘贤眼前一黑,但觉五内俱焦,问道:“殿下待要如何?”
    怀玉笑道:“不如何。只是叫你今后想起这些人,心里便要痛上一痛罢了;也怕你哪一日听到肃宁刘家灭门惨案时太过吃惊,提早跟你说一声而已。你心里早作准备,知道是本殿下做下的,到时也不至于上蹿下跳白忙活。”
    刘贤愤懑欲死,全然不顾规矩,伸手指着怀玉:“你,你!”
    怀玉一脚将他的手掌踩在脚下,面上不动声色,脚下暗暗用力,左右拧了几下,口中笑道:“心里不痛快是么?好歹你服侍了陛下这一辈子,本殿下也要叫你去为刘家百十口人收尸,今日便暂且放过你这一回。至于你刘氏一族百十余口人还能活上几日,是怎么个死法,全看你接下来如何说话行事了。”站起身,往他身上又踢了一脚,“滚罢。”言罢,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刘公公怕是不能走路了,着人送回宫内去罢。”外头夏西南等人便进来将刘贤拖到门外去了。
    夏西南并未即刻将人送走,反而将院门从里头闩上了。东风等人跟着怀玉坏事做过不少,愈是这种事情,愈是激奋,待人一拖出去,个个摩拳擦掌,抬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刘贤直着脖子嚷,声音尖细犹如妇人,东升恐他惊动四邻,赶紧脱靴,拽下两只布袜,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北风是安徽宿州出身,一亢奋,老家话便也出来了:“呼他脸,踹他腚!把他脸跟腚都呼肿,揍死他个——”本想说揍死他个阉贼,转眼见夏西南也在,忙又改口骂,“呼死他个孬种,看他回去怎么见人!”
    夏西南忙劝说:“他好歹也是御前当差的人,便是陛下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的,打破相了却不大好。”他从前因为跟着不受宠的皇子怀玉,明里暗里被这有几分脸面便骄纵跋扈的御前常侍刘贤不知为难过多少回,讥讽奚落过多少回。怀玉因为是刺儿头,时常惹事生非,闯了大祸,皇帝会收拾他;每回闯了小祸,被责难的都是作为贴身侍从的他,而责难他的,十有八九是眼前这位刘公公。眼下对着他的一张老脸,只觉厌恶不已,新仇旧恨也齐齐涌上心头,笑与众人道,“踹他腚罢,把他老人家的屎给踹出来。动作利索些,胡同口还有他老人家的车马候着哪。”
    怀玉嫌吵,命人将刘贤拖到后院角落里去整治,再将门掩上,进里间找青叶说话。青叶正坐在床头抱着她的美人觚发怔,眼泪是止住了,鼻尖眼皮及脸颊却红成一片,嗝还是照打不误,今日是真伤到心了。
    怀玉伸手欲要摸摸她的脸,她扭头避开了。
    怀玉问:“还在生我的气?”
    青叶便又呜呜哭出了声。怀玉在她身旁落了座,把她怀里的美人觚夺下,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带倒在床。青叶抬手抓挠拍打他,把荒废许久的十八般武艺又都施展了出来,怀玉苦笑,抬腿搭到她身上,将她的两条腿都压住,不许她乱动,低低笑问:“傻孩子,你当我真会逼你喝下去?嗯?”等她哭声稍稍弱了些,又道,“今后,动辄要走的话不许再说了,连想也不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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