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岛上的大王是郑四海,二大王便是这个浪里滚。他原是大王郑四海家的远亲,祖先代代都是赌徒,浪里滚他爹自然也是。早年浪里滚还不叫浪里滚时,有一日,他爹欠赌债被追杀,便将自家儿子押给赌场以求宽限几日,几日过后,他爹销声匿迹,丢下儿子跑了。
    浪里滚差点儿被砍下脑袋,幸亏被他表侄子郑四海给救了。自那以后,他便跟着郑四海做了海盗。因为他自小海边长大,一身的好水功,更兼上阵打仗不要命,烧杀抢掠争做急先锋,闲暇时还能徒手给大家伙儿摸个鱼虾,他这个二大王当得实至名归,众海盗无不心服口服。只是因为他大字不识几个,浪里滚这个自封的外号实在不如他表侄子自己为自己起的“郑四海”这个名字来得大气、有深意。
    他既然位居郑四海之下,年纪又比郑四海小两岁,因此从来不摆表叔的谱,不仅如此,还把自己的辈分也改了一改,称郑四海为大哥,唤珠仙为阿嫂。
    青叶将鱼肉吃掉大半时,鱼头鱼尾还在动个不住,鱼嘴兀自一张一合,珠仙看着害怕又恶心,忍不住干呕几口,嫌弃道:“你们难道都是野人不成?”
    二大王嘿嘿笑道:“我知道阿嫂爱吃清蒸鱼,待我再下水给你捉一条上来。”
    珠仙原本说要带青叶逛一整日,谁料才在岛上游玩了不多时,便疲累得不行,便自己回去歇息去了,只叫身后跟着的两个使女带着青叶游玩。青叶也不在意,叫那两个使女自己玩耍,她则独自一人在岛上慢慢晃悠,看看风景,逛得累了,便找一颗文旦树,坐到树下,托腮看海,正在出神,忽见甘仔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过来,离她还有老远,他便挤眉弄眼道:“青叶姐,你有好事了!”
    青叶苦笑:“小鬼,我心里边都快烦死了……有什么好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甘仔道:“刚才,四海哥与一堆头目议事,我闲着没事做,便进去为他们端茶送水,我进去时,正巧听见四海哥跟二大王说‘咱们总是一家人……原本我还打算将青叶说与你来着……’,后来四海哥见我进去,就改说旁的事了。不过我听得懂他的意思,嘿嘿。等他们议事完毕,二大王又偷偷过来跟我打听你这阵子是否还常去卢秀才那里——”
    ☆、第22章 褚青叶(二十)
    青叶怔了怔,满心不快道:“你莫非是听错了?四海哥晓得我只喜欢卢秀才一个人,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又冷笑道,“我爱去看谁便去看谁,爱什么时候去看便什么时候去看,却轮不到别人来管!”
    从前,郑四海手下也有不少小头目们时常托甘仔送些抢来的钗儿环儿给青叶,青叶都一一交给郑四海,他便当着青叶的面,将那多情的小头目们叫过来,将钗儿环儿丢到人家脸上,再喝骂一声:“瞎了你的狗眼!我的妹妹将来只能嫁给正经人家的子弟,你且去撒泡尿照照自家,你祖上十八代可出过一个正经人?别说我妹妹,便是我也看不上你!”
    如此一来二去,人人都晓得青叶眼高于顶,便也无人敢再自作多情了。虽说她后来看上卢秀才,叫郑四海伤心了好一阵子,但也不至于撮合她与二大王浪里滚。
    甘仔见她不信,便笑道:“是真是假,等你见着四海哥不就晓得了么?”
    接风宴就设在一艘炮船上,船有两层,船身挂满纸灯笼,使女们穿梭来往,星满天,七月风微凉,船在海面上轻轻荡漾,倒也有趣得很。酒席仅有三两桌,都是郑四海的亲信心腹,也都是青叶认识的。众海盗头目们已拘束得久了,见有酒席,个个喜不自禁,乱哄哄地抢了位子坐下,也不用招呼,各人吃的吃喝的喝,不一时,又闹哄哄地拼起了酒。
    珠仙与青叶坐在一处,二人唧唧哝哝地说了许久的话,郑四海才忙忙地上了这船,转眼又被众头目拉住吃酒,一时也脱不了身。这海上众海盗个个晒得跟黑锅底一样,唯独他越晒越白,不打仗不操练时,他便一身齐整衣衫,被众海盗一衬,可以称得上是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了。
    青叶正与珠仙说话,见郑四海被众头目围住,便推她道:“快看,你的美男子相公来了。”
    珠仙得意,抿嘴笑道:“他这几年操心太多,憔悴了些。那一年他去抢亲的模样你大约没见到过吧?那一日,他身着一身白衣,骑着高头大马,手拎一把大刀,端的是个威风凛凛的美男子,是个女子都会爱上他。话说他一人一马闯到许知县的家门口,砍伤许知县的几个家丁,将我从花轿里拉出来,拿刀背狠拍我几下,口中喝骂:蠢女子!我叫你爱钱!我偏叫你嫁不成有钱人!”
    珠仙低下头吃吃笑几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又不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咱们几个一起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七里塘镇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穷的人家了。他家穷是穷得……没法说;他爹娘又糊涂,他那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他那样的人家,谁敢嫁?”珠仙笑一气,叹一气,顿了一顿,又哽咽道,“他本是读书人,若不是我拖累他,害他砍杀许知县家的人,被逼着做了海盗,他如今只怕早已高中状元,进京做了官……若不是我,他又怎会——”
    青叶见她一时喜一时忧,一时目光盈盈,一时又心酸难耐,便把头靠到她身上,拉着她的手道:“我觉着你们如今就很好,不管当海盗也罢读书为官也好,两个人能守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
    珠仙低低道:“你不明白,与他守在一处固然好,但是这个营生岂是这么好做的?今儿横行霸道,吃肉喝酒,明儿就有可能人头落地。据我这几年所见所闻,做他们这一行到头来都是横死,再是厉害的人,也没有一个能寿终正寝……这一阵子咱们更是东奔西逃,每一处地方都不敢常住,我实在过够了,只想找一处地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郑四海吃下几盅酒,这才得以脱身过来,仔细看了看珠仙的脸,为她拭去眼泪。方才向青叶哂笑道:“这一阵子不知为何,她多愁善感得很。”又仔细端详青叶,“怎么你面色也有些不好?可是谁给你气受了?满仔还时常去么?”
    青叶笑道:“他倒时常去,我又不怕他。”
    郑四海抬眼去瞧满仔,满仔正闷头喝酒,却不时地往青叶这边瞄上一眼。郑四海鼻子里笑了一声,告了一声罪:“本该早些来的,但我这阵子也忙得焦头烂额。”又问道,“我听珠仙说你有事要与我说,不知是什么事,让你大半夜里跑这一趟?”
    青叶笑道:“我听了许多传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七里塘人家我不想再开下去了,我过几日想过来投奔你,将来跟着你混呢。”
    郑四海倒没有笑话,深看她几眼,方问道:“可是惹了什么麻烦了?”
    青叶真真假假笑道:“有四海哥你在,我会惹上什么麻烦?七里塘镇的人,谁又敢去惹我的麻烦。”
    郑四海方点头道:“没事最好。”顿了一顿,又瞅着青叶哈哈笑道,“你从前不是嫌弃我做了海盗么?怎么又想开了?你若来投奔我,我却不嫌弃你,非但如此,我还要给你说一门亲事……你觉得浪里滚他——”
    “大哥,褚姑娘,阿嫂!”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浪里滚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笑眯眯地对着郑四海鞠了一躬,手里的酒杯便泼洒了一大半出来,“我来敬你们一杯酒!”
    郑四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他看。他便又转向青叶:“褚姑娘也请饮下这杯!”
    青叶从前也见过这二大王多次,因为同是七里塘镇出身,见面也会打声招呼,说笑几句,他的一对招风耳太招眼,她每回都会盯着他的两只耳朵看,便疏忽了长相,总记不大住他的脸。此时她便细细地盯着他看,他肤色是跟众海盗一般无二的锅底黑,相貌寻常,只是腮帮子比额头要宽出许多。论长相是比郑四海是差了许多,不过在众海盗里头,已算得上是中上了。
    青叶盯着他看,却不去碰酒杯,他也直直地盯着青叶看,又笑吟吟地催道:“褚姑娘,咱们干一杯!我喝光,你凭心意即可!”
    青叶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多谢表叔你老人家的好意,只是我从不喝酒。”口中说着话,伸手将面前的酒杯倒扣到桌面上。
    她一声表叔才出口,二大王面色便变了变,冷笑一声,才要张口说话,郑四海赶紧笑劝:“你怕是醉了,快下去歇着罢!”
    二大王看了郑四海一眼,并未离开,又站到珠仙面前去,许是喝多了酒,口中带了三分迷醉:“阿嫂,阿嫂,你务必要给我个面子,你若是也不喝下这杯,我……我……”珠仙嫌恶地瞪他一眼,他见状,又是醉醺醺地一笑,道,“阿嫂你也嫌弃我么?阿嫂——”
    郑四海略一招手,便有两个小喽啰上前将他给架走了。他踢蹬着双腿双脚,口中兀自叫喊:“你们都不给我面子,看我,看我——”
    郑四海摇头叹气,与青叶苦笑道:“他酒品不大好……实话与你说罢,我本来是想撮合你两个的。他今年不过也才二十六七岁,与你年岁算是相当,也算得上一条好汉,又是自家亲戚,将来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共同进退,也有个照应。话说回来,你看他如何?你的夫君,他可能做得?”
    青叶将倒扣的酒杯翻过来,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方才说道:“我只喜欢卢秀才一个。”
    郑四海苦笑:“傻丫头,他不是你的良配。年纪大你许多不说,家中还有一位正头娘子。若不是如此,我早将他绑起来送到你家里去了,哈哈哈!”见青叶生了气,便又故意取笑道,“要不然,我明儿便派人去将他娘子砍了,将他绑了,逼他与你成亲,如何?”
    青叶果然气得涨红了脸,哽着喉咙道:“我不要你多事!我不许你去打他的主意!”
    珠仙瞪了自家相公一眼,又向青叶笑道:“你呀,真是实心眼,他只是哄你罢了。”又低声与郑四海道,“你表叔那个人喜欢直愣愣地看人,叫人瞧着怪害怕的,说实话,连我都看不上,青叶又怎会看上他!你不过是护短,觉着自家亲戚花好稻好罢了!”
    郑四海尴尬辩解道:“我本也是一片好心……再议罢。”
    青叶一字一顿道:“四海哥,这个事你今后莫要再提了,珠仙姐说的不错,这个人,我的确看他不上。”
    宴饮至深夜,众头目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散去了。青叶这才与郑四海道:“四海哥,我听说你与倭人有买卖来往,他们都不是好人,你今后莫要与他们打交道了。”
    郑四海叹息道:“傻丫头,咱们既入了这一行,做什么还能由得咱们挑挑拣拣么?比起杀人放火,与倭人做买卖是获利最丰也是最稳妥的一条路了,不论是丝绸瓷器,还是刀剑兵器,贩卖给倭人,转手便能获得十倍之利,何乐而不为?我手下有八千多人马,要吃要喝,不与倭人做生意,那只剩烧杀抢掠这一条路了。不过,因着七里塘镇有侯怀玉的兵马驻扎,咱们已有月余未曾与倭人做过买卖了,咱们倒还能撑一阵子,他们却已急得跳脚,早已派了好几拨人来催逼我了。”
    果然如此。青叶点头,冷笑道:“因此,你要么与归顺朝廷,要么与朝廷为敌,与倭人再恢复往来,而侯怀玉必不会善罢甘休,将来少不得有一战……只剩这两条路好走了么?”
    ☆、第23章 褚青叶(二十一)
    郑四海苦笑颔首,又道:“我手下人马虽只有八千,但个个会水,又都是打起仗不要命的主儿,可抵得上官兵三五万人,因此那侯怀玉也不敢轻易冒险开战,而是三番两次地示好与我,许我封官加爵,不记前仇——”
    “不错,”珠仙忙忙接口道,“我觉着三皇子侯怀玉颇有诚心,因此劝着你四海哥,早早地投诚,即便不去当那官儿,也好做个富家翁,再也不必提心吊胆……”
    郑四海横她一眼,与青叶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此人心机极深,为人阴狠,他十六岁起便带兵打仗,且少有败绩。他早年遭胡虏围城,曾使过诈降一计,以弱兵诱敌,后孤身一人于胡虏帐中斩杀胡虏大将数名,那一战,共斩敌首过万,大捷而归。”
    酒壶里的酒转眼被喝光,郑四海便招手命人再拿一壶上来,接着说道:“这样的一个人,虽则对我三番四次地示好,然而我心内总不敢相信他,因此迟迟无法决断……”言罢,一杯一杯地闷头喝酒,后又嫌酒杯太小,干脆提了酒壶往嘴里倒。看情形,心内也是煎熬不已。
    青叶便也点头道:“四海哥说的是,性命攸关之事,小心些总没错。”
    珠仙黯然垂首,趁二人不不留意,偷偷擦了把眼泪。然而青叶还是瞧见了,于是拉了拉她的手,笑劝道:“我回去料理一下琐事,将饭馆盘出去,不出十日,便会回来陪你啦。”
    珠仙出神笑道:“从前咱们几个一起长大,那时虽然一家更比一家穷,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也是有的,但却也胜过今日提心吊胆。如今虽然温饱不愁,咱们几个还是在一处,不知怎地,心里还是难过的很。”
    郑四海心中也是愁闷,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仅珠仙一人送青叶去乘船。她将要上船之际,珠仙又拉住她,俯身与她耳语道:“我有身孕啦。”顿了顿,又道,“你莫要以为我是那等贪图荣华富贵的无知妇人,我实在不想怀着孩儿还要提心吊胆地在这岛上过日子……我自己吃些苦也就罢了,难道我的孩儿生下来,也要他去做海盗么?那侯怀玉提的条件真的再好不过了,你晓得他是个多疑的性子,谁也信不过,已拖了这一两个月了,若是侯怀玉反悔……我怕他错了这个村便没有那个店了,我虽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若是与朝廷为敌,与倭寇为伍,我的孩儿将来哪里还有活路?因此,等你再来时,务必要劝劝你四海哥……”
    青叶静默良久,方才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四海哥知道么?”
    珠仙摇头:“我也是才知道的,他这阵子忙,我想着过两日再同他说。”
    青叶点头,又笑问:“大夫说几个月了?”
    珠仙笑道:“岛上有个擅长接骨的蒙古大夫,跌打损伤,一看即好。我却不愿去找他看。横竖我自家知道,大约有两三个月了。”
    青叶吃惊:“那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的?”
    珠仙又笑:“傻女子……咱们做女子的,到了那时候,心里自然就知道啦。”
    青叶临去之前,默默拥珠仙在怀,宽慰她许久,又叮嘱道:“我从前不觉得,怎么今日看浪里滚那人讨厌得很,他看你的眼光也有点儿怪怕人的。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珠仙以为她还在记着仇,遂道:“他那个人向来如此,有人生无人管的,人说不上坏,但却也不讨人喜欢,有时连你四海哥也头疼得很。”想了想,又道,“论起来,我还是他的表侄媳妇儿,哪有那些乱糟糟的事,有四海在,还怕他怎地。只是四海他……还有我的孩儿……”
    珠仙今日不知为何忧愁得很,提起“四海”两个字,不由得又是一阵悲从心来,便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又拉了青叶的手按在自家的小腹上,哀哀切切道,“我可怜的孩儿,一生出来就成了小海盗了!”
    青叶失笑,心中却也忧伤,却不知如何劝她才好。珠仙哭了许久,忽然又拉着青叶问:“听闻你去为侯怀玉那里住了一晚……不知可有什么事不曾……”
    青叶一哂,晓得郑四海虽在海上,但七里塘镇上的事却也一清二楚,他憋了这一整日,想来是没好意思亲口问自己,便叫珠仙来问。若是不与她说,只怕她两口子要放心不下,迟疑许久,也因为有一些感触,便说道:“不错,我来仙人岛前,因缘巧合,去为那二皇子侯怀玉做了一回饭,送饭时听到他同一个幕僚说的话了……”
    珠仙忙住了哭,死死地揪住她的手腕子,惊问:“他说了什么!说的可是四海的事情?”
    青叶点头,道:“他的那个幕僚说四海哥狡猾,不可留四海哥的性命,侯怀玉却说四海哥是个人才,将来若是能为朝廷所用……因此同那幕僚争论了好一会儿……”
    珠仙喜得双手一拍,笑道:“谢天谢地!谢神佛保佑!谢鱼祖郎君!谢天妃娘娘!”
    青叶慌得去捂她的嘴,发急道:“四海哥都说了那人心机深,他的话不可轻信,我此番来便是想和四海哥说的,可想来想去,终究没敢说……总之,你也当我没说过好了,千万不要去念叨给四海哥听!这些性命攸关的事情,让四海哥自己去拿主意,若是因为你的唠叨,四海哥又一念之差,做错了决定,将来只怕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珠仙连忙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啰嗦些是有的,但是大事上却都插不上嘴的。你放心罢!”
    青叶回了家,秀一早已不在,院角的药渣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卧房中的地铺也不见了,她千年不叠的被褥竟也被叠放得板板正正,堆在床上。
    她一觉睡到正午才起身,忽然想起来今儿是七月十五,慌忙梳洗打扮了,跑到大街上去等着,还好没有错过虚云唱曲儿。他今日唱的果然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一曲。今日街上人少,虚云从镇西一溜烟地跑到镇东,身后还跟着几个顽童,顽童们拿着小石子往他身上丢掷嬉闹。镇上人听得多了,并不出来看热闹,听他唱着跑过,也不过摇头叹一声“真是糊涂和尚”。
    虚云跑过去后,青叶才发觉他后背竟有一片淡红伤痕,不知为何人鞭笞所致,青叶拿着帕子,心里一疼,又尽情地淌了一捧热泪。正在泪眼朦胧之时,忽有一辆驶得正急的马车在她身旁猛地停下,青叶倒吓了一跳,赶紧跳开几步。侯怀成从马车内探出头来,叹了一声:“褚掌柜的真乃性情中人。”
    青叶微微心慌,并不答话,只是一脸戒备地向他屈膝福了一福。怀成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微微一哂,随即叹道:“我也略略听说过这虚云和尚的那些风流事。可叹可怜!可怜可叹!自古以来,用情至深之人,往往难有好下场,那虚云所爱之人如是,虚云如是……我那个苦命的三弟媳妇亦如是……”
    青叶心中又是一疼,抬眼去虚云,他已跑得远了,仅有吟唱声夹杂着顽童们的嬉闹声若有似无地随风传来。她呆立片刻,才要转身走,却见怀成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站到了自己面前。他抬手作势要为她理一理被风吹散的乱发,她赶紧退后几步,然而脸蛋还是被他碰了一碰。
    怀玉笑道:“褚掌柜的,听我的一句话:我那三弟,他不是你的良配……咱们总还是有那么一段缘分在,”他手指向虚云跑去的方向,“我只盼着将来你不会是……”
    青叶拿帕子擦了擦他适才碰过的地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怀成在她身后又道:“我过阵子要回京了,此一别,不知道可还有再见之日——”
    青叶站定,回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放心,我会记得时常燃上三柱高香,求佛祖保佑我与你永无再见之日。”
    七月十六,正是初伏前后,热浪袭人。青叶早起却觉着脊背发寒,手足微冷,烦躁口渴,想来是中了暑,便去同仁堂抓了些药回来煎了喝了。在房中躺了大半日,饭馆未能开张。
    七月十七,去卢家米糕铺子坐了一坐,这一阵子湿热难耐,卢娘子生了病,卢秀才带着她去求医问药,一整日都未到米糕铺子来帮忙,青叶白坐了大半日,心中不乐,怅怅而归。这一日,饭馆还是未能开张。
    七月十八,甘仔来上工,青叶交代他道:“我饭馆已开够了,过几日便要去投奔四海哥了,你若想开饭馆,自己做东家,我这店铺便赁给你,你何时挣了银子何时再给我租金,若一辈子挣不到钱,那我一辈子都白赁给你;七里塘人家这个名字你改掉也好,用下去也好,一切随你。”
    ☆、第24章 褚青叶(二十二)
    甘仔忙道:“我也想做海盗,我陪你一起去投奔四海哥。”
    青叶气得猛弹他的额头,训斥道:“你年纪小小,成日里不想着怎么上进,只会琢磨些歪门邪道,将来不说娶媳妇,只怕你小命也难保!”
    甘仔护着额头生气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家?只许你去做海盗夫人,却不许我去学些有用的本事?我若做了海盗,看这七里塘镇谁还敢欺负我和我姐姐!”
    青叶叹气道:“傻子,我同你不一样,我不去投奔四海哥就没有活路啦。你去做海盗,将来说不定也就没有活路啦。”
    甘仔听不懂她这番话,回去跟芳阿及老娘说了青叶要将饭馆白赁给自己一事,芳阿与他老娘自是高兴不已。次日,芳阿便拧着甘仔的耳朵过来,对青叶谢了又谢,欢喜道:“若他能做了饭馆掌柜,我今后便辞了浴肆过来帮他的忙。”
    七月十九,七里塘人家又开了业,因这一阵子歇了开,开了歇,折腾得有些勤,原本客人就不甚多,这下子更是少得可怜,午市只做了三两个熟客的生意。客人走后,青叶正在后厨收拾,甘仔跑来,往她面前一跪,磕了三个响头,她这才想起,今儿是自家的生日。午饭就下了两碗长寿面,与甘仔两人一人一碗吃了。
    用罢饭,甘仔与青叶两个闲极无聊,在店堂内大眼瞪小眼,相互看得厌了,便各搬了小板凳坐到门口的银杏树下乘凉,品评来往行人。
    路西踱过来一个路人,甘仔便道:“这人不是邻镇吴老财家的儿子么?听说他家里有的大小老婆好几个,居然还要来逛浴肆,逛就逛呗,出来时还有一群姑娘送到门口,啧啧啧……他眼泡有点水肿,眼珠子里头都是红丝,脚步虚浮,我看他不是喝多了就是纵欲过度了,大白天日的,啧啧啧……”
    青叶便附和道:“好眼光,有见地。”
    吴老财的儿子回身恶狠狠地盯了甘仔一眼,脚步踉跄地飞跑了。青叶与甘仔又坐在树下看花看草看鸡啄虫。许久,又有一人打七里塘人家门口经过。甘仔道:“这不是镇南的苟家哑巴么?可怜见的,他爹娘花了棺材本儿给他买了个江西还是云南的小媳妇儿来家,还不出两个月,那小媳妇儿就同张霸天睡到了一块儿,张霸天一到他家里来,他就要被他媳妇儿关到家门外,不得进家……唉,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作孽呀作孽……”言罢,摇头叹息不已。
    青叶捂着嘴笑了一阵,又一巴掌扇到他脑袋上去:“小小年纪,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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