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明知故问!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喜欢。”
    傅惟薄唇微抿,轻笑道:“你觉得呢?”
    “我、我怎么知道……”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案前将先前那册书卷阖上,放上书架。沉默许久,他就这般背对着我,一字一句道:“兴许她对我有几分意思,可我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这样最好不过,因为,我打算娶她为妃。”语意清淡而笃定,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事实上,这却是一桩国婚,关乎江山社稷。
    ☆、第12章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1)
    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那妍歌公主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又会吹笛招萤火虫,他二人朝夕相对,难保傅惟不会心动啊……这么一想,我不禁又担忧起来,心下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诸位皇子中,唯有傅辰已册立正妃,其妻为镇国将军的独女。其余几位皇子要么立过侧妃,要么仅收了几位宠姬。而傅惟素来爱惜名声,不近女色,索性连宠姬都不曾纳过,皇上十分欣赏他的勤勉寡欲,多次赞他“光风霁月、正人君子”,但……
    我说:“但兹事体大,皇上恐怕不会轻易应允,毕竟他现在还是很宠爱傅谅的。”
    “我知道不容易,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在父皇身上下功夫,关键在妍歌。”
    我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你救她不是巧合,而是刻意为之?”
    他点头,坦然笑道:“我何时打过没准备的仗?”
    果然是这样。
    傅惟出任并州总管时,爹娘尚未出事,彼时我虽在闺中,却也时常听人提起晋王傅惟。传闻在他治下,并州富饶安定,百姓和乐,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匪盗皆弃刀剑而从良,是以妍歌遭遇流匪的可能性委实很小。我当时便暗自揣测,只怕这多半是他刻意安排的,到底没有猜错。
    或许在外人看来,傅惟救下妍歌是英雄美人的美丽邂逅,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不过也亏得是他,骄矜如妍歌都不得不心动。
    他看我,笑了笑,“怎么了吗?”
    “妍歌公主好像看我不顺眼,这几日总喜欢与我为难,若你娶她为妃,只怕往后我的日子不会好过。”说完,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我在他含笑的注视中再三回味,方觉话中似有歧义——听起来怎么像是小妾受了正室欺负,找男人哭诉……==#
    傅惟道:“我保证,这种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怕她,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要意气用事,能避则避。妍歌骄傲任性,又是一国公主,你若与她起冲突,必然讨不了好。我怕你吃亏。”
    我撇撇嘴,“哦。”心知他是为我好,却多少有些不痛快。
    他似是看透我的心思,“不必太在意她。”
    也是,对于傅惟而言,妍歌只是一件能助他在朝廷站稳脚跟的政治工具罢了,与他的幕僚没有分别。他立她为妃,无关感情,彼此皆有图谋——傅惟谋的是天下,而妍歌谋的是心。
    我正当思忖,傅惟忽然道:“渴不渴?我冲茶给你喝。”
    我“嗯”了一声。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套茶具,这是皇上年前赏赐给我的哥窑彩釉冰裂瓷,乃是由天下第一瓷器师陶景然亲手烧纸,仅此一套,举世无双。我喜爱茶道,遂带来自冲自饮。
    我说:“书案右边的柜子里有一罐青城雪芽。”
    “是我带回来的那罐?”
    我笑着点了点头。
    四月时蜀都发生了一桩大案,傅惟奉旨前去查案,从蜀都青城山带回三罐青城雪芽。青城山重峦叠嶂,地势复杂,而青城雪芽只生长在山中的峭壁之上,且只能在清明前后几日采摘,芽叶长度不得超过一寸,因而十分珍稀。他将两罐献于皇上,还有一罐便赠与我。我素来嗜茶如命,得之欣喜若狂。
    傅惟从火炉上取下水壶,挽起衣袖,不紧不慢地开始洗净茶具。他就那般端坐案前,眉目温静澹然,姿态娴雅如画。修长的手指白皙胜玉,彩釉茶盅在他指间来回滚动,自是一番曼妙的风景。
    待茶壶洗净烫热,他撮取一些茶叶放在壶中,阖盖温茶,复取水冲泡,轻轻转动茶壶,鲸波乍起。
    一时间,茶香四溢,沁人心底,好似连背上的伤痛都淡了几分。
    片刻之后,傅惟将茶水注入茶盅,送至床前,笑道:“许久没有冲茶了,不知手艺还行不行。我记得蜀都茶艺师说过,这青城雪芽有解痉镇痛的功效,对你的伤势有好处。来,尝尝。”
    我心里欢喜得紧,忙不迭调整了一下姿势,端起茶盅轻轻嗅了嗅,复小嘬一口。一股清香之气立时盈满齿颊,不由赞道:“茶汤碧绿而清澈,是为色绝;茶香幽雅而绵长,是为香绝;茶味清冽而甘醇,是为味绝。如此色香味俱全,便是宫廷顶级茶艺师,手艺也不及你万分之一啊!”
    “是吗?”他笑睨我一眼,道:“我竟不知道你溜须拍马的本事竟这么厉害。”
    我饮尽茶水,故作正经道:“殿下,微臣耿直不阿,素来实话实说,从不知溜须拍马为何物!”
    傅惟但笑不语,他拿起一盅浅尝了一口,道:“香则香矣,味道却仍不够纯正,大约是因为温度不到位,茶叶没有完全泡开的缘故。”说罢,他一撩衣袍坐回案前,继续冲第二泡。
    烛光摇曳,映着他清俊的轮廓。
    我托腮望着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暂时忘却家仇,忘却肩上背负的使命,彼此之间亦没有他人纷扰,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若时光能在此刻静止那该多好。
    他虽低着头,唇畔却分明带着一丝笑。静默良久,道:“有这么好看吗?”
    面上一烫,我促狭地移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服软,嘀咕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此乃人之常情。殿下丰神俊朗,又惊才绝艳,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连那眼高于顶的妍歌公主在你跟前都服服帖帖,我不过是多看两眼,怎么了……”
    傅惟手上一顿,笑意再深三分,“学会顶嘴了。”
    我佯装委屈地瘪嘴,不再说话。
    他道:“玉琼,你如今在东宫还好吗?”
    我怔了怔,如实道:“一切都好。”
    “我听说这次皇兄舍身救你,连命都不要了,父皇为此气得不轻,责骂他不知轻重。他如此看重你,想必平日里待你也是极好的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番话他说得不痛不痒,却分明是别有深意——是警示,还是试探?抬眼时,见他仍专心致志地泡着茶,面上波澜不惊,喜怒难辨。
    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敢随意回答,思前想后,决定避重就轻说:“太子虽资质愚钝,不思进取,但他心思纯良,生性和善,便是对太监宫婢也从不苛责……”稍顿,复补上一句:“呃,所以,我在东宫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傅惟笑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不必紧张。皇兄为人如何,我自是清楚。”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眸光似乎深沉了几分,道:“玉琼,所谓千算万算人心难算。你可知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算计的便是人心。我不希望看到你将来为难,你明白吗?”
    我咬了咬唇,颇有些艰涩道:“我明白。”
    “那便好。”他递来茶盅,依然笑若春风,“第二泡的味道才最纯正,尝尝看。”
    我依言接过茶盅,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将茶汤囫囵一口吞了下去。任凭茶香再怎么宜人,我也没有心情品赏了。
    “时辰不早,你早些休息吧。我有段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你且多加小心,好好照顾自己。”他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稍稍挑眉,“嗯?”
    我点头,“好。”
    ***
    两日之后,我的伤势渐趋稳定,太医院院使查看过伤情,决定为我清理脓血。我望着那银晃晃的刀片在火上翻来覆去,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吞了口口水。
    本少傅在朝多年,可谓能屈能伸。装得了傻,受得了坑,端得住笏板,扛得了罚俸,上朝能舌战言官三百回合,下朝能针砭时弊撰写奏章,偶尔还要去给闯了祸的傅谅救场……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痛。
    记得小时候,一时顽皮打碎了爹爹的宝贝古董,被罚抄写《尚书》一百遍。我二话不说一口气抄了九十九遍,却因手腕酸痛而没有抄完最后一遍,还大哭了一场,爹娘皆拿我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那厢太医院院使举着刀片缓步走过来,笑眯眯道:“戚大人,刮除脓血可能会比较痛,劳您忍耐片刻。”
    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开始痛了……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弱弱道:“院使大人,劳烦您动作快一点。”
    他满口道是。
    傅谅很豪迈地伸出一只手,道:“玉琼,不用害怕,来,抓着我的手!”
    本是男女授受不亲,但这货说什么放心不下,非要过来围观,也没人拦得住他。在此紧要关头,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君臣有别,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他一脸严肃认真,对我用力地点了下头。
    下一刻,切肤之痛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傅谅的表情随之变得无比扭曲,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得足以塞下鸡蛋。
    半晌之后,一声杀猪般的呼喊陡然响起——
    “嗷!!!”
    当然不是我,是他。
    于是乎,在刮脓的过程中,我和傅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在秋虎原上空回荡不息——我是背痛,他是手痛。
    事后,傅谅龇牙咧嘴地抱着胳膊,夸张地倒抽冷气,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我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眼前金星阵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更无暇去想“如果被言官知道”这种可怕的问题。
    半晌之后,他叹道:“看你细胳膊细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没想到力气这么大。”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似有几分委屈。
    “呃,因为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我望了一眼他那被我抓得通红的手腕,讪讪道:“微臣方才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他一愣,旋即煞有介事道:“嗯,冒犯东宫罪同欺君,可是要杀头的啊!”
    我:“……”
    “不过,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本太子网开一面,对你从轻发落。”他摸着下巴,笑得象一只狐狸,“不如罚你……痊愈之后陪我去逛夜市!”
    我说:“殿下,那个……”
    “好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说罢,他哼着小曲,愉悦地扭头而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这货真是越来越阴险狡诈了!(╯‵□′)╯︵┻━┻
    ☆、第13章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2)
    回大兴之后,我在府中休养了半月有余。太医院院使每日亲自过府为我疗伤,配以精心调理,伤势很快便痊愈了。
    某天夜里洗沐时,我一时好奇揽镜自照,终于看清了背后的伤疤。白皙的皮肤上,三道爪印分外明显,被撕开的那一块皮肉约莫有碗口大小,狰狞地盘踞在正中央。我不禁悲从中来,恨不能直接溺毙在洗澡桶里。
    从那日起,我房间里便只剩下巴掌大的一面铜镜,所有有可能照到我背后的镜子统统在一夜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谅三天两头便差小安子送来一些珍稀药材,譬如人参鹿茸虫草之类的大补药,补得我鼻血直流,只得束之高阁。
    在我休养期间,皇上并没有下诏召我回朝,也没有询问我的伤情,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也难怪,傅谅这次不顾自身安危保护我,听闻皇上龙颜大怒,斥责他不知轻重。偏偏傅谅这货还不知死活地跟他顶嘴,大放厥词,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做错,皇上因此气得不轻,迁怒于我也是再正常不过。
    所谓祸不单行,对于日夜期盼我捅篓子的言官们来说,黑熊之事简直是天大的喜事。短短半个月的功夫,满朝上下又掀起了一股“弹劾热”,言官们打了鸡血似的拼命上书,说来说去无外乎那些老话——女官弄权、媚惑东宫、妲己重生、褒姒再现……云云。
    总之就是我又被傅谅坑了。
    我寻思再三,决定早日回朝,主动向皇上负荆请罪。否则他因此对我生出猜忌之心,我多年的苦心经营便付诸东流了。
    ***
    这日午后,阳光慵懒,我在凉亭中读书煮茶。
    院中的玉兰花开得正好,大朵大朵的花清丽绝尘,在阳光下洁白莹润,盛开似雪。清幽的香气溢满庭院,似带几分甘甜之气,仿若一个清甜的梦境,教人沉醉其间。
    常叔快步上前,递来一枚信封。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打开信封一看,淡雅的梨花笺上唯有“图南”二字,力透纸背。我盯着这熟悉的字迹,心中思绪万千。
    宋国据长江天险,偏安江南,而江南自古以来便是天下粮仓,富庶丰饶,商业贸易十分发达,加之文化底蕴深厚,风流名士层出不穷,可谓人杰地灵。然则中原大地多年混战,因穷兵黩武而大伤元气,百姓疲敝不堪。□□定国后,推行轻爻薄役、休养生息的政策,至今三十载,仍未完全恢复。因而,不论是在物质还是文化方面,齐国皆逊于宋国。
    对于宋国是战是和,朝中两派争论不休。亲宋派认为,应与宋国结盟,互派使者交流访问,互通有无,取其长而补己短;对于漠北突厥,国主野心勃勃,恐其觊觎中原广袤的土地,理应多加防范。而亲突派则认为,齐突两国有姻亲关系,宜联合突厥对抗扶桑倭国;而宋国国主宋容书荒淫无度,放任宠妃张氏把持朝政,江南百姓怨声载道,应及早起兵伐宋,将江南并入齐国版图。双方争来争去,足足争了十年,仍未有定论。
    如今他要图南,是想尽早对宋国下手,还是另有打算?这真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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