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利的鸟叫,惊得她险些打翻了烛台。纸条还未点着,被她一把揉进了手心,略微发痛,但能让她清醒。
    转过身来,那鹦鹉已经飞了回来,乖乖地扒住了鸟架。她急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宦官们已经查到她隔壁第二间房,马上就查过来了;而那两兄弟,似乎已经离开。
    她关上门,对鹦鹉安抚地说了句:“乖儿,可见着他了?”
    鹦鹉瞪着她:“嘎嘎!”
    殷染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走到烛火边,慢慢地又将手中的纸条卷开reads;重生之财阀鬼妻。
    陌生的字迹,全然陌生的字迹。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不过十二个字,已足够判她永不超生。
    清晨时分,一个小内官给她送来了这张纸条。她盘问他许久,他偏是守口如瓶,绝不肯说自己是哪个宫的。殷染冷眼看他服制,显是大明宫哪家娘子的内侍,与外间沸反盈天查“污秽”的左神策中尉孙大公公却是半点干系也没有。
    ——那一日清晨的百草庭中,当段五对她吟诗之时,难道还有旁人?
    ——什么样的人?御花园的宦官宫女?颜德妃、段五或她自己的亲旧仇敌?还是仅仅一个自以为得了宝贝把柄的过路人?
    ——那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递来这样的讯息,是示威?是市恩?还是——干脆地,要她的性命?!
    孙元继已领着人在外头踢门。
    她看着那纸条在火中蜷成了灰烬,又将灰烬全部倒进了香炉里盖死,才去开门,不等孙元继开口便笑道:“各位公公来查案子不是?都请进来吧,婢子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值钱的,各位公公随意的。婢子却不巧还有些生计要做,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竟就这样大敞着门任他们翻检,自己则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孙元继眯着眼,眼神下瞟,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露出一点沾了灰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转头,“搜。”
    ***
    戚冰仿佛是一早料到殷染要来的,已着了芷萝在殿门口候着,领着她一边往内一边道:“七殿下这病来得蹊跷,戚娘子便说让各宫娘子都抄些经文,再合作一处,预备当做冲喜的小礼送去清思殿呢。”
    殷染偏头打量着她道:“脸上怎么了?”
    芷萝伸手捂住自己被烫伤的半边脸颊,摇了摇头,不说话。
    殷染也就不再问了。
    撩开帘子,果然见戚冰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执笔抄经。殷染走过去,她也不迎接,只道:“你总这样来,也不怕给人瞧见了说话。”
    “我有什么好怕。”殷染笑笑。
    戚冰抬起头,看见她在笑,自己也笑了一下。
    那笑意没有入眼,便消散了。
    低下头,笔尖动得飞快,“小七这样,我也……担忧得紧。”
    殷染没大没小地坐到她身边,伸颈子看了一眼她抄的东西,咋舌道:“竟是《阿含经》?我过去原不知道,你还是能写字的嘛。”
    戚冰怒而搁笔:“你又小瞧我了不是?秘书省里泡大的,很了不起么?”
    殷染便笑起来,双眼都弯成了一双月亮,“可惜我不够格,不能为戚才人分忧了。”
    戚冰静了片刻,叹口气,“那夜的御宴上,多谢你了。若无你的主意,我何来的今日。”
    殷染不答,只自案底抽出来一摞纸,细细地看过。戚冰道:“你怎就知道抽底下的看?”
    “你要呈上清思殿时,自然将自己的放在上面。”殷染毫不避忌地道。戚冰也不恼,点了点头:“跟你说话果是不费劲的reads;凤倾天下之独霸后宫。”
    殷染一张张地翻过去,《阿含经》经文生僻古奥,后宫诸女字迹不一,看来也颇伤脑。戚冰原不理她,待见她看得入了神,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吗?”
    殷染拈出其中一张,“这是谁写的?真真一手好字。”
    戚冰掠了一眼,“李美人。”
    殷染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十余遍,末了,重复道:“真真一手好字。”
    ***
    自掖庭宫回来后,段云琅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
    小雪簌簌扑在窗上,映出隔壁微茫的灯火。四更了,淮阳王大约还没有睡,段云琅翻了个身,只觉那灯火仿佛是跳在自己眼皮子上的。
    几日前那乱飞的鹦鹉的叫声,凄厉,竟好似是人在叫。
    它叫——“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它是阿染教出来的鸟儿,它会念经,而且——据说——它还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念什么经。这当然是邪极通神的笑话了,但很有可能,阿染是有意让它给他传来这句话的。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阿染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想啊想,再想不出来,突然一个翻身自床上坐起,草草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便往外冲去。
    刘垂文已睡熟,他一个人将马匹从黑暗的马厩里牵了出来,策马往掖庭宫方向奔去。
    冷风夹着雪粒扑打在他的脸上,斗篷甩出猎猎的声响,宵禁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巡城的兵士见到是他都避之不及,马蹄嘚嘚急促而空旷,仿佛是践踏在他的心上。
    一个人,一个人往未知的方向策马狂奔。原来是这样孤独的一件事。
    寒冷逼得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待到了通明门外,他反而勒住了马缰。
    一夜未睡的殷染,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细的马嘶,自宫外不远处传来。
    这样深的夜里,怎还有人在街衢上跑马?她揉了揉眼睛,披衣自床上坐起,堂上的鹦鹉也不安分地蹦跳起来,口中含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烛火燃了一整夜了,光芒愈趋微弱,殷染只见一屋的寡淡陈设都在自己眼前昏暗地摇晃。她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可她就是没能好好睡去。
    她渐渐叹出一口气,走到堂屋,在鸟架下抬起头,低声道:“他不会来了。”
    鹦鹉仿佛听懂了一般,奇异地沉默了下来。一人一鸟,同样幽深的眼珠,在黑夜中无声地对视。
    殷染揽着衣襟转过头,窗外,细碎的雪花在空中寂静飘落,冰雪之上,是一轮永远无情的月亮。
    高墙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他在墙外,她在墙内。
    他低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躁动的马儿终于不再蹬蹄,他抬起头,还是一样的月亮。
    永远无情的月亮。
    他慢慢掉转马头,一人一马,静静地离去。
    当段云琅顶着乌青眼圈回到王宅,天色已然拂晓。他还来不及换上一身衣裳,孙元继已将“污秽之气”查了过来。
    ☆、第31章 业火(一)
    刘垂文古怪地盯着浑身乱七八糟的殿下。
    段云琅无力地笑笑,“别看我,我害臊。”
    刘垂文想起来犹没得好气,“殿下这是去哪儿疯了,可知不知道奴找了您一整夜?”
    段云琅揉了揉太阳穴,“小王绕着长安城跑了三圈马,可不可以?”
    刘垂文下断语:“殿下脑子坏了。”
    “可不是。”段云琅又笑。
    刘垂文抿着唇,转过头去对着院子里的宦官们嗷嗷乱叫:“哎哎,别动那盆花儿!哎那个也不行!哎你不知道我家殿下的脾气,待他看见你们把院子弄成这样,指不定怎样光火呢!”
    段云琅好心提醒:“我就在这儿,我都看见了。”
    刘垂文不理他,又呵斥道:“也不知你们在找些什么东西,我家殿下这么……洁身自好光风霁月心慈手软,怎可能有那劳什子污秽?”
    段云琅皱着鼻子扫过去,又见到孙元继那张瞧不出眼睛的脸,“孙公公真是好闲兴,莫不是神策军务都归了高公公了?”
    孙元继面色一变,冷声道:“老奴也不过奉旨办事罢了reads;盛宠之王女毒妃!”说完,掠了刘垂文一眼,复轻轻“哼”了一声。
    刘垂文年纪虽小,却因长年受刘嗣贞历练,胆大心细,此刻受了大珰一哼,心知不能给殿下多添麻烦,眼都不眨一下便即躬身赔礼:“孙公公劳驾,可别为这点腌臜小事累着了您的千金贵体哪!”
    孙元继这才面色稍霁,走上台阶来,“五殿下,老奴有几句话,须请房中详询。”
    段云琅满脸的过夜青茬,倒笑嘻嘻地随他进了屋关了门,翘着腿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杂乱得逼人耳疼:“孙公公有何指教?”
    “有宫人报闻,”孙元继一板一眼地道,“数月来常见殿下车驾夤夜出入于掖庭宫西掖门,不知可有此事?”
    段云琅面不改色,只在手指尖上轻微地一颤,而后他抬起了头,笑道:“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掖庭宫我倒是去过一回,却是今冬内侍省太久未发新衣裳与我,我特意去讨要。我理直气壮的,为何要走西掖门哪?分明是大摇大摆自通明门入的,晴天朗日,内侍省那些个尚衣的公公都知道的。“
    孙元继一双小眼紧紧盯住了他,“果真如此?可那人的供词字字分明,言之凿凿,我看也颇是可信。”
    段云琅笑吟吟地道:“是谁有这样无中生有的能耐,我倒很想与他对质一番。”
    孙元继摆了摆手,“五殿下惯是玄虚里手,老奴哪敢让证人与你对质。只是掖庭宫那边,老奴也查出了几丝进展,有几个女子……五殿下此刻咬死不认,只怕日后更要难过。”
    说完,他便看着段云琅。
    段云琅的笑容挂在脸上,便似挂了一副面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连风都透不进。不知为何,这少年真真假假的笑容竟让一手遮天的大珰孙元继都感到一阵寒意。
    “原来那污秽真在掖庭宫里吗?”段云琅摆出一副一看就是虚伪的惊讶表情,很是配合地道,“孙公公可要辛苦一番,千万将害我七弟的人抓出来才是啊!”
    ***
    段云琅与孙元继斗智斗勇不过几句机锋,外间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段云琅如蒙大赦,连忙奔出去看,却是淮阳王的一个小妾,依约是最年轻的那个,指着庭中地上大叫:“让你们乱翻,让你们乱翻!那是不是蟑螂,那是不是蟑螂!”
    这女音着实叫得太响,几乎穿透了十六宅的重重高墙,直遏行云。几个内官只好脱了鞋子去打蟑螂,那女人叫得反而更起劲了。
    淮阳王急匆匆地亦奔出门来,将那小妾揽在怀里,一边安慰一边道:“叫什么哪,啊?十六宅里就是这样的,你还指望有多好?多亏了公公们把蟑螂扫出来……”这话就有些离谱了,旁边的宦官们都笑出了声。
    段云瑾也随着笑笑,抬头,目光自段云琅身上掠过,停在了孙元继脸上,客套了一句:“孙公公辛苦了。”
    孙元继皱着眉,若不是惯知皇子间的不睦,他几乎要怀疑那蟑螂是淮阳王特意扔出来的。
    ***
    段云琅咬死自己对掖庭宫里一无所知,孙元继也就只好一无所获地离去了。段云琅倚着门目送孙元继,待那几个人大摇大摆的背影终于消失,他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房中更衣沐浴一番,也不休息,又走了出来。
    刘垂文慌慌张张跟上:“殿下去哪里?”
    “去散心!”
    ☆、第32章 业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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