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看不过他欺负你……还有你那个姐姐,那个嫡母,总有一天,我要坑死他们。”
    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少年意气,说话不知轻重。
    没想到他真的是少年意气,连办事都不知轻重。
    见殷染的神情越来越危险,刘垂文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殿下和殷家大公子在朝上吵来吵去已不是一两天了……马上就要三年大考了,殿下一向与吏部亲您是知道的,他找了考功司的人,说这回一定让殷衡再也爬不起来。”1刘垂文小心地道,“娘子您莫生气,殿下他也不是意气用事,殷衡是张适的女婿,是高仲甫一党,现下又成了淮阳王的姻亲,殿下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
    “眼下说这些都没用。”殷染截断了他的话,“你回去,我来想办法。”
    刘垂文一怔,立刻感到难堪,殷娘子并不将他当做自己人,甚至都不相信他对殿下真真切切的担心……
    “你不要多想。”殷染叹口气,揉了揉额头道,“你不便出面,你阿耶也不行。这事情私下解决最好,不要让高仲甫嗅到一丝风声。”
    刘垂文这才明白过来,“那娘子的意思是……”
    “我去一趟崇仁坊,试试看。”殷染咬了咬唇,“你……去找钟北里,让他带几个会武之人,天亮了过去守着。”
    “崇仁坊?钟北里?”可怜刘垂文虽老于世故,脑筋哪里能转得这么快,这会子已要晕了。殷染皱了皱眉,终于还是认命地给他解释:“殷衡平素为着上朝方便,都住在崇仁坊;他若真的拿了殿下,也不会把他放在户部或老宅,对不对?殷衡没见过钟侍卫,生面孔,让他扮成我们花钱请来的苍头就行了。”
    刘垂文愣愣地道:“您……您就这么有把握?”
    “我怎么可能有把握?”殷染直白地反问。片刻之后,才缓慢地补了两句:“我只是试试看。你放心,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出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官员考课,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三品以下官吏的考核由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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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五:@苏眠说【没想到他真的是少年意气,连办事都不知轻重】,这句话,改。
    刘垂文:@苏眠说【殿下从没这样不省事过】,这句话,改。
    殷染:@苏眠说【过去殿下在掖庭里一呆两三天也是有的】,这句话,改。
    某眠:……
    ☆、第96章
    第96章——两处沉吟(二)
    春风融泄的四月,到了黄昏,便开始下起靡曼的雨。``殷染推开窗,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从尖尖的檐头溅落下来的散碎雨帘,便关上了窗,拿过墙上挂的油衣,一边穿着一边往外走去。
    终于将油帽也戴好,她整个人都被笼在黑漆漆的衣色里,一张脸面无表情,毫不迟疑地迈入了雨中。
    ***
    “下雨了。”
    殷衡提着酒壶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便蹚了两脚的水,都是从那墙缝底下渗出来的。嫌此间黑暗无光,他便推开了那高墙上的一小格窗栅,刹时间温软的雨落的声音斜飘进来,伴着丝丝沁凉的细雨扑在他微醺的脸上。
    他回过头来,看向坐在地上的人。
    本来他是巴不得杀了这人的;但无论如何,那只能是一句气话。人是秀仪抓回来的,目的终究是要他在张适的案子上松口——大理寺的监牢比之此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张适已受尽了折磨了,然而刘嗣贞却还在不断地逼供、不断地套“同党”……
    毕竟多年夫妻,自己与张家的势力也是一损俱损,总不能眼看着亲家就这样树倒猢狲散。在这点上,他比自己母亲还是更讲道理一些。
    “想好了没有?”殷衡搬了张矮足椅子,就跟那人面对面地坐下了,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指缝里卡着两只酒杯,酒壶一倾便满满斟上了两杯,斜挑眉毛看向他。
    段云琅没有说话。
    一天一夜下来,他的发髻已然散了,乱发垂落在脏兮兮的脸庞上,倒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冷亮。那目光分明是投向殷衡的,却没有焦点,带着倨傲的空茫,仿佛是穿透了殷衡的身体,满不在乎地看到了另一个地方。
    殷衡只觉心头一股邪火乱窜,“你不饿是不是?”
    他已经饿了这人一天一夜,这人怎么还能摆出这么毒的眼神?
    不过……这人的忍耐力,他不是早在亲家翁的案子上就见识到了么?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算一算从张适把陈留王逼下太子位到现在,还真有七八年了呢……
    “你倒是好能耐,”殷衡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笑声愈加阴冷,“条件我都摆好了,你不答应,是在盼着谁来救你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高了手,悬在段云琅的头顶上。
    手中的两只酒杯一同倾泻,酒液在空中划出两道清澈激越的直线,径泼溅在段云琅的头发上,又沿着他的脸庞轮廓狼狈地流窜下来。
    他闭上了眼。
    “你说话啊!”殷衡突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又将鞋底狠狠碾上了他的脸!“你不是春风得意么陈留王?张适被你拉下马的时候,他高仲甫连个屁都不敢放!我们家跟淮阳王赔了多少笑脸,再搭上一个妹子,才让他把我救出了场!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瞧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朝堂上那些人不知道,你心里面还在惦记着至正十四年的那两场延英奏对,你心里面还在恨那些人废了你的太子位!”
    那张清秀隽雅的少年的脸庞,经了一天一夜的饥饿折磨、经了酒水的无理浇淋、经了这湿冷肮脏的鞋底的踩踏,已是扭曲得不像样子。然而他竟仍然张着那双冰雪般清澈孤艳的眼,披挂着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
    殷衡已恨得要将牙都咬碎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着意对付我,是为了阿染?”
    那双眼中的光芒骤然凝聚,直勾勾地盯着他,如一头饿狼。
    “你看我做什么?”殷衡冷酷地嗤道,“那不过是我们家里一个脏人眼的贱货,听袁贤说,你对她倒挺上心?我是不知道你得手了没有,我看那女人的滋味也不过——”
    一只手突地抓住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往地上一掼,另一个拳头陡然就砸在了他的小腹!
    殷衡腿上本就有伤,被他一抓立时痛摔下去,还来不及反应,段云琅已将他方才压制着自己的那条腿狠狠往外一折!
    “啊啊啊——”
    迟了一刹那的惨叫声,几乎要将这囚室的砖墙都震碎了。
    然后殷衡便扑了上来,面目已凶狠得扭曲:“我让你横!”拳头腿脚不管不顾地就往段云琅身上招呼,“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厉害,若不是秀仪求我,我早就杀了你了!”
    段云琅手脚被铁镣束缚,拖动起来声响惊人,他的还击虽然滞重却是拳拳到肉。两个大男人不多时便像市井泼妇一样扭打在了一起,毫无章法,不讲道理,只有铁硬的拳头和猩红的眼眸……
    “够了!”
    一个极冷的声音乍然响起。
    袁贤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
    殷衡停了手,将段云琅往地上一甩,自己脚底反而一趔趄跌在了水里。他连忙一手扒住了那椅子,慢慢撑着自己坐了上去。
    段云琅抬起头来,蓬头乱发之下,一双狼也似的眼睛盯住了袁贤。
    袁贤低头理了理衣襟,“五殿下,你也莫要怪我,当初你要将那十五鞭子的烫手山芋扔给我,便该知道我再不能认你作主子了。”
    段云琅沉默。
    殷衡道:“袁公公,他依旧不肯说——”
    “废物。”袁贤冷笑,殷衡倏然变色,“让开,我来审。”
    ☆、第97章
    第97章——摧折(一)
    崇仁坊外,殷染见到了一身粗衣结束的钟北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目模糊的人。
    她是有些尴尬的,但她的尴尬都被铺天盖地的沙沙雨幕所遮挡了。钟北里也未撑伞,就那样站在夜色雨中,风帽下的眼神安静,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疏离。
    她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低头道:“这一回,多谢你了……阿兄。”
    像是被最后两字的称呼所刺中,钟北里的眼神幻了一幻,最终归于空寂。他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一句话也不能多说,一句话也不该多说。
    殷染咬了咬唇,转身往崇仁坊中走去。
    ***
    殷染记得,这座宅子有一个后门,专供清晨里采买蔬食的仆人们进出。
    那后门虽是紧锁,但比两旁的墙略矮,殷染毫不犹豫地翻了上去,而后往院落里一看——
    竟是一个洗菜的小池子reads;[猎人]我是库洛洛的儿子。
    天边那半残的月亮投下点点微光来,映出池中飘荡着的菜叶、脏水,还有……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殷染将油衣裹紧了,望了一眼这黑夜里模糊难辨的庭院,一咬牙跳了下去。
    这偌大一座宅院,竟似是全被挪空了。
    殷染前前后后转了三圈,才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值钱的家当都不在,连前院的照壁都拆了,可见这已非一两日的事情。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打落的乱叶都冲进一汪汪小水洼里,四月的黑夜,无人的院落,竟让她背脊上都生出一阵阵寒意。
    她强迫自己思考:殷衡是何时开始休假的?可惜她又不在官场任职,凭印象说,似乎是二三月之间。那时候淮阳王纳妃的事情已定,张家有了淮阳王的帮忙……不,不对!
    现在殷画都已经嫁去十六宅了,可张适还在大理寺,张适的案子显然还有蔓延的趋势——
    淮阳王虽然帮了殷衡,却似乎根本不打算帮张适!再加上段五将殷衡一番私刑折腾……殷衡莫不是要为了泄愤最后一搏?
    若一搏不成,他反正已将妻子儿女都迁了出去,死也死他一个罢了……
    殷染想来想去,只觉恐慌愈甚。若殷衡当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延康坊的殷宅他肯定不会回去,那段五又会被他带去哪里?
    ***
    殷染回到掖庭宫,整个人就如失了魂一般。
    她从崇仁坊出来的时候未见着钟北里,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只能回去。全身脏污泥水地行了一路,倒是又被雨水洗干净了,黑色的油衣遮住了苍白的面容和一双沉默的眼。她的眼睛生得像她的父亲殷止敬,眼窝深,瞳仁黑,开心的时候便似绽放了漫天繁花,悲伤的时候便似浸透了黄泉水,迷茫无措的时候,便似挖空了心肺,双眸里只剩了空无的钝光。
    五郎……你究竟在哪里呢,五郎?
    刘垂文还等在十六宅吧?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掖庭宫西门时,心中想着。或许明日……还是去延康坊看看?
    这夜色,也太深了些。
    分明还是一样的掖庭宫,还是一样的宫墙下的路,可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呢?朝不保夕的感情,无法言说的危险,咬牙忍下的痛楚……这就是她和段五,摸爬滚打到今日,所获得的一切吧。
    这一切,当他不在,就全部变成了十二分的寂寞难耐。
    为了避人耳目,她从西南角绕路回去,中间要经过已是人走灯熄的内侍省。雨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内侍省那平平无奇的科房因着无人也显出了几分诡异……
    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过去。
    殷染停下了脚步。
    “沙沙——”
    风雨扫过树杪的声音。
    她的手指攥紧了油帽,黑暗之中,唯那泛着青白的指节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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