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颜像是被烫着般收回了目光,盯着侧前方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余光所及,一双潮湿的布靴走到近前。何漾伞尖的雨水滴落到夏颜的伞面上,敲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轻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对自己的婚事,已有了打算?”
    夏颜的呼吸乱了一瞬,沉默良久,才缓缓抬起头,定定望着他的眼睛,唇吐轻语:“虽不确定将来那人是谁,可我断然不会将自己潦草嫁了,若是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更美满,那不如一个人单过。”
    何漾垂在身侧的手张开又握紧,五个指骨凸起分明,显示出一丝紧张:“你所中意之人,是怎样的?”
    他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夏颜一瞬间飙红了脸,雨水越下越密,连人的心情也跟着急躁起来。良久,见他也无更亲近之意,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回想起他这一问,脑子里不禁飞闪过许多想法,除了对爱情的虔诚和忠贞,还有更多对婚姻、事业、世俗和人生的思考,这些念头交织成一个模糊又缭乱的轮廓,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
    何漾见她半晌不发一言,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他收起伞,低下头钻到她的伞下,拂过她紧握的手指,将伞柄抓到自己手中,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往身边一带。
    “走罢,先回家,爹爹怕是也该担心了,”没走出两步,又清了清嗓子,将目光放到远处,故作轻松问,“今儿个才瞧见,你跟小武子很熟稔?”
    “小武哥?”夏颜疑惑望向他,不知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了,只见他的耳朵微微有些泛红,眨巴了眼睛道,“他在隔壁时,挺照顾人的。”
    何漾抿了唇,又沉默起来,握住她肩膀的手收了收,更把她往自己身边紧贴。
    何大林最近有些纳闷,不知怎的突然就忙碌了起来,几年难得一见的单子都堆到了案头。
    先不说插屏、雕凳这些小件不计其数,更有镂花象牙榻、花梨木棋桌、彩石大宝座等这些少见的家伙什,而透雕拔步床便是这其中最难打的家具,不仅要打架子床,还得打地平,再算上雕花的时间,小半年功夫就得耗去了,这大家伙在南方大户很是时兴,谁家女儿若是有这一抬陪嫁,十里八街的乡亲都要出来瞧个热闹。
    以往整日里来奉承的人家也不见了踪影,有帖子递上门来,都是儿子亲自出面应酬。少了几顿小酒喝,嘴里顿时馋淡了起来,还好有个解意的闺女,三不五时就打几壶好酒来孝敬,就连过年也少见的烧春、兰生、珍珠红,都让他尝了个遍。
    闺女最近还提到了买田的事儿,自家这把岁数了,是该置办些棺材本了,可田里的出息哪里比得上放利的钱,银子都在手里焐热乎了,也没下定决心拿出来。
    “爹爹,要不咱先拿出一半来,置办田产总不会错,过了这时节,再寻不着这个价儿了,”夏颜抱着何大林的胳膊,摇摇晃晃道,“我都托人打听好了,就在近郊有几十亩,田水肥沃,只是长了些草,咱寻几个佃户爬犁,不出两年收成就上来了。”
    何大林有些心动,放利的银子不过是过手转的东西,赚赔也没个定数。爷爷辈就到城里讨生活,那时日子再艰难,也不卖地,有了余钱还得攒田,这些老一辈儿的思想扎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如今自家只有一个山头,过了身还有甚家私能传给儿孙?这么一想,就觉着还是有块地更保障,往后再如何,也不能低于如今的价儿了。
    他转回老屋,摸出个雕花匣子来,里头码放着白花花的纹银两小溜儿,五两的梅花锭子,十两的元宝锭子,还有些零散银子,用小戥子称了四十两出来,匣子里就空了大半。
    先买上十几亩,再劳累几年,凑个整数儿。
    夏颜自家也拿出六十两,凑齐一百整,定下枫梅林一块三十亩的水田。佃户是现成的,原本种地的庄户也快揭不开锅了,听说有个老爷想买地,每年能免去不少杂税,便想求得一分荫蔽。
    可惜银钱不丰,暂时也只拿得出这些,那一整片田亩临山靠水,风水极佳,自家只能切下这么一小块来,到底觉着可惜。原还想着过几月再去添一块,可不几日就听说卖空了,只好叹息一回。
    夏颜出钱买田,原本是打算贴补家用的,可何大林开了口,说丫头既然出了私房,也不能占这个便宜,其中十八亩还算她自个儿的私产,以后嫁人就随嫁妆带走。他在这上头执拗,夏颜也不逆他的意思,倒是嫁妆的事还真没想过,如今按着自己的身量看,也有十五六岁了,可二十岁之前她还不想把自己嫁出去。
    忙过了家里这一转,才有空思考将来的打算。
    如今横在她心头的一根刺自然就是丽裳坊。晚晴已经明晃晃告诉她丽裳坊将来的目标,那么绕转这一目标,对方会有几番动作呢?
    首先当然是恢复元气,官造和高端定制是丽裳坊的强项,且如今有了广阳王府扶持,不出半年就能回血。腾出手来的丽裳坊,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吞并小作坊,逐渐蚕食市场,另一条则是踩下大门脸,一劳永逸。夏颜对晚晴的性子了解不深,猜不出她究竟会走哪一步,可不管如何,自家都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如今凌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成衣铺子,除了欢、丽两家,还另有三四家,夏颜同他们也一向是井河不犯。晚晴既然来找自己,估摸着也会去找别人。即若如此,自家是否也得找个盟友,形成合力?可如此一来,是否又会打草惊蛇?夏颜拿不准主意,只得把这个难题跳过。
    倘或真有一日两家交锋,丽裳坊会使出何种手段?自家又如该何应对?电光火石间,她想到很多可能,可所有应对之法都缺乏一个必要支撑——银子!
    她缺银子!
    空间的布料最多还能支撑一年,届时平价衣裳的门槛将会大大提高,而她也会失去一批客源,如此一算,眼下便到了欢颜转型的关键时期!
    夏颜咬着指甲,眉头紧锁,千丝万缕的头绪在她脑海中如蛛网般交织着,这其中,一定有个至关重要的关键,是她没有把握住的。
    因思索太过入神,连屋内入了人也不知晓。
    “你这丫头,怎的呆愣愣的?如今外头这般热闹,也不出去瞅瞅?”何漾走到她的身后,轻拍一记肩膀。
    夏颜受了一惊,回转过神,还有些木然。只差一瞬,似乎就已经摸到了关窍的尾巴,却被硬生生打断了。夏颜望着何漾的眼神不禁带上了一丝恼怒:“不去不去,心里烦着,管他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去!”
    何漾被臭了一句,也不恼,只觉她这般模样也娇俏,轻弹了一记脑壳,轻笑道:“可不就是皇帝老子来了!”
    第44章 开染坊
    御辇刚至隔壁州时,凌州城便全城戒严了。
    锦衣卫铁骑先行,日夜绕城巡视,往日里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如今连气儿也不敢吭哧一声,县父母们发了话,家家户户都得警醒着,连只偷米的耗子都逃不过夺命金刀的锋刃。
    圣人还在百里之外,随驾的车马已浩浩荡荡入城。市井小民们夹道相迎,争先恐后瞧看这皇家气派。广阳王府的秋山别院将将抢着工期修缮完,一干宦官宫女先入内,整顿内务。
    秋山梅林是一绝,珍珠温泉更是一绝,据传广阳王府花千金打造了一座太湖石池子,赤脚入水,壁底回温。坊间传的有鼻子有眼,仿佛人人亲眼见过一般,何大林倒是真入过别院,有那爱消遣的邻居便来找他唠嗑。
    “没有三丈宽敞,至多一丈半,我进去时,墙上还是光秃秃的,不知后来嵌了玉石没有。那太湖石倒是真的,也没瞧出个甚么不同来。”这些琐话他一日里要说上三五遍,可这些街坊就是听不腻,犹如听书似的,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
    圣人驾临,歌舞珍奇是少不了的,广阳王府自然是打头进献的那一个,其他各大小官员也都有孝敬,不论官民教坊,俱都摩拳擦掌,精心编排,就盼着自家走高运,被圣人点上一回。
    梅记教坊更是卯足了力气,花大价钱从异域请回了编舞师傅,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乐器,整日里吹吹打打也听不出个名堂,编曲先生为了这次面圣,足足准备了半年。
    如今梅记在民间名气极大,每回演舞都座无虚席,打赏的铜板更是盛满了铜锣。也有那花不起钱的泼猴儿,爬上了墙头只为瞥一眼衣边裙角。
    夏颜也为这回新舞做足了功课,既然是舞给皇上看的,自然是歌舞升平、繁花似锦的主题最讨喜。可她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会想到,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也会耳腻。
    夏颜看过一回词曲,建议梅廉稍作些修改:“万朝来贺这类词曲,我就见着不下三家教坊在唱了,广阳王府就备的这一出,你还打算同他们相争?”
    “那依妹子所见,该如何改动?眼下离圣人亲临只剩月余,再做改动,可不费神?”
    “也不必大改,只需做些添减即可。这些歌舞照可用,咱们却可以玩些新花样,比如加上说演,改成个小戏文。也不用学那正经戏曲里的行头唱腔,只演那最接地气儿的市井小事,保不准就能入了圣人的眼呢!”
    “这倒是一招险棋,待我好好思量,同师傅们商议个章程来。”
    那边厢重新编排故事,这边夏颜接着准备新衣。
    如今刚入城的尚衣监成了各大衣铺争相巴结的对象,丽裳坊自然不必说,人刚入别院,制好的宫服就送到了各人衣柜中。可上千人的穿戴,独自一家也克化不了,丽裳坊吸得肚儿圆还是会漏出些油来。
    御驾得过完立冬才回銮,那时节已然冷得人打颤,过冬的装备此时就该备起来了,主子们的衣物轮不到外面衣铺染手,可宫人们的衣袄因数量庞大,人手不够,不得不从外头采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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