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捏住半截纸张不放手,看他发急,忍不住又朝他吃吃发笑。宋颜良悄悄用劲儿,总也抽不出,心中又慌又乱。他寻常做生意接人待物倒也还大方,只是在青叶面前却畏畏缩缩的放不开,看她发笑,只能苦着一张老脸,窘得险些儿哭出来。
    青叶笑够了,这才松了手,心里也是纳闷,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变得油腔滑调了起来,竟然能够若无其事地调戏起人家三十多岁的大叔来了,这在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都怪三表叔太浪,把她也给带坏了。看来近墨者黑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起三表叔,小心肝儿开始丝丝拉拉的发疼。唉,三表叔,三表叔。
    宋家阿婆拿着儿子与青叶的生辰八字去街上找相熟的算命先生给合了八字,订了婚期。算命先生原本说这二人明年八月里成亲顶好,宋阿婆多给了五文钱,算命先生看了看宋阿婆的脸色,便又改口说明年三四五六月不拘哪一月都成。
    宋家阿婆欢喜无限,于铺子里同儿子合计:“赶紧将这铺子内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为免夜长梦多,等过完年即刻将侯姑娘带回江西老家,待回到家中后,差不多也要到三月里了,正好赶上成亲。”又道,“说是成亲,也不过是补办一场酒席罢了,你若是个有眼色会来事的,便该在路上就把正事给我办了。若是依着我,我孙子的满月酒同你成亲的酒席一道办最好最妙!”
    宋颜良脑子已经有点不太好使了,凡事全凭老娘吩咐。从青叶那里要来生辰八字后,他便如同飘在云端一般晕乎乎的,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老娘说什么,他想也不想,只管点头称是。
    宋阿婆是个主意多的,想了一想,便又盘算道:“等过完年,摆上两桌酒席,将侯姑娘叫来咱家,再把咱们在京城里的熟人与几家亲戚都叫来吃酒席,如此一来,也算是过了明路,人家便都知道咱们儿子订了亲,侯姑娘自然也不能反悔了;将来便是今后她表叔找来,咱们是光明正大订了亲的,他也不好怪罪咱们偷拐了他侄女儿。”
    宋颜良犹豫道:“人多眼杂的,若是叫人传了出去,咱们还怎么带她走?
    宋阿婆不乐意了:“我儿子娶亲这样的大喜事,为何不能让自己亲戚们知道了?又是这么个天仙似的媳妇儿,更难得的是对咱们大妹小妹好,这样的媳妇儿哪里去找!?若不跟亲戚们显摆显摆,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趣味?我上回去你表姨家,她对着我家大妹小妹左一个‘可怜的儿’右一个‘可怜的儿’,我家大妹小妹要她来可怜?这一回,我要是不气死她我还不算了!”
    想了想,又道:“放心罢,不妨事,咱们吃完酒席的当日就上路,等她表叔及家里人察觉到她不在时,咱们早就走了老远了,他哪里找去?再说了,我看她成日里都是独来独往的,毕竟是表叔,又能待她多好?对她能有多上心?”
    腊月二十八,怀玉终于过来。青叶笑吟吟地为他斟茶倒水,亲自下厨整治了几个小菜,陪他一同用了饭。饭罢,怀玉留下洗漱,云娘悄悄将青叶拉到一旁再四叮嘱:“不许使小性子,不许说胡话气话。你闹了这些日子,差不多也该消停了。”
    青叶点头应承:“晓得晓得。”
    怀玉蹬了鞋子,坐到床上看书,眼角却瞄着青叶,青叶走来走去,一时擦擦湿头发,一时往脸上涂一些面脂,一时去倒茶水喝,面上始终淡淡的。一切如常。
    少时,怀玉终于装不下去了,将书往旁边一扔,给她丢了个眼风。她装作没看懂,转身要去找云娘。怀玉怒,向她偏了偏头,眯着眼,不耐烦道:“给我过来。”
    青叶披散着头发慢慢上前来,半跪到脚踏上,将脸伏在他的臂弯里,柔声道:“正巧有一件事想同你说……上一回云娘为了我崴了脚,后来虽然消了肿,然而夜里却还是时常骨头痛,我心里头愧疚,也为了她早些好,这几日都是跟着她睡的。如此,夜里能为她端茶送水,痛得很了,也能替她揉揉伤痛处,今夜我也想去陪她,殿下且独自歇息罢……”一番话说得真挚感人,面上也是‘若是假话,便叫雷来劈我好了’的神情,诚恳不说,还坚定。
    怀玉眼睛眯得更细,伸手捏住了她的脸蛋,嘿嘿一笑:“小样儿,说多少回你都记不住,还敢跟我玩这一套,又想挨抽了?”
    青叶双眼瞬间便漫出一层泪意,抽着鼻子委委屈屈道:“你为何不能相信我的话?为何总以为我是在骗你?云娘怕殿下担心,忍住不说罢了。但我却知道她还未好透,她待我这样好,我总不能不放在心上;你大约也晓得,我其实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娘亲的,若她因为我而落下病根……至于殿下,待云娘好了,我自会尽心尽力……”
    怀玉仔细看她眼睛,她眼睛里闪着一层泪花,小眼神惹人爱怜。见怀玉眯着眼睛,她晓得他又在心内细细考量她说的话,忙赌咒发誓道:“你若不信,喊云娘来一问便知。”
    怀玉轻叹口气,没再说什么,手从她的脸蛋上松开来,凉凉道:“去罢。”
    青叶抱着枕头跑到云娘所住的厢房,云娘吓一大跳,慌问:“又吵起来了?被赶出来了?”
    青叶点点头,将枕头往床上一丢,蹬了鞋子就要往上爬,被云娘从后面一把拉住:“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我带你去赔个礼道个歉!”
    青叶失魂落魄地摇摇头。云娘又出主意:“要不我借你床被褥,你去门口看月亮?我不信殿下能舍得叫你在门口站一夜。”
    青叶垂首不语,云娘恨铁不成钢,急得跺脚,本想责怪她几句的,见她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能极力忍住气恼,问她:“你还要搭架子?”
    青叶干笑两声,自说自话爬到床上,一头躺倒,拍怕床,有气无力道,“你快上来,咱们说一会儿话……好云娘,求你不要赶我走,夜里我为你端茶倒水,若是脚痛,我为你揉脚。”
    云娘往她身上捶了两下,恨恨道:“糊涂孩子!明早你早些起身去煮些他爱吃的粥食,再趁机与他言和,可听见了!?”
    天亮,二人早早起身,青叶被云娘押到灶房,花了大半个时辰,煮了清粥,做了小菜出来,其后又被云娘催着用托盘将粥菜端到正屋。怀玉恰好下床洗漱,大约是没睡好,面色有些不善,眼神有些凶恶,见她入内,拿眼斜斜睇她一眼:“你心里舒服了?为云娘揉脚了不曾?”
    青叶点点头,低声道:“心里舒服了……至于揉脚,”转头看见云娘也在一旁,大约是怕她与怀玉一言不合又要开吵,是以悄悄地跟进了屋子。遂道,“我睡忘了,今晚明晚再揉便是。”言罢,心内暗暗叹一口气。
    叹气的还有云娘。云娘叹一口气,心里发起了愁:这适才这二人的一问一答倒有些奇怪,但看他二人面色,必是吵闹过了的……这样吵下去可怎么得了?殿下难得来一次,定然不会无故找她的茬,想来想去,只能是青叶在作怪。
    这愁人的、这奇怪的、这疙瘩的糊涂孩子哟。
    怀玉这回走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捉住她亲,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力抱她,只是临走之前深看了她一眼。他眼神里兴许是失望,兴许是痛心,兴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她多心而已。然而还是没来由的是懊恼难过了起来,待他走后,还未挨到屋内,便已哭得稀里哗啦,云娘怎么劝也劝不好,也跟着哭起来:“你说说你!你说说你!你这是何苦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她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自己想要怎么样。明知道自己不配委屈,却还是委屈得要命。明知道不该嫉妒,却还是嫉妒到想要做傻事说胡话气他——”
    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太子病情急转直下,一日内昏迷两次,经扎针灌药跳大神最终救下一条命,睁开眼睛后却是连人都认不得了。皇帝悲恸,痛哭不止,后吐血,被一众臣子苦劝回宫。正在城外皇陵祭祖的怀玉被召入宫,其后留在皇帝的寝宫内侍奉汤药,与皇帝昼夜不离,端的是父慈子,而外头的一应事务自有怀成及一众臣子尽心尽力去办。
    怀玉侍奉皇帝尽心尽力,皇帝自那日回宫后便卧床不起,连太子都未能探过去视一回,药也喝不下,怀玉每每跪于榻前流泪苦劝。见者莫不心内触动,莫不交口称赞,谁道天家无情?谁道天家无父子?而长乐宫的贵妃等人却是心内惊惧,终日以泪洗面。
    ☆、第97章 侯小叶子(三十四)
    十数日后,皇帝吐血止,龙体好了大半,于正月十八日起视朝。怀玉得以回府,临出宫前被贵妃叫去说了一会儿话,贵妃且语且泣,拉着怀玉泪流不止。妹史忙劝道道:“娘娘快止住!陛下春秋鼎盛……虽吐了两回血,但眼下已无大碍,娘娘担心这些却有些早了,若是叫人传了出去,只怕不好。”
    怀玉也笑劝:“母亲放心,儿子再无能,自保却还是能够的。”
    待回到府中,夏西南呈上邸报,怀玉大略翻了一翻,笑道:“二哥倒也实在,揽了个招待番邦来使的差使在身,忙前忙后,迎来送往的,竟然还没忘记拉拢了几个体己人。”
    夏西南也笑:“太子殿下是不行了……论嫡论长都非二殿下莫属,但有殿下在,叫他如何放得下心。”
    怀玉又笑:“且看罢……阿章还好么?”
    夏西南应道:“陛下圣体欠和,世子自年前便已出宫回府,眼下由二殿下及王妃亲自照料。出宫时,身边还有两个宫里跟去的近侍,俱是陛下指定的人选,这些日子尚未出府一回。”
    说起阿章,怀玉忽然想起一事,问:“三月头上是阿章的生日,送他的弓箭备好了么?”
    夏西南道:“备好了。”转身叫人去取。未几,弓与箭取来,弓是一张小巧的牛角弓,箭是与之配套的无羽箭。
    怀玉接过来比划了一下,称赞道:“果真好弓。”夏西南在旁说道,“弓是请聚元号业已归隐的名家所制,箭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怀玉点头:“这个足够了。”又问,“今年末来朝贡的番邦小国有哪些?”
    夏西南稍作思索,道:“与往年并无二致,无非是安南、高丽、占城并暹罗这几国,并无任何异常。”
    怀玉点头,沉吟片刻,道:“盯着些。”还想再问他一件要紧事,忽然有人来报,说王妃已到了门口。
    怀玉蹙眉,道:“叫她进来。”
    少时,便听得一片叮咚环佩之声渐近,王妃文海扶着使女的手款款入内,转眼见夏西南也在,遂笑看他一眼,道:“原来你也在。”
    夏西南笑着应了一声是,看看怀玉,又看看王妃,想了一想,躬身退到一旁不语。怀玉笑问:“何事?”
    文海回头跟身后的奶娘笑道:“你瞧瞧他这人,他这些日子都在宫内,咱们在家里度日如年,怕落了把柄,也不敢回娘家打听消息,都担心死了。听他回来,忙忙的赶过来,却被他这样说。”
    奶娘尚未答话,她却又伸手抚上怀玉的脸,幽幽抱怨道:“清减了许多,面色也不大好……宫里不是有容公公在么,衣食上头还会叫你受屈?”
    怀玉笑道:“傻话,我自然不会受屈,只是夜里要起来几趟,睡不安稳罢了。”
    文海点头:“既如此,你回来后便该早些歇息才是。”回头责怪夏西南,“他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才一回府,你又巴巴地跑来。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夏西南讪笑,口中称罪,溜着墙退出书房。怀玉无奈笑道:“晓得了,等下用了饭便去洗漱歇息,你且退下,我还有两句话要吩咐夏西南。”
    文海垂首不语。奶娘忙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奴婢已叫人烧了几个殿下素日里爱吃的菜……”
    怀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文海的手,柔声道:“叫你担心了这些日子,我才出宫,也觉得累了,改日罢。”
    文海轻轻叹一口气。怀玉又道:“对了,阿章三月过生日,你随我一同去。我备了一张弓送他,你可要再送些什么给他?若是府内没有的,跟我说便可,我叫人去备。”
    奶娘面上现出几分喜色,文海却幽怨道:“……自咱们成亲后,你就未闲下来过,知道你忙,但也不是这样的忙法。”言罢,站定在他面前,只是不走。
    怀玉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文海看着他的一张脸,又是意乱又是难过,僵持片刻,终是无趣,慢慢转身退下了。
    夏西南并未走远,见王妃走,重又入内,问道:“殿下可是要问……”
    “正是。”怀玉点头,“她……”
    夏西南闻言,躬身应道:“臣正想禀报此事,姑娘这些日子倒也好,除了时常去酱菜铺子转悠……殿下在宫里时,臣抽空去了几回,倒有一半的时候都没碰着她,一问,都是去酱菜铺子里玩耍去了。臣心里觉得奇怪,悄悄问过云娘,云娘也不清楚,只说她这一阵子时常魂不守舍的,不出去玩耍时,便在家中叹气,还躲起来哭过两回……”
    怀玉着恼,将一张邸报攥成一团,咬牙低低斥一声:“这混账,还敢去!”揉了揉眉心,略一思索,脸色微变,扔下手中邸报,吩咐夏西南速去备马。
    夏西南犹豫道:“眼下天已晚了,再者,若是宫中有人来,殿下不在的话,只怕不太好。便是王妃,也总是时时刻刻盯着殿下的行踪……”
    怀玉蹙了蹙眉,不耐烦道:“若宫中有人来,命人拖延片刻,其后快马加鞭去青柳胡同找我即可。”话未落音,人已闪出门外。
    正月十八日晚间,宋记酱菜铺宴客。青叶本来同宋阿婆争论过一番,她觉得午间宴客好,吃好喝好再跑路,如此最好,大白天日的,不会迷路。宋阿婆却觉得晚间好,吃好喝好趁着天黑摸到城外,任谁也找不着。否则光天化日的,要是叫街坊邻居瞧见一家子的去向,到时泄露了行踪可不是顽的。
    青叶想想也有些道理,也便罢了。怀玉已有许久未能过来了,便是大年三十与元宵节也只有她与云娘两个人过,没有他的年节是如何的冷清,如何的寂寥,这些她都不愿再想再提了。总之他人在宫中侍奉皇帝,这一回能得以顺利跑掉也未可知。这般想着,一面悄悄动手收拾了些易于携带的金银细软藏在身上,一个人躲起来起来哭了许久,后又偷拿了云娘的一把断了齿的梳子以作念想。
    熬到傍晚时分,跟云娘说去潮州食府用晚饭,要晚些回来。因为她安生了这一阵子,从未出过差错,才又被狠抽过鞭子,大约再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了。云娘也就放心地叫她出去了。
    因算是定亲的酒席,宋家母子心中高兴,便采办了两桌上好的酒菜。他一家虽是江西人,在京城中却有两家远亲,也颇有几个交好之人,亲戚也罢交好之人也罢,俱是做小生意的老实本分人。
    青叶才到铺子门口,心里便先打起了鼓,暗暗生出了悔意,恨自己过于轻佻,被人诟病倒还是轻的;也不是怕自己今后吃亏,以宋颜良的脾性,即便跟他远走他乡,无有娘家人为她撑腰,将来被他打骂欺辱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怕只怕惹得三表叔动怒,找到宋家头上,到头来害人害己。
    在铺子门口踯躅许久,有心落跑,却被大妹小妹瞧见,出来硬把她给拉扯到铺子里去了。宋家母子说的话一句也未听到耳朵里去,她只管留神听外头的动静,生怕三表叔突然跳出来当众抽她鞭子。
    宋颜良伸头瞧瞧街上,一切如常,无有可疑之人,为稳妥起见,还是关了铺子门。他老娘欢天喜地,叽叽喳喳,扯着青叶围着酒桌叫人:“这是你四舅公,这是你表姨家的儿媳,你该唤一声表嫂子的!这是咱们同乡,当初一同进京来的,他家是弹棉花的,你该唤一声大伯……”
    亲戚们见青叶的容貌,个个惊愕,打趣的话便也说不出了,这下也明白宋颜良为何就舍得卖了铺子带人私奔了:此等貌美女娘,以宋家颜良的斤两,非坑蒙拐骗不能得手。
    宋颜良春风得意,与大妹小妹护在青叶身旁,怕人家灌她酒,插科打诨的惹她不高兴,也怕她一时之间见着这许多生人会害怕。
    青叶起初还强打精神与宋家亲戚周旋,其后连话也说不动了,只能抱着小妹坐在墙角发呆,连人也不理了。呆坐了一会儿,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小妹年纪还小,见她哭,也跟着咧嘴嚎,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好不伤心。宋家母子以为她是想家反悔了,生怕节外生枝,赶紧招呼宾客快点吃喝,他一家好上路。
    宾客们只当她是宋颜良哪里骗来的富室女娘,也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心领神会,再不废话,各自埋头吃喝。
    正吃喝间,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宋家母子面面相觑,宋颜良站在门后小心道:“咱们铺子早几日就关门歇业了——客人别处去买罢——”
    话未落音,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人踢倒一扇,另一扇也散了板,摇摇欲坠。宋颜良险些儿被门板砸到,慌忙跳开,倒吓了好大一跳。
    踢门的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胡子拉碴的,面色看着也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却凶恶得很,他后头还跟着三两个随从,随从们手中各握着一把出了鞘的长刀。
    诸宾客纷纷猜测,眼前这人大约是被拐小媳妇的家人,人家找上门来了。果不其然,原先还在嚎哭的小媳妇儿蹭地立起,放下小妹,擦了一把眼泪,一步一步挪上前来,怯怯地唤道:“三、三、三……”
    她那个三字打头的亲戚大约是嫌屋子里酱菜的味道太冲,蹙了蹙眉头,握了拳头挡在鼻子下,目光在酒席上大张着嘴的诸宾客身上停了一停,其后,吊着嘴角四下里打量,从始至终,都未看那可怜兮兮的被拐的小媳妇儿一眼。
    宋家母子打着摆子不敢说话,他家宾客也有一二十人,却无有一人敢出声。一堆人暗自惊心,正受着煎熬,小媳妇儿她亲戚忽然噗嗤一乐,咬牙笑问:“这是在吃酒席么?”撩起眼皮睃了小媳妇儿一眼,漫不经心道,“又找了一个?好本事!屡教不改,好胆量!”
    青叶头发根根竖起,悄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还好,因为怕路上冷,穿裹的跟个粽子似的。只可惜了这一身新衣,又要白瞎了;自己的皮倒不要紧,好歹还有跌打膏,忍上一忍也就过去了。
    宋阿婆醒了神,觑了觑那男子的脸,见他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多岁,想必不是表叔本人。忙忙的堆了一脸的笑上前招呼:“这位可是青叶她三表哥?她三表哥,快上座!千万不要责怪青叶,她小孩子家不懂,要怪也只能怪咱家不懂礼数,没有去请她表叔来吃酒……有什么话咱们好商量,快叫你后头的人把刀放下!她三表哥——”
    诸宾客便也跟着“她三表哥,快上座,有话慢慢说”地胡乱打圆场。
    怀玉以手握拳挡着鼻子并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瞟着青叶。青叶难堪且害怕,一面提防他身后的那几把长刀,一面打着哆嗦随了宋阿婆招呼他:“表……三表哥你,可要入席饮一杯酒?”见旁边四舅公的嘴巴张得尤其大,便与他说道,“四舅公,这个人,他,他是我三表哥——”
    她的新晋表哥怀玉忽然一乐,倚着门框,慢条斯理地笑问她:“怎么你也跟着唤我表哥了?同我睡觉时,你不是最爱我为表叔的么?”
    ☆、第98章 侯小叶子(三十五)
    由此,青叶在宋家及宋家的一众宾客间名声大噪。
    从前,在遥远的京城,有一条美丽的街道,街道的名字叫做翰林街,翰林街上有一个胡同,胡同深处住着一个貌美的女娘。那女娘从小就父母双亡,只能投亲到表叔家,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是苦哈哈。她那时还小,还不知道,她那个老财表叔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个人神共愤的人面禽兽,无赖恶霸。
    那女娘在表叔家渐渐长大。她出落得如同牡丹花一般娇艳,芙蓉花一样出尘;她的嘴唇如同鲜美的樱桃;她的眼波像珍贵的宝石般熠熠生辉,也像是清晨树木的枝桠间斜斜落下的那一缕金色而温暖的阳光;她一头丝绸般的黑发闪亮飘柔又顺滑;她的呼吸散发着香气,甜美如现采的上好蜂蜜。
    啊!便是西施看到她也要自惭形秽;貂蝉也会心生妒忌,不敢与她一同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王昭君与她比美也得甘拜下风!
    因为她太过美丽,结果被亲表叔看中,他起了恶念,于一日偷偷爬上了她的床,自此将他的表侄女儿视作禁脔,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不准她找婆家。
    单单表叔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她还有三个表哥。
    三个表哥里的老三看着人五人六,长着一副好皮相。但是有句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句话也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那三表哥自然也是个淫棍加流氓。他看表妹漂亮,于是某一日趁他爹不在时,对可怜的表妹也用了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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