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英便雄心勃勃地说,钱还要省着点用,陆高远结婚,多少还能收些红包,过了夏天陆高飞、陆高超俩兄弟上初中,也该给他们准备自行车了。
    “往后不光有他大姐夫,还有香穗这个女婿呢,我看这许清明肯定能挣钱,叫他们两家都帮着点,一定要把高飞、高超两个好好培养,培养他们上大学。”
    吃晚饭的时候,陆振英就是这么说的。陆高飞和陆高超俩兄弟是双胞胎,俩人暑假后就要上初中了。听说陆香穗明天就要被“接走”了,小兄弟俩也丝毫没觉着有什么伤感,倒是陆高飞嘀咕了一句:
    “三姐,听说未来三姐夫是养蜜蜂的,往后我要吃蜂蜜,能找他要不?”
    许清明养蜂,这个陆香穗是知道的。当地养蜂的人并不少见,本村里就有两家养蜂,然而养蜂绝不是个吸金挂银的行业,没听说多么挣钱,陆香穗忍不住疑惑,许清明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就算他有的是闲钱,他为什么突然跑到她家来提亲呢?并且还这么急赶着,居然明天就要来接人,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明天就要被许清明带走,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生活,陆香穗就更忐忑不安了。能不担心吗,一个十五岁的单纯女孩,忽然要去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家生活,这男人还是她“对象”……陆香穗这天晚上辗转反侧,大半夜都没睡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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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香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农村人习惯早起,从十一二岁之后,她几乎都是天一亮就起床,都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她需要做早饭,收拾家务,再步行好几里路去上学。这几天不再上学,她还是习惯了早起。
    然而今天,陆香穗躺在床上就是不想动,身上乏乏的,没力气。耳边听着院子里各种声响,王中春打水的声音,陆振英刷锅做饭的声音,还有陆高远被早早叫起来看小宝的怨言,或许是因为多少对这个闺女心里有愧,或许是因为拿她换了大把的彩礼,而她今天就要被人家带走了,今天早晨她没早起干活,陆振英居然也没叫她,也没责骂,由着她睡了。
    陆香穗翻了个身,索性就懒懒地赖床。
    反正,她今天就要被家人“卖”了。
    “这死丫头,天都大亮了还不起来,谁家小闺女孩睡到这会子……”陆振英的嘀嘀咕咕地抱怨。
    “你少说两句,你由着她还能在家里呆多会子……”王中春的声音。
    不能在这个家呆多少时间了,陆香穗默默地想。
    可是,她不是还盘算着离家逃走的吗?此刻就这么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认命了?陆香穗此刻才又想起她的“南下逃婚计划”。
    反正也跑不掉,随他去吧!陆香穗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了。大约潜意识里,对许清明总有一种没由来的安心吧。
    比起被扔给其他的陌生男人,许清明倒没让她讨厌排斥。
    早饭过后,本该去田里干活的陆家人都没有出门,除了陆高飞、陆高超小兄弟俩上学去了,陆振英、王中春两口子就坐在堂屋里等,陆高远站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总往大门口瞅。
    没用等多久,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昨天那媒人连同许清明,一起来了。
    许清明果然带来了五千块钱,整整齐齐放在一个酱红色布袋里。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九八七年,第四套人.民.币才开始发行,百元面值的票子才刚刚面世,市面上流通的几乎还都是十元面值的,许清明带来的钱自然都是十块面值,一千块钱缠成一捆,一沓子一百张,厚厚的五沓子。
    “点一点吧。”媒人笑着把一堆钱推到陆振英面前。
    “不用了吧……”陆振英也扯着脸笑,“没有旁人,哪里用数!”
    “当面点钱不薄人,还是点一点。”媒人说,“还是当面数清楚的好。”
    陆振英抓过一沓子,先递给了王中春,自己也拿起一沓子,两口子各自低头数钱。蘸着唾沫点完了钱,陆振英站起来笑着说:
    “香穗在西屋,我去叫她。这丫头,让我惯坏了,一早上睡到现在也不起。”
    “我跟你去。”许清明一听,站起来便跟着陆振英去西里屋。西屋分为里外间,外间铺着张木床,是陆高飞、陆高超小兄弟俩睡的,中间一道窄窄的小门通向里屋,陆香穗就住里屋。一脚进了门,陆振英冲着里屋喊道:“香穗,赶紧起,清明他接你来了。你这丫头,还真好意思睡。”
    许清明在门口顿了顿,稍停了一下,目光隔着小门瞧见陆香穗半靠在床头,身上好好穿着衣裳,便也不再回避,索性一步跨进了里屋。
    “香穗,你听见没?还不赶紧起来。”陆振英走到床前,推了下陆香穗。陆香穗从床头坐了起来,一张小脸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能是刚刚还在睡觉吧,面颊带着潮红,整个人显得没有精神。
    “起来呀香穗,你赶紧的,我跟你说,清明这样对你好,你可要懂事,去了他家,要勤快点儿,可不能脱懒,好生干活!”陆振英叨叨着交代她。
    许清明一步跨过去,也不管陆振英还在旁边,手一伸,大掌在她额头一贴,随即又放开,声音低沉温润地叫她:“起来吧,起来我们走。”
    陆香穗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才开口说了句:“……你先出去。”
    许清明转身出去,却没有回堂屋,就站在西屋门口等,没多会功夫,陆香穗从屋里出来,穿了件碎花布小褂,蓝灰色裤子,手里正抓住一头黑发在编辫子,她三下两下把辫子编好,拿头绳一扎,就去井台洗脸。
    几分钟后,陆香穗站在许清明面前,咬着嘴唇,沉默地看着他。
    “好了?”
    “好了。”
    “那我们走?”
    “嗯。我……收拾下衣服。”
    “不好收拾就别带了,衣服我再给你买。”
    “留在家里,也没人能穿。”正往屋里走的陆香穗停了一下,又抬脚进了里屋,很快就拎着个花布包袱出来了。
    ☆、与子同归
    陆香穗拎着个花布袋子出来,默默地站在许清明面前。
    “你这丫头,你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呀!别的东西也不用拿,能穿的衣裳你带着穿。”陆振英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陆香穗手里的花布袋子溜,担心她偷偷带走家里什么东西。也不想想,陆香穗住的屋子里,能有什么可以偷偷夹带的值钱物。
    许清明伸手拎过陆香穗手里的花布袋子,当着陆家人的面翻开,里头除了两件夏天的衣裳,就还有一件厚实些的外套褂子。许清明瞥了陆振英一眼,把衣裳装好,叫陆香穗:
    “去把你书包拿着。”
    “拿书包做什么呀,反正她已经不上学了。”陆高远说着嘻嘻地笑。
    陆香穗站着没动,静静地望着许清明,许清明也不解释,理都没理陆高远。陆振英在一旁忙说:“带着吧,带着吧,留在家里也没半点用处,带着闲时候翻翻解闷也好。”
    陆香穗抬头看向许清明,双目交会,接到许清明的示意,她转身又进了里屋,很快拎着自己那个旧军用帆布书包出来。许清明手一伸,便把那书包也抓了过去,偏头示意陆香穗:
    “走吧。”
    陆香穗跟在许清明身后,默默出了大门,陆振英和王中春、陆高远跟着送出门来,跟媒人说着些客气话,许清明却没多客套,出了门就前边走了。
    陆香穗跟在许清明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陆家。
    她不哭。有眼泪也都悄悄地流过了,这个时候她掉眼泪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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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媒人跟陆家人客套了几句,很快赶上他们,一行三人出了北石寨村,在村外的路口站住了。那媒人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许清明的胳膊说:“清明,你托的这事,二姑总算给你办成了,你呀,先把人家姑娘带回家,我家里还有事儿,就不跟你去许沟了啊。”
    “那行,二姑,另天我再好好感谢你。”许清明说。三人便在路口分开,媒人骑自行车往北上了大路,许清明则拐上了往西的山路。
    许清明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条路是北石寨村到许沟村最近的路,但恰恰好穿行在几座小山包之间。许清明今天没骑自行车,这样的山路,骑车高低颠簸,别说再带上陆香穗了。
    再说,来之前他就美滋滋地想过了,接到了陆香穗,带着她离开陆家,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山路人也少,俩人正好一路上说说话儿。
    会有一种“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美好感觉。
    可是——他转头看看身后的陆香穗,那丫头低着头默默走路,一直都离他三步远的样子,他走快,她便也快赶几步,他走慢,她便也立刻慢下来,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许清明便也不急不躁,也没开口催,干脆站住了等她。
    到此刻,许清明心里总算稍稍放松了些,他终于把她从那个家里拉了出来,赶在钱卫东之前。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能再让陆香穗到钱卫东家去给他看孩子,甚至,许清明希望陆香穗从今往后,永远都不再跟钱卫东和整个陆家有任何牵扯,最好面都见不着,老死不相往来。
    他是重生回来的,他爱了她两辈子,然而她根本还不熟悉他,扳着手指头数,加上昨天下午,两人也只不过见了三回面,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小丫头心里忧虑忐忑是难免的,也难怪她这样“保持距离”了。许清明满肚子的爱意,却苦于怎么跟她表达。为了抢在钱卫东前边把她拉出那个家,带回自己身边,许清明采取了这么一个“非常办法”,对陆振英那家人自然有效,但对眼前的陆香穗来说,却有些难以接受了。
    不过,许清明并不担心。他相信,上辈子两人能相知相爱,爱得那样刻骨铭心,生死相许,这辈子,她也一定会爱上他,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罢了。
    见许清明停下了,陆香穗默默往前走了两步,隔着一步远在他跟前停下,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香穗,我们回家去。有很多事,一下子也无法跟你解释,但是,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许清明舒心地笑。
    陆香穗只是安静地站着,默默无声。许清明一伸手,又仔细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丫头有些不对劲,看着就蔫蔫的,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但是,触手的温度却不像发烧。
    陆香穗突然被碰触,本能地往后一退,两只黑眼睛戒备地看着许清明。对上他坦然而关切的眼神,陆香穗晃晃发沉的脑袋,自己忍不住也伸手摸了下额头,两条眉毛微微地皱起。浑身没力气,胳膊腿都发酸,头痛,昏昏沉沉的,打从夜里就一直这样子。
    要不是正赶上许清明来接人,要不是许清明正站在她对面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陆香穗真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眼睛都不想睁了。
    “你不舒服?”肯定的语气。
    陆香穗没吱声。许清明懊恼地微叹,眼下在这山路半道上,看着她不舒服却什么法子也没有,真是干着急。他看看手里拎着的两个包,随手把书包往脖子上一挂,然后把比较轻的花布包抓在手里,一转身在陆香穗跟前蹲下。
    “上来,我背你。”
    陆香穗本能地想拒绝,许清明却已经半蹲起身子,顺手一拉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背上一托,便稳当当背起陆香穗,大步往前走去了。
    崎岖幽静的山路上,只见年轻英挺的男人胸前垂着个黄帆布的书包,后边手里还抓着个碎花的布包,背上背着个纤瘦的女孩儿,步伐稳稳地往前赶路。
    山间的小风轻柔柔的,太阳升起来了,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陆香穗趴在许清明背上,开始还浑身僵硬来着,一路晃晃悠悠的,晃悠得她渐渐地眯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居然把头靠着许清明后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几里山路,许清明就这样心满意足地,一路把陆香穗背回了许沟村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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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你背的谁呢?哪儿拐来的小媳妇吧?”
    一进许沟村,路旁两个半大的老头正靠在墙上闲聊,见许清明背着陆香穗过来,便大着嗓门开起了玩笑。
    “王伯,三叔,你俩今天闲着啊?”许清明也不急也不恼,索性也不去回应他们的话。他心里清楚,许沟村离北石寨村只隔着六七里路远,加上陆香叶嫁在这许沟村,也就是钱卫东家,他跟陆香穗订亲,还把陆香穗带回来的事情,不用几天村里就会人尽皆知了。
    既然如此,干脆就不去管它吧。
    “闲着呢,等会子去豆地里找找草。”三叔笑着说,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清明,我说你背的谁呢?谁家的小闺女孩?”
    “她呀——”许清明顿了顿,笑笑,“她往后就是我妹妹了。三叔,王伯,往后多照应。”
    “你妹妹?呦呦呦。”王伯啧啧地咂着嘴,还是一副玩笑的模样,“你这小子,你倒是想要个妹妹呢,可惜你妈没给你生。”想到许清明妈妈早已经去世,王伯自觉着不该提起,便伸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两下,忙转移话题。“我看你呀,肯定是从哪儿拐了人家的小姑娘,猪八戒背媳妇呢你。”
    说着,王伯和三叔便扬起一阵戏谑的大笑,农村的老头儿,基本上都是这么个性情,说话大咧咧的,粗嗓门,喜欢开开玩笑,像这样调侃一下未婚的小伙子们,倒也无伤大雅。
    只是他们这会子还不知道许清明和陆香穗的事情呢,许清明也不多说,也不解释,便背着陆香穗稳稳走了过去。
    拐过一处屋角,陆香穗拍了一下许清明的肩膀,细声细气地叫他:“哎,你放我下来。”
    她早在刚才就醒了,被王伯他们的大嗓门吵醒的。但当着那两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抬头,便干脆继续装睡,这会子许清明拐进一条小巷,陆香穗赶紧要求下来。他这样背着自己,叫人看见了又要多说话。
    “到了。”许清明笑,咣当一声推开两扇木门,背着陆香穗进了院子。
    ☆、心生疑惑
    “到了。”许清明笑,咣当一声推开两扇木门,背着陆香穗进了院子。
    许清明蹲下身来,放下陆香穗。他拿下挂在脖子上的书包,连同手上的花布包顺手放在院里的磨盘上,找出钥匙开门。陆香穗睡了这一觉,觉着身体似乎舒服些了,两只脚站稳了,开始打量眼前的小院子。
    当地寻常可见的一个农家小院,只有两间屋,是那种茅草房顶,石头墙,靠屋檐盖了两排青瓦,东侧开着一扇门,东院墙盖了一间小小的厢房,看样子是锅屋。院子西南角长着一棵小腿粗的木瓜树,这时节枝头挂了不少拳头大小的青木瓜,西墙外边紧挨着两颗洋槐树,再往西,就看不到别的房屋了,这房子处在村子西南角,西墙外就是大片的庄稼地。
    这房子半新不旧,看起来是早几年盖的,收拾得倒干净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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