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颜打的主意就是把机子改造得普通后,便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越是藏着掖着反而惹人怀疑。这时代缝纫机不能量产的原因主要是生产力低下,没有大机床制造零件,普通匠人要做一个齿轮就得耗费个把月时间。可顶尖匠人也能做出常人所不及的零件,比如那弯弯绕绕的连环锁、机关匣子,就连后世也难仿制,像汤大家这样拔尖匠人,若真有详细的图纸,自家打造个机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蔡大婶回去后把画册子分发下去,几个长工也是老积年了,看了画样,心里就估摸了个大概,闲来无事,便坐在一处唠起家常,蔡大婶把方才的见闻说了一通,这才解了众人的疑惑:“怪道一天能缝制出那许多衣服,原是有汤大家的东西,若是我手头有了钱,也寻摸一件来使。”
    “这就是说梦话了,就是让你我不吃不喝十年,怕是也买不起,她怎的那么有钱?”
    “这你还不知?何家出了老爷,要孝敬的人不得排到城隍庙去,我同你打赌,这机子准是旁人孝敬的。”
    “还是考功名好啊,子孙三代都吃穿不愁了。我那侄子如今也开了蒙,家里就盼着这根独苗呢。”
    “你侄子入的是哪家学堂?一年束脩多少?”
    零零总总又说了许多,直到几个小学徒把新料子抬进来才歇,蔡大婶抱起一匹布,转身对为首的扎花小学徒道:“招娣,今儿个你就跟着我学下剪罢。”
    招娣白净的面皮上泛出红晕,兴奋地直捣头,其他姑娘听见了,都投去羡艳的目光。
    七月中旬,老天爷热得叫人喘不上气儿,听闻又有几个县遭了蝗,城里的粮价也是一天一窜,原本能吃上一干一稀的人家,如今也只得顿顿喝粥汤了。
    城里粮价虽高,倒也算过得去,还未到缺粮少食的地步。可邻县的日子却不太好过,断了口粮的人家不得不卖儿卖女,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宵小鼠辈频出,欢颜铺子一月里就遭了两次贼,虽丢失的数额不大,不过是一两件衣衫,可出了这样的事儿,几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些天夜里都警省些,不要单独出门,若是有甚动静,就去隔壁馆寻小武哥,他如今替人看店,也好有个照应。”
    芝姐儿应了,把盆里洗完衣裳的水又收起来,走到院角处接着洒扫,如今雨水稀罕,总得省着些用。刚要把剩下的水拿去浇花,外面响起了拍门声,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眼看着快天黑了,夏颜拿起捣衣棍子防备,才拔栓开门。
    门外站着个四五十岁的夯汉,他后头跟着个抱孩子的婆娘,两人面黄肌瘦,嘴唇干燥起了皮,立在门外摇摇晃晃,眼见一个不住就要倒。
    “俺家招娣可是在这儿?”那汉子哑着声说道,舔了舔嘴角重重喘了一口气。
    如今叫招娣的女孩儿多,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铺子里这一个,当下也不敢认,只让芝姐儿去把人请来相看。这几人身上打了重重补丁,一头一身的黄泥土,夏颜不敢让人进门,就去厨下端了一碗水递与他们。那汉子道了谢,自家饮一小口,把剩下大半碗都给了婆娘孩子。
    招娣走进院里见着了人,一个健步飞奔过去,趴在夯汉肩头大哭,夏颜便知是她家人,当下就把人请进来坐。那汉子见自家脏污,不敢坐进堂屋里,只蹲在外头的石磨边。
    招娣爹又喝了一碗水,拿袖子一把抹了:“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投奔你,你这儿……可好?”
    招娣听了这话,唬了一跳:“前几日不是才来信儿说家里好好的,庄稼虽不好,可也不至于开不了锅?”
    “唉,你是不知,如今咱乡里也遭了蝗了!乌压压一大片过来,刚甩穗的庄稼一粒不剩,”招娣爹瞥了一眼婆娘,又饮了一口水,才艰难道,“如今倒有一条出、出路,隔壁村王善人家里还有余粮,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得嫁人,前儿个他送了二升米面并五十个鸡蛋来,想替他家大小子说亲……”
    “爹!那人是个傻子!”招娣急红了眼,本就白净的面皮更是一片惨白。
    听到这儿,夏颜垂下了眼,来这里时日多了,这样的事儿也没少见,可心里还是难受,这时代的女孩多是待沽的商品,逢家里过不下去了,就拿出来买卖。
    她也曾想过自己有能耐了就帮她们一把,可她们身后是一个家庭,家庭背后又是一摊子烂事,一个拖一个,手哪里能够到那么长。自知没能耐一个个帮过来,便退回到屋里,坐在门口发呆。
    第39章 亲昵(修改,订)
    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夏颜心头烦躁,拿着芭蕉扇来回扇个不住。
    好一会儿哭声才止住,招娣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夏颜一把拉住了她,眼神晦暗不明:“你想如何?”
    “求东家救救我!”招娣白着一张小脸,却忍着没哭。
    “你可知如今外头像你这样的女孩有多少?我如何一个个搭救,”夏颜见她身子摇晃起来,似是要昏过去,心下有些不忍,“你自己可有打算?眼下就算我给了你钱渡过难关,下一回再遭了难呢?靠天吃饭,旱涝不保,你待如何?”
    招娣低了头想了会儿,跪着往前蹭了两步道:“东家!我甘愿自卖为奴,一辈子伺候您!”
    “我手脚齐全,不必人伺候,你说的这些,可有一分为自己、为长远想过?”夏颜挥了挥手,让她回去想明白再说。
    到底是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人,终究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可如果她能自己想明白,也省的日后牵扯出更多麻烦。招娣把爹妈安置在镇上的大通铺里,买了食水让他们先对付着过日,自己回来关了门,闷在屋里半晌不出来。
    轮到做活儿的时候依旧认认真真跟着学,一块料子熨帖得平平整整,左右对准了才出剪,下手很有准头,连蔡大婶都夸她有悟性。
    这几日她的话也少了许多,旁的姑娘讨论买头花买脂粉,她也不跟着掺和了,每日上工之前就出门去看一回爹娘,见他们衣衫褴褛,便赶了几天工,拿下脚料拼了两件汗衫送去。
    这一日,她拿了一件自家试做的衫子,递到夏颜面前道:“东家,这是我刚学的手艺,请您指点指点。”
    夏颜把算盘往边上一推,接过来摸看一回,针脚还不够齐整,倒也算细密,腰身的结构有些失调,可也能上身了,若是在摊子上贩卖,也值三五十文钱。
    “东家,我想请您先借我二两银子,往后我每月还您一百二十文,利息您说了算,直到还清那一日,待我出师后,再无偿为铺子做工三年。”
    “你那一百文钱还是我每月给你的,你又拿什么多余的来还,”夏颜折起衣裳又还给她,指点道,“腰身再收些,长头再放些,针脚一时练不好,就拿眉笔点了印子再缝。”
    招娣一一记下了,顿了一瞬,又接过方才的话头:“我想每月以五十文的价儿收走平时用剩的边角料。”
    这话有些意思,夏颜也来了兴致:“你要这些做甚,连块汗巾子的长头都不够。”
    “拼拼凑凑总能派上些用场。”招娣摸了摸手下的衣衫,这件衣服就是拼出来的,颜色搭配得很好,图案也对接的有模有样。
    夏颜见她心里有了谱,也暗自高兴,便宜了一半的价钱,让她把下脚料都包圆儿了。平时那些料子也没多少时间打理,老师傅们看不上,小丫头又没那手艺,除了做些荷包补丁,多半还是丢掉的份儿,难得招娣还能想到这上头,免去了一桩浪费也是好事。
    招娣爹娘来投奔倒是提醒了夏颜,今年怕是个大灾之年,趁粮铺里还有富余,又多订了一倍口粮,把仓库里塞得满满当当。
    七月末,流民一波一波进城了,眼看往下形势不好,城门口门禁更严,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都被拦在外面,据传聚众闹事的官司都出了几起。
    夏颜点了点手头的银子,如今也攒下二百多两了,每日里虽忙累些,可日子有奔头便不觉着苦。这些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再盘个铺面,可如今摊子也不小,再铺展就有些心力不足,她便想拿这钱做些别的营生。
    正盘算着哪些行当出息好,前头的账房急慌慌跑了来,手里捏着个帖子,慌慌张张道:“东家,上月谈妥的官造活儿黄了!”
    夏颜立马站起来,把他手里的帖子接过细细读了,果真盖着官府的印章,当下颇为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说变就变,我这儿的价可是让了十足的利,还有哪家能同我争这个不成!”
    “可不就有一家,玉明街的丽裳坊!”
    “不可能,这工事是广阳王府督造的,断不可能给丽裳坊!”
    “哎呦喂,您还不知道呐,丽裳坊又巴结上广阳王府了,前儿个还大摆酒席,王府的大管事亲自去吃酒的。”
    夏颜心一惊,想不到这丽裳坊居然死灰复燃了!比起订单被抢,她更在意广阳王府为什么会突然大转弯。这里的关窍一定要摸清,否则在这一行行事恐有诸多变数,当下给了账房几两银子,请他代为打听打听。
    一时间也摸不着头绪,夏颜心里着实有些不快,前些日子还听说丽裳坊难以为继,正四处拉人入伙,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正打算再拖延一段时间,攒够银子就请旁人出面代为拿下这块招牌,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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