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赏你若是要嫁了薛勤,不一样还是伺候四姐儿吗?这爷与四姐儿,迟早是要在一处的。”苏梅还未说话,一旁正站在房廊长凳上卸灯笼的妙凝却是先抢了话头。
    “行了,当心着点脚下你。”绯红着一张白腻小脸,苏梅斜睨了一眼妙凝,声音羞恼道:“就你这小妮子话多,看我不把你嫁出去。”
    “哪能呢,四姐儿定是舍不得妙凝的。”将手里的大红灯笼递给一旁的婆子,妙凝从长凳之上走下,然后欢欢喜喜的靠到苏梅身侧道:“四姐儿最是心疼妙凝了。”
    “哟,多大的脸儿呢,我给看看。”一边说着话,苏梅一边伸手捏了捏妙凝的脸调笑道:“脸真大。”
    “四姐儿惯会嫌弃奴婢。”娇哼一声,妙凝伸手扶住苏梅的胳膊,突然低了脑袋道:“奴婢与茗赏一般,在保宫狱里头听到四姐儿出事的消息时,吓得整个人都快要瘫了。”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从宽袖之中掏出巾帕,苏梅轻叹一口气,然后细细的替妙凝与茗赏擦了擦眼泪道:“好了好了,待我去檀菊园看过老祖宗再来哄你们两个,可好?”
    被苏梅的话逗笑,妙凝抬起一张沾着泪渍的笑脸,侧身走到苏梅另一边道:“奴婢与茗赏随四姐儿一道去。”
    “这是怕我走丢了?”听到妙凝的话,苏梅笑弯了眉眼。
    “怕四姐儿不要我们了。”紧了紧扶在苏梅胳膊处的手,茗赏突然声音低低道。
    “傻姑娘,说什么傻话呢,只有你们不要我,我哪里会不要你们。”伸手覆上妙凝与茗赏的手背,苏梅轻笑一声道:“好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快随我一道去见老祖宗吧。”
    说罢话,苏梅便带着妙凝与茗赏一道去见了老祖宗。
    檀菊园里头的嫩菊已然初绽,娇娇脆脆的从青瓷盆栽里头冒出一个嫩尖,随着微冷细风摇曳轻慢,惹得人不禁驻足观看。
    走在熟悉而空荡的房廊之上,苏梅端着身子,脚上的木屐“噼里啪啦”的敲打在硬石的白玉地砖之上,恍如隔世。
    细薄裙裾随风飘漾,带起一阵细软香风,苏梅下意识的抬首往老太太正屋侧边的窗口处望去,只见那处坐着一个身穿细薄袄袍的纤瘦身影,正手持狼毫笔,坐在书案后头细细的抄写着佛经。
    原来坐在那处的人,真的看得到房廊,那厮竟然没骗她……
    “四姐儿,那是瑞哥儿。”注意到苏梅的视线,妙凝低眉开口道。
    “我知道。”苏梅轻缓的点了点头道:“瑞哥儿也是长大了,十四了吧?”
    “是,十四了。”
    “十四了……”低叹着发出一道音,苏梅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宽袖,绝艳面容之上显出一抹轻笑道:“与那人,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若说马焱是万恶之源,那瑞哥儿便是千善之地,那股子与马焱浑身戾气全然不同的温润沉静佛香气,细腻缓和,就连他面前的佛经都好似染上了一层淡雅佛光。
    吩咐妙凝与茗赏先回,苏梅伸手推开面前主屋的房门,然后小心翼翼的踩着脚上的木屐,轻手轻脚的进了主屋。
    老太太还不知道苏梅回来的消息,正靠在罗汉床上小憩,穿着一身马面裙,手边一杯雪盖蓝热茶,大致是心中有些什么忧愁,眉宇之间微微蹙起,看着十分忧心。
    “四姐儿?”穗香从内室之中走出,一眼看到苏梅,赶紧惊喜的上前行礼道:“四姐儿您回来了?”
    “嘘,别吵醒了老祖宗。”打断穗香的话,苏梅伸手接过穗香手里的薄被,细细的替老太太盖在身上,然后引着穗香往内室之中走去道:“老祖宗近日身子可好?”
    “老太太一开始听到四姐儿去了的消失,伤心的紧,差点晕厥过去,不过后来听人说四姐儿无事,这才稍稍安稳。”
    “那老祖宗怎的看着这般忧心?”拐进内室,苏梅一眼看到那正端坐在书案后头抄写着佛经的苏瑞锦,赶紧压低了几分声音。
    看到与穗香一道进到内室里头的苏梅,苏瑞锦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拢着宽袖从书案后头起身,恭谨的与苏梅行礼道:“四姐。”
    “嗯。”苏梅应了一声,牵着穗香的手往一旁站了站,继续开口道:“老祖宗可是有其它什么烦忧事?”
    听到苏梅的话,穗香的脸上显出一抹难色,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四爷率兵进到皇宫,亲自护卫太子登基,皇后与太后被软禁在各自宫中,就连太妃都被关在了寿康宫,不得迈出一步。”
    “所以老祖宗是忧心太妃?”接过穗香的话,苏梅说话时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深意。
    苏靥毕竟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亲生闺女,那时候将苏靥送入宫中是情非得已之举,老太太对此一直心中有愧,现下苏靥又被困深宫,老太太自然是忧心非常。
    “四姐儿,奴婢知晓这话逾越了,但奴婢还是想恳请四姐儿与四爷去说说,看能不能让老太太与太妃见上一面。”穗香犹豫半响,终于还是开了口道。
    “这……”听到穗香的话,苏梅的脸上显出一抹犹疑神色。
    “四姐儿,算奴婢求求您了,您就看在老太太这与您这十几年的面子上,让老太太好歹宽宽心吧。”穗香提起裙裾跪倒在苏梅面前,声泪俱下道。
    “……好吧,我去问问。”苏梅站在原处良久,然后才轻缓的吐出一口气道:“不过那厮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若是他认定的东西,哪怕是天罗祖宗来了,也是扭转不得的。”
    “只要四姐儿愿意开口,四爷定是会应允的。”听到苏梅的话,穗香抿唇轻笑一声,然后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子从地上起身道:“四姐儿,老太太怕是要醒了,您要去与老太太说说话吗?”
    “不必了。”沉吟片刻,苏梅抬眸看了一眼苏瑞锦道:“我与瑞哥儿也是好久不见了,还是先与瑞哥儿说说话,老祖宗这处,待我问了那厮,晚间再来一趟吧。”
    “多谢四姐儿。”穗香垂首与苏梅行了一礼道。
    绕过穗香,苏梅站到苏瑞锦面前,然后微微探身道:“瑞哥儿,茗赏做了杏仁豆腐羹,你要不要去尝一些。”
    苏瑞锦抬眸,看了一眼苏梅,然后微微颔首道:“多谢四姐。”
    说罢话,苏瑞锦小大人一般的将面前的佛经收好置于宽袖暗袋之中,然后引着苏梅从一侧小门而出。
    跟在苏瑞锦身后,苏梅汲着脚上的木屐,慢慢走出正屋。
    小门正对一条弯曲小廊,苏梅端着身子跟在苏瑞锦的身后,微微抬首之际,才发现这苏瑞锦不知何时,竟然与她一般高了。
    “尽是吃些豆腐素食,你倒是长得快。”侧身走到苏瑞锦身侧,苏梅声音细糯道:“对了,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呢,那洋槐脖子上头挂着的佛珠,可是你给她的?”
    “万物皆有灵性,若是碰到了有缘人,自会相认。”揣着宽袖之中的佛经,苏瑞锦侧头看了一眼苏梅,沉默片刻之后才开口道:“老祖宗还是关心四姐的。”
    “我自然知道。”低垂下微红眉眼,苏梅伸手摸了摸濡湿眼角,然后轻勾起唇角,艳绝面容之上显出一抹苦涩笑意道:“只是不知为何,有些伤感罢了,大致是这秋日徒伤,惹人烦闷吧。”
    “四姐若是不想笑,便不要笑。”顿住步子,苏瑞锦一本正经的看向面前的苏梅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四姐天生福气,有良人相守,姻缘美满,日后子孙绕膝,可享天伦之乐也。”
    听到苏瑞锦那一本正经的话,苏梅突然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到底是学佛的,还是算命的?”
    “世间万物,相通相克,这些不过就是为了让四姐安心的话罢了。”一边说着话,苏瑞锦一边转身往前走去。
    听到苏瑞锦的话,苏梅微一愣神,片刻之后才轻笑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瑞哥儿你可是犯戒了。”
    “四姐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出家人。”清雅面容之上显出一抹浅淡笑意,苏瑞锦声音清澈道:“四姐以貌取人的习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变。”
    听到苏瑞锦的话,苏梅不知为何,心中瞬时便闪过马焱与她说过的那四个字“佛面魔心”。
    是啊,她一眼看到苏瑞锦,便被他身上的那股子沉静佛香气所牵引,便以为他是那种浊生于俗世之中救苦救难的大菩萨,理应清心寡欲,慈悲为怀,可说到底,苏瑞锦这个人如何,她确真是一点都不清楚,即便他是她名义上的亲弟。
    第241章
    “瑞哥儿,有件事,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想与你提一嘴。”看着苏瑞锦那纤瘦的背影,苏梅突然开口道。
    “四姐若是想说娘亲的事,那便也不必了,万事皆有因果循环,娘亲做的杀孽,她自是要自己承受的。”转身面对苏梅,苏瑞锦低垂着眉眼,声音清雅道。
    听着苏瑞锦那淡然的声音,苏梅终于是明白了为何苏瑞锦的身上总是显出那股子清雅佛香之气。
    只因他情绪单薄,不仅是七情六欲,就连最连心的母子之情在他的眼中就好似随时都能割舍的俗物。
    最是有情无情人,看着无情之人,往往情根深种,而看着有情之人,却往往早已六根尽断。
    “瑞哥儿,我真不知,若是有人能让你发狂,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妙人。”睁着一双湿漉水眸,苏梅突然冲着苏瑞锦调笑道:“那定是一场十分精彩的好戏。”
    “四姐还是快些去抓紧你那枕边人吧,权倾朝野又少年俊朗的辅国公,整个大汉朝堂,窥觊之人,可不在少数。”
    “他敢!”听到苏瑞锦的话,苏梅立刻便瞪圆了一双眼道:“看我不把他的狗腿给打断了。”
    “哦?娥娥妹妹这是要打断我的哪条狗腿?”低哑暗沉的嗓音带着一抹清浅笑意,马焱穿着一件细薄宽绸,身姿卓然的站在小廊尽头处,一双漆黑眼眸之中散着一层细碎流光。
    听到马焱的话,苏梅下意识的便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扬起小脑袋道:“我正与瑞哥儿说话,你怎的偷听呢?”
    “呵。”沉笑一声,马焱踩着脚上的皂角靴,缓步走向苏梅道:“娥娥妹妹这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真是越发精湛了。”
    看到那大山压势似得朝自己面前走来的马焱,苏梅赶紧一扭身躲到苏瑞锦的身后道:“你莫再过来了!”
    “娥娥妹妹怕什么?我乃是你良人,日后你与我,可是要子孙绕膝,共享天伦的。”站定在苏瑞锦面前,马焱垂眸定定的看着苏梅,细薄唇角轻巧勾起,显出一抹瘆人笑意。
    看着马焱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苏梅按着苏瑞锦的肩膀,燥红着一张白腻小脸正欲说话之际,却是突见马焱从宽袖暗袋之中掏出一本佛经递与苏瑞锦道:“世间仅剩的一本孤本,宫里头的藏书阁里头拿出来的。”
    “多谢四姐夫。”苏瑞锦伸手接过马焱手里的佛经,然后一本正经的揣着就往前走去,徒留苏梅一人正眼对着马焱。
    “娥娥妹妹还是快些与我去共享天伦之乐吧。”一边说着话,马焱一边将苏梅纤细的身子搂抱到自己怀中,然后径直便往鹿鸣苑的方向走去。
    趴在马焱的肩膀上,苏梅偷偷虚看了他一眼,却是被马焱逮了个正着。
    “怎么,娥娥妹妹还想着要打断我的狗腿?”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在苏梅的后颈处,马焱漫不经心的按着苏梅那微凸的后颈骨处,轻捋起一抹漆发。
    散着幽香的细发被放到一旁,露出苏梅那纤细优美的脖颈,凝脂般的肌肤衬在藕荷色的衣领处,更显出一抹白皙细腻。
    抚着苏梅那似乎一折就断的脖颈,马焱双眸微暗,捻在她肌肤处的手指轻动,神色幽深。
    “好痒……”躲开马焱的手,苏梅抬眸,那双湿漉水眸之中清晰的浸着一层细薄怯意。
    看到这副可怜小模样的苏梅,马焱慢吞吞的放开自己按在她后颈处的手,然后声音礠哑道:“刚才不还叫嚣着要打断我的狗腿吗?这会子怎的就怕了?”
    “谁,谁怕了,我,我只是,只是……”结结巴巴的磕着嘴,苏梅晃着一双大眼,满满一副心虚模样。
    “呵,这世上敢这般在后头说我坏话的,大致也只娥娥妹妹一人活着了吧。”伸手轻轻的掐了掐苏梅的面颊,马焱的双眸之中显出一抹暗隐的戏谑神色道:“娥娥妹妹可知,这其余人,都去了哪处?”
    虽然明知道马焱这后头会说出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苏梅还是忍不住的多嘴问了一句道:“去了哪处?”
    “娥娥妹妹可听说过这虿盆之刑?”伸手拂过面前的一弯垂蔓,马焱双眸微眯道:“这虿盆之法便是在地上挖一深尺大坑,然后将蛇蝎蜂虿一同丢入其中,再将人剥光了衣裳扔到里头,受百虫啮咬之痛。”
    “那虫子从七窍钻入,进入肺腑,一点一点的啃噬身子,吃空五脏六腑,人却还没死……”
    听着马焱那阴颤颤的话,苏梅僵直着一张小脸,突兀想起上辈子时,这厮确实是做过这般的事,不过那时这刑法还没名儿,只被宫里头的人唤作百鬼窟,百鬼缠身,入则无生。
    “好,好了,我不想再听了……”一把捂住马焱的嘴,苏梅苍白着一张小脸,声音轻颤道:“我,我们来说些别的事儿,对,对了,我听闻那苏太妃被你囚在寿康宫里头了?老祖宗想去宫里头见见苏太妃,你能不能帮忙?”
    一边说着话,苏梅还在一边不停的颤着身子,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哆嗦的慌,似乎身上爬满了那百虫一般的让人心瘆。
    “段于鄢求我帮忙,将那盈额与我三七分,就连苏婉福好歹也唤了我一声四姐夫,不知娥娥妹妹求我帮忙,要与我什么好处?”
    说罢话,马焱带着人走进鹿鸣苑中,绕进一旁挂着细碎琉璃灯笼的房廊里。
    用力的绞着自己按在马焱肩膀上的小手,苏梅咬着唇瓣,片刻之后才糯声糯气的开口道:“那,那你想要什么好处嘛。”
    这天下的好处尽都被这厮给占全了,他却还不满意,还舔着脸的要问她来拿好处。
    而原本苏梅还以为这厮会像往常似得提些什么让人羞恼的要求,却是不想这次的马焱好说话的紧,只淡淡吐出一句道:“近日里劳累非常,娥娥妹妹替我按个肩,如何?”
    “……就这样?”疑惑的看着马焱,苏梅歪着小脑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
    “怎么,娥娥妹妹觉得不满意,既然如此,那……”
    “不用不用,很满意,非常满意,就按肩。”一把捂住马焱的嘴,苏梅赶紧用力的点着小脑袋道:“你再不可反悔。”
    “呵,自然。”
    夜幕将近,点着一盏晕黄琉璃灯的书房之中,马焱端坐在圈椅之上,面前放置着成堆的奏折等待批注,苏梅站在马焱身侧,穿着一袭细薄袖衫,正垂眸小心翼翼的替他捏着肩膀。
    琉璃灯光细散,苏梅纤细的身影投射在铺着地毯的书房地上,紧紧挨在那颀长身影侧边,看上去暧昧而亲密。
    看着地面上那两道亲密身影,苏梅不知为何,偷偷的勾了勾唇角。
    她与这厮至今为止,怎的好似都没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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