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市场回来后,孙国栋赶着马车和晓红妈直接去了菜地。五子一个人回到家里歇气儿。他每天都起早进城卖菜,也没睡几个好觉。尤其这关键的几天,把他给折腾得人困马乏的,他头重脚轻地往炕沿上一坐,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仗。奶奶把饭菜端上来后,他随便吃了几口,把外衣一脱,倒在炕头上蒙头大睡。
    马车来到菜地后,孙国栋把大白马从车上卸了下来,把它牵到地头的木桩前。他把缰绳拴在木桩上面,抬手拿起一把镰刀,在附近随便割了一些青草,放到大白马跟前。大白马见有东西可吃,立刻把脖子伸过来,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撒着欢儿地大口咀嚼起来。
    暴敛的日光下,孙国栋双手叉腰,眯着眼睛看着这片洒过无数汗水的土地,他的脸上又泛起了无法言表的忧虑。庄稼人靠天吃饭,他们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奢望,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都巴望着老天爷能赏赐给他们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全家人吃饱穿暖,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些日子,又有好几天没有下雨了,菜地里明显的干旱,浇过水的垄沟里,尽是干裂的缝隙,像经历了一场轰炸似的,一片片四散而去,触目惊心。原本翠绿的菜园子突然变得憔悴起来。那些卷曲的菜叶子上面,挂满了灰尘。地里有些秧苗,因为缺水,叶子已经枯黄了,奄奄一息地倒在那里,像得了无法医治的病人一样苟延残喘。
    孙国栋咧着嘴,静静地看着一棵挨着一棵的秧苗,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像集体中暑一样,无精打采地晒着日光,毫无生气。若是在地头划根火柴,往地里一扔,都容易引起一场意外的火灾,他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很是心疼。“怎么办?”他在菜地里绕来绕去,急得团团乱转。
    阳光毒辣辣地照着,毫不留情地喷着愤怒烈焰,像是要把菜地化为白色的灰炭。菜地实在是太旱了,若不及时浇水,就会直接影响到今年的收入。眼看是出钱的季节,如果该挣钱的时候挣不到钱,那么全家人起早贪黑的辛苦劳碌,就会前功尽弃。
    孙国栋从这头走到那头,挨个垄台儿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有些拉了蛛网的叶子上面还起了溺虫儿。他弯腰摘下几片带有溺虫的叶片,拿在手里,皱着眉头,望着整片菜地看了一会儿。他见晓红妈在地里掐那些黄叶子,就朝她大声喊了起来:“你累不累呀?整天净干那些没用的!你就是把地里的黄叶子都揪光了,虫子也弄不净。你先到窝棚里歇歇,我现在就赶车去村里买几瓶农药,回来再把白龙接到水泵上,晚上给菜地浇浇水!”
    “行,你赶紧去吧!这才几天没下雨,菜叶子就黄成这样,要是再这么旱下去的话,不光菜不出数,连大田都得减产,都说牛马年好种田,就怕鸡猴这二年,这都是什么年头啊,你赶紧去吧!顺便到村里再借一个喷雾器回来,就别叫五子过来了,让他在家好好歇歇吧,这几天都把他累蒙了。咱俩一起给菜地掸药,还能快点儿!” 晓红妈从地里走了出来,她将大把的黄叶子,往地头一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喘着气儿坐在地头,她的心里比孙国栋还要着急。
    孙国栋套好马车走了,晓红妈又地里绕了一圈。眼见出钱的菜地,突然变成这样,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嘴里也是连连的叹息声。
    车到山前必有路,着急也没用。如果洒完药,浇完水,再不管用的话,那可就没辙了。这样想着,一个人走到窝棚里,往里面的单人床上一躺,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着睡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慢慢向窝棚靠近。她突然睁开眼睛,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眯着惺忪的眼睛,探头向外一望,见是后院晓峰的嫂子,她这才收回慌乱的身形,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个水壶,倒了一碗凉白开,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二奶在呢!我还以为是五子在里面睡觉呢!这天热得,赶上下火了,都快要把人烤成肉干了。二奶,你们今天回来得挺早哇!你咋还看上地了呢,我二爷呢?”晓峰的嫂子慢悠悠地走到窝棚跟前,人的两只脚还没等迈进来,她那副闷粗的公鸭嗓儿,倒是凌厉,一下子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别看这个人没什么文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什么人都能对付。她这个人太会说话了,而且言语交措之间还滴水不漏。她也不嫌啰嗦,小嘴巴一张,甜得像吃了蜜,说话一次性到位,不用找师傅现教,居然都能问候出好几个人来。可惜,红颜命薄,这要是托生在城里,指不定能当多大的公司老板呢!
    那是在城里,全靠一张嘴虚张声势,谁也不认识谁,就算走在大街上,碰见路人,瞪着眼睛说瞎话,也会有人相信。在农村的小胡同里,可就不一样了,家家都墙挨着墙,院靠着院,谁家烟囱里冒啥烟,都能猜出她家吃啥饭。她这样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就略让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烦感了,虽然说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一个农村小媳妇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总是要比闷声不响的人抢上一些。不过,晓红妈可不喜欢她这样光说不练的晚辈。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知道她这样虚头巴脑的人,今天没事儿,凑到菜园子里来有何目的。 晓红妈不动声色地想着,她到底想看看,这个紫牙床的女人,毫无缘由地撵到这里找她,说不上是求,要说借吧,晓峰家的条件一直不错,从来不过东挪西借的日子。
    “地里的菜都起了溺虫,好像得洒农药了,你二爷去村里买农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晓红妈猜不着,索性就不乱猜疑了,她把水碗轻轻放在一个方凳上,静等她进来自己把话挑明。
    “你们这家人真是太能干了,全家没有一个闲人,一个比一个能挣钱,都说你家日子过得好,家趁万贯还不赶日进分文哪!”晓峰的嫂子把紫牙床一露,她竖起大拇指,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连声夸个没完。她这一连串的啧啧声,简直是太假了,她左一声发财,右一声会过,她一声接一声的赞美,听得孙晓红的妈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一家十来口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干咋整。咱家的人嘴呶,既不会说,也不会道,别的出路也没有,能出点儿力气挣点儿钱,也不算什么,趁着还能干几年,好歹不也是给孩子攒点儿家底吗?要说种菜能发财,谁都抢着干了。这活儿太累人,又不得休息,好人不稀罕干,懒人也不会干。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以种菜过活儿,不然,还能干啥?在家待时间长了,家里的矛盾就多,我寻思能动弹一天就出来活动一天,总不能天天闲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拌嘴强。”
    “说得也是,一家不知道一家,你们家这种过日子的方法,也确实挺累的。很多人只知道你家挣钱,没见过你们干活遭罪,要不咋说,好日子都是熬出来的!在咱们那条胡同里,我谁都不服,就服你和我二爷。有你这样的婆婆,以后,谁要给你家当儿媳妇,那得享多大的福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的女孩子家家都娇生惯养的,那是人家有福享。要是我真有儿媳妇那天,让人家跟我整天在地里干活儿,不到两天半就得罢工,还不把我头上的疙瘩揪给拽下来呀。你看你有钱多给几个还行,干活儿事儿就别提了,咱也不敢用啊!你这么说,就是你抬举我,这见不得灯影的话,我连想都不敢想,也只能在背后发发牢骚就当耳旁风吹走了。”
    “这有啥不敢想的,我看你家四儿和五子都挺能干的,要是将来结了婚,自己挺门过日子也是把好手。我看你呀,就是把孩子看得太死,撒不开手?”晓峰的嫂子笑眯眯地说,她一边说还一边察颜观色,好像在晓红妈妈的脸上发现什么机关暗道一样,寻找下面话题的契机。
    “不看着点儿咋整。四儿常年在外面干瓦匠活,不在跟前,虽说钱不少挣,也挺省心的吧,我跟你二爷整天提心吊胆地惦记。工地上的活儿连轴转,搞搞摇摇的不安全,夜里我连做梦都是他在跳板上干活的样子。一出去就是一年,到年底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吃住的地方都啥样。你说不让他出去吧,还老有人来家里找他,他一见人家给的钱多,连问都不问一声,拎起大铲就走,我和他爸咋喊都喊不回来。眼看到了结婚的年龄,可他连个人影都看不着,你说我这心操得多闹腾!”
    “二奶,我看你就别闹腾了,我四叔出去多挣点儿,等到他结婚的时候,还能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这不也是好事儿吗?”晓峰嫂子顺藤摸瓜地说着,她好像得了一块实地,脸上眉毛眼睛眯在一起,她笑得更灿烂了。
    “都说结婚,他现在连谈对象的时间都没有,天天破衣麻花儿地顶着太阳,灰头土脸地站在跳板上,晒得跟大酱一个色儿,你说哪个小姑娘能天天跑到工地上跟他谈对象啊?要不咋说,我跟他爸都要愁死了,当初给他学手艺的时候,也没见他师傅带他去盖什么大楼啊,现在可倒好,他身上绑个安全带,天天在半空中悬着,多吓人哪。上次回来,我叫他别干了,他说啥都不听,成破厉害我跟他墨迹了一下午,跟没说一样,最后还是走了。这孩子,真是让人操心呢!”说到这里,晓红妈叹了一口气。
    晓峰的嫂子见晓红妈忧心忡忡的样子,赶忙把话题接了上来:“我就说吧,你们家里的人个个都能吃苦。就拿我四叔来说吧,谁家的姑娘要是给我四叔,保准能享一辈子福!二奶,我今天特意来菜地找你,就是给你家四叔介绍对象来的。我娘家的兄弟媳妇有个老妹,长得可漂亮了,跟你家四叔同岁,两家都不是外人,知根知底。你看怎么样?要是觉得行的话,我就给他俩搭个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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