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叩。
    “这是为人子婿,向岳母奉——”
    “好了好了!”殷染再听不下去,脸上还白着,耳根都已红了,伸手便来拉他。段云琅乖乖闭了嘴,手上一用力,反而将她一同拉了起来,又俯身给她拍去衣上泥土,道:“无能为力有什么关系?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比你清楚。”
    话说得平平淡淡,内里藏了多深的痛苦,不堪细想。殷染抿了抿唇,轻声道:“我阿家姓穆。”
    段云琅动作一顿。
    殷染又道:“总是因她嫁到了殷家,好像就披了殷家的姓氏一般,再没有人晓得她原本姓什么了。便连钟北里都不晓得。这不是很可怜么?明明我阿耶已经抛弃她了,她离了‘殷夫人’这自欺欺人的三个字,便什么都没有了。”
    段云琅抬眼与她对视,目光平静如日光照彻的海面,“她还有你,你是她的女儿。”
    殷染眼睫微颤,“她恨我。”
    “不可能。”他没有迟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殷家不想再争辩了,转身便走。
    “你知道今日是圣人的四十四岁寿么?”他在她身后道,“你知道高仲甫和淮阳王预备着,要让圣人在今日禅位么?”
    殷染停住脚步,风雪呼啸之中,段云琅的声音冷酷无情,好像在讲一个与她全然无关的故事。
    “我读书不仔细,《左传》只记得第一篇。”段云琅道,“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你说,待我二兄得了皇位,他要如何对付我这个弟弟?”
    殷染回转身来,飞雪迷漫,不过是数步距离,却如隔沧海。“那你为何……”她低声,“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为何不去——”为何不去朝上,为何不调兵遣将地制止这一场内禅?
    他难道当真要将皇位拱手让给淮阳王?!
    段云琅凝视着她,那目光安静平和,却像这飞雪之上的铅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阿染,我长大了。”他的声音渐转温柔,“我可以保护你了,你知道吗?二兄答应了我,只要我不插手他的事情,他便不会动你。阿染,你到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温柔,温柔的极限,绷成一条至紧的弦。殷染震惊地看着他,她是真不敢相信啊!他竟然为了这样的理由,就——就放弃了?
    这样简单,这样儿戏,这样……傻?!
    她抿了抿唇,“你一定有后招的,对不对?你怎么会是共叔段呢?”
    段云琅的眼神黯了一下,旋而笑起来,“阿染,你还是懂我。”见殷染仿佛松了口气,他的笑意更深,“龙靖博的叛军已经攻下武宁,徐州的漕运已经断了。二兄即位又如何?他的手底,没有兵啊。”
    少年的眉目冷得几近虚幻,银白世界里,殷染一时有些无措了。她不知如何应对这样棱角分明的段五,她只是道:“五郎,不要拿天下人开玩笑——”
    他突然吻住了她,将她所有未完的话都封在了唇齿之间,百转千回,*撕咬,舌头探进去,仿佛要探进深深的心底,天地苍茫,飞雪漫漫,两个孤独的人影在这死亡的废墟上纠缠一处,姿态优雅而绝望。她被他吻得全身都乏了力,倒入他的怀中,发现他的呼吸也乱得厉害,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有什么□□的野兽,将要出柙了。
    他说:“阿染,与你相比,天下算什么?可我若挣不到这天下,我哪里还有性命待你?”
    他说:“阿染,我有时极苦恼,有时极怨恨。我怕自己在这条摸黑的路上走太远,回头你便不见了。我既不愿自己一个人这样孤独,又不愿让你也双手沾血。”
    他说:“阿染,我明明已经那么用力了,为什么还是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我救你出了少阳院,却又惹得你不高兴。我忍住自己不见你,你却被殷画算计。我将你接回十六宅,你却被二兄看见了。阿染,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说:“阿染,你不要说话。你一开口就扫兴,我不要听。阿染,我现在很快活了,你就在我的怀里。”
    殷染沉默,始终沉默。少年抱紧了她,两具瘦的身躯,两颗不言不语地跳跃的心。鬼神寂静,风雪低眉,在无穷远的天的尽头,仿佛有重重叠叠的画阁琼楼盘旋而上没入云端,“啪啦——”迎向那风影雪光,便即刻激碎成漫天的飞沫。
    ☆、第152章
    第152章——天下为注(二)
    两人从升道坊回来,天色已近黑了。刘垂文候在门口,见了二人就迎上来,满面焦急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宫里出大事了!”
    段云琅面无表情,迈入了内堂才问:“什么事?”
    “内禅诏书颁下了——却是给、给七殿下的!”
    段云琅整个人僵住,“什么?”
    给小七?!
    圣人这是疯了?!
    “圣人好像都不晓得,典仪上直接发了脾气,被高仲甫拖走了。淮阳王也很震惊,没多久就离宫了。我阿耶要我来问您,募兵已准备好了,是攘外还是安内?”
    段云琅的声音很冷,像是用石头在冰面上砸出来的,“自然攘外。攘外方能安内。”
    ***
    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五,诞节大典,群臣上寿仪。诏下,以年仅五岁的七皇子段云璧即皇帝位,朝野哗然。
    本朝内禅也曾发生过一次,那是中宗皇帝酷爱游山玩水,索性禅位给太子,自己做了个优游卒岁的太上皇。那时候朝野安乐,没有人难为皇帝,也没有人难为太子。
    那时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还有个次第模样。
    勃然大怒的圣人再次被锁进承香殿,傍晚的寿宴上也没有出现。高仲甫将七皇子从流波殿里抱出来,抱到了含元殿的御座上,然后高仲甫挥了挥手,赐宴。
    段云璧呆呆地看着乌泱泱的人头在他面前伏下,大开的宫门外残阳如血,映透河山。
    他下意识地转头,似乎还想向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求助,却只看到高仲甫一张没有表情的橘皮老脸,他对他说:“陛下还不降恩赐座?”
    宫变于顷刻之间,没有流血,没有呼喝,心怀鬼胎的已去准备下一场表演,懵懂无知的还停留在上一场温情脉脉。
    段臻将承香殿里的灯炉摔在了地上,看着那火从灯罩底下窜出来,飞快地舔上了柔软的绒毯。他想,自己真是永远也赢不了高仲甫,同样是□□变乱,他做成了什么样子,高仲甫做成了什么样子?
    他想,他到底哪里错了?为了这天下江山,他已经忍了一辈子了,他为什么还是错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他想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怎还叫他圣人?他不是,他是太上皇了。太上皇便该悠闲退居,摆在他面前的再没有万机宸翰,而只有死亡。
    只有死亡罢了。
    ***
    许贤妃匆忙奔出殿门,喊人进来救火。懒懒散散的内官们毫不在乎地将水泼在了尊贵的圣人寝殿里,溅上了圣人九龙黄袍的边边角角。许贤妃抱住了浑身颤抖的圣人,一边不断地喃喃着:“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是你做的吧?”圣人却突然开口了。
    她一愣,初时她没有听懂他的话,只看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逐渐黯灭掉的火焰,那双目中的光芒好像也就此沉没到深海之底。而后她忽然懂了,踉跄地放开了他。
    “你什么意思?”
    “那一道诏书,我从没有画可过。”圣人慢慢地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害她,哪怕矫诏也不肯放过她?”
    “你说的……是谁?”
    圣人却抿住了唇,一条单薄而无情的唇线,没有血色。
    许贤妃突然笑了,仿佛觉得此刻的他很有趣,“你觉得害死她的人是我么?真是……你到现在都分不清她吧?有两个她,你知不知道?沈素书和许慕知到底有多像?小七和五郎到底有多像?真是可怜,你把所有亏欠慕知和五郎的都还给了另外两个人,你怎么就不看看五郎现在还活着?!”
    好像一个虚妄的气泡突然被戳破,又好像所有云端的幻梦刹那跌落下来,段臻在瞬间的惊愕过后,脸色迅速地灰暗下去。
    他背过身去。她发现他步履蹒跚。
    四十四岁的他,好像六十四岁一样。
    “段臻!”她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全名,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里蒙着水雾,“我是为了你好!成德起兵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只想逃离这江山,你可以卸下担子怎么还不满意?不管二郎还是五郎上位都必有一伤,还不如让小七在殿上平衡局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万一……万一哪一日国破家亡……青史骂的也不是你!”
    段臻没有说话,他甚至好像都没有听见。他快步离开了,虽然她知道他只能在这承香殿里打转,她也有一种自己已然永远将他失去了的感觉。
    ***
    淮阳王宅中,王妃殷画急急地在堂上踱着步,淮阳王自己反而是镇定自若地品着茶。
    “我总不明白,”他悠悠朝茶上吹了口气,“这茶有什么好喝的。圣人他却喝了一辈子。”
    “——他不是圣人了!”殷画猛地回过头来,沉声道,“他是太上皇了,而皇帝却不是你。”
    “要我说,这招其实很妙。”段云瑾顿了顿,平心静气地道,“如今我领着政务,五郎领着军务,不论皇位给谁,都难免死伤,更不要提平叛了。难为圣人找出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做傀儡,反而能让我们稍微齐心一些。”
    “齐心?”殷画怒极反笑,“这可不是太上皇的主意,你忘了?高仲甫答应了我们——”
    “他是答应了你,不要说‘我们’。”段云瑾笑了笑,“其实我总不相信高仲甫会帮你。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自己往死路上撞。”
    殷画走到他面前来,冷冷地睨着他,“二殿下这是何意?什么‘你’啊‘我’啊,原来我做的事情,全与你无关了?”
    段云瑾将茶杯放回案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怎么与我无关呢?画儿,你是我的妻子,你做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殷画抓住了他的袖子,“那你说,高仲甫这是什么意思?明面上说了要内禅给你,怎么就成了小七了?”
    段云瑾静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是如此陌生,竟令殷画感到难捱地烦躁。段云瑾终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好像再也不期望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别的东西了,他站起身来,甩落了她的手,往内室走去。
    “段云瑾!”殷画大声喊道。
    “我明日还要去议军情。”段云瑾脚步并未停留,声音沉闷着有如叹息,“画儿,早些休息吧。”
    ☆、第153章
    第153章——天下为注(二)
    高仲甫得到外边的消息,比段云琅晚了十天。
    那是他的干儿子,成德的监军使,一路没命地跑回长安城,到了高家的大宅前下马便哭:“义父!阿耶!龙靖博——龙靖博反了啊!”
    高仲甫面无表情地将这个干儿子交给了大理寺,抢在陈留王动手之前便将他处斩了。
    长安的冠带公卿们起初觉得这颇好笑:大家都知道龙靖博反了,当这监军使逃到高仲甫家门口的时候,叛军都已攻下武宁了;然而立刻他们发现自己已笑不出来:武宁被叛军截守,江南漕运皆断,中原一线的藩镇全都按兵不动隔岸观望,长安城不消数月,就会成为一座孤岛。
    胆小的开始收拾行李,趁着叛乱的那股紧张的风还没有刮进来,新君即位的喜气都还弥漫在大街小巷,就先混着百姓的人流逃出了城去;胆大的却觉得这是一场机遇,因为不论高仲甫、淮阳王还是陈留王,都不是傻子。
    他们此刻看起来都如此冷静而胸有成竹,说不定手底下还真有百万雄兵呢?
    “这场仗你想打多久?”段云瑾径自冲入了中书门下。
    段云琅正斜倚长桌和程秉国说着话,见他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道:“你能撑多久?”
    “撑?”段云瑾咬牙切齿地笑了,“漕运断了,要拼粮,长安只能撑上一年;要拼人,只怕三个月都撑不下去。”
    段云琅站直了身子。这个二兄,煮熟的鸭子飞了,竟然没听见他抱怨一句,段云琅觉得很稀奇。小七即位和龙靖博攻下武宁的消息一前一后,他是该夸二兄顾全大局还是该笑他太蠢?
    “要人?去找高仲甫要啊。”段云琅懒懒地道,“长安十五万神策军,可不在我的手上。”
    “你明知道你只要一句话,蒋彪就会为你卖命。”段云瑾定定地盯着他。
    “噢。”段云琅挑了挑眉,“那我为何要给他这句话?”
    “天灾*,生灵涂炭!还不够买你一句话吗?”
    段云琅低着头,右手摩挲着左手的袖口,许久才道:“不够。”他好整以暇地道,“上上一次你求我这事,你在麟德殿里排满了兵。上一次你求我这事,你拿女人来要挟我。这一次,你又打算如何对付我呢,二兄?”
    “我不会——”段云瑾从额头到脖颈都红透了,也不知是被激怒还是被羞辱了。
    段云琅又笑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我了,二兄。我是那种无私奉献的人么?蒋彪听我的,说忠武军是我的私兵都不为过。我的私兵,为何要充作公用?再给你提个醒,”他顿了顿,“不要整日只把眼光放在大明宫内,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看我,我就不在乎那个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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