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烟道:“你知道我无父无母,全仗花楹娘子带大,我便随了她姓……”
    殷染的笑容一分分地敛去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
    沈素书死了,叶红烟成了叶才人,戚冰失宠,她下了掖庭。
    而段五,要就国了。
    昔日的婢子成了高自己许多个阶位的娘子,任是谁,面对着这样难堪的场景,都笑不出来的。
    红烟却如个没事人一般,拉住她的手,扶她坐在案前,又亲去给她沏茶。殷染离开大明宫似乎是太久了,都不知宫中时兴的花样又变了,便盯着红烟那斜纹纬锦襦裙上的红地五采凤仙花图样,渐渐地出了神。
    “娘子近来……过得如何?”红烟捧了茶来,便小心翼翼地道,“婢子早该去问候您,只是实在……”
    殷染轻声道:“怎么还自称婢子?你可比我高阶儿得多。”
    红烟闻言,又要红了眼眶。“阿染娘子……”
    “哎呀怪我。”殷染干脆将茶盏一搁,“不论怎样的好话,一到我嘴里都成了无耻谰言。”
    红烟抿着唇道:“婢子——我不敢怪您。当初圣人过来,我一心只是想着救沈娘子,却忘了与娘子通个声气,娘子便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殷染慢慢地道:“出了那样的事,谁也无话可说。”
    红烟低着头,闷了半晌,方道:“娘子,我还是向着您的。”
    殷染淡淡一笑,不说话。
    红烟略有些急了,“娘子,您真应当好好打算一下。今日早朝,圣人已定了……陈留王殿下就国的日子,就在开春了。娘子,您比我可聪明得多,您知道宫里的女人,只能在圣人手底讨生活……”
    殷染轻轻挑起眼,眼底出人意料地毫无波澜,“哦?如何讨生活?”
    红烟道:“阿染娘子,您当初但凡用几分心思,陛下哪里还逃得过您手心去?偏您却从来不搭理……”
    “一年半未见,我竟不知你变得这样多嘴。”
    红烟白了一张俏脸,嘴唇微微颤抖:“婢……我是好心!我此番只想同您说,过一阵回鹘来使,圣人要办大宴,您便看着办吧!您若情愿在掖庭宫里老死,我来日纵到了花楹娘子面前,也没什么好说!”
    殷染看了她许久,忽而,又伸手将案上茶盏捧过,轻轻抿了一口。带着茶香的雾气迷蒙了她的眼。
    掖庭宫里老死?
    不,她当然不愿意。
    过去或许还愿意的;只因她每一个夜晚,都还能期待着一个人的到来。每一个夜晚,她可以揽着他的颈、吻他的发,在昏黑的夜里,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在袅袅余香中与她的喘息纠缠一处。
    可是他如今要就国了。
    他在的时候,这深宫只是个巨大的囚笼。他若走了,这深宫便成了坟墓。
    她为何要将自己活活闷死在这坟墓之中?
    “哐啷”一声脆响,她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你说话向是遮遮掩掩。”她冷笑,“陈留王就国,与我又有何干系了?早在前年我就与他、与东平王都断得一干二净,你分明瞧见。这会子又来与我打机锋,是谁惯的你?”
    ☆、第14章 大梦将寤(二)
    一场阔别重逢,就此不欢而散。
    殷染走后,红烟便懒了声气,倚着凭几,半日不曾一动。
    到得傍晚,紫宸殿来了消息,道是圣人今夜会来流波殿,只是要迟一些。
    红烟不动声色地给紫宸殿的小宦官塞了几枚通宝,“圣人与谁在一处?”
    小宦官将通宝收进袖中,压低声音道:“刘枢密。”
    红烟点了点头,小宦官便一溜烟跑走了。她一边命人布膳,一边思量着,刘嗣贞固然是陈留王的人,他会在圣人面前说些什么呢?要知圣人命陈留王赴河南府,名为就国,实为监军,过不了三五年还得让他回来的reads;竹马去哪儿。去地方上养军养士,回来年纪也满了,朝堂上跺跺脚都有分量了——这是多少宗室都盼不来的肥差!再考虑到许贤妃那边还捧着个颇有威胁的宝贝疙瘩,陈留王这回一定是欢天喜地非走不可的了。
    她虽然不清楚殷染在掖庭宫里与陈留王是否还有交结,但就凭这二人的昔日情分,她也不相信殷染会对陈留王就国一事无动于衷。
    似殷染那样的女人,看起来无情无义,其实不过是她藏得太深罢了。
    殷染本将踏入掖庭宫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回走。她不是去流波殿,而是去拾翠殿。
    只是路经流波殿时,见到了圣人的法驾。
    她视若不见,径入了拾翠殿。戚冰见到她,自是一万个震惊:“怎么——你还知道来瞧我!”说着竟似要堕泪,殷染看着便慌,赶忙扶住了她,道:“别哭,别哭。”
    自从沈素书出了事,她们二人一个下了掖庭,一个失了宠,一年半不曾见得一面,此刻同病相怜之下,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悲哀。戚冰鼻尖发酸,殷染瞧她妆容也懒了,神色亦倦极,心中牵扯出几分疼痛来,也不知是为她、为自己、还是为沈素书。
    她装作无心地发问:“姐姐这边,圣人还常来么?”
    戚冰转过头,烛火盈盈照着她恻然的表情,“早不来了。”又若隐若现地道:“他现下爱的是流波殿那边……”
    殷染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花红易衰似郎意,从古到今,无不如此的。”
    戚冰咬紧了牙,不说话。殷染知她不甘心,叹口气道:“有一桩事,你若能帮我,也算帮你自己。你做不做?”
    戚冰怔怔然:“什么事?”
    “你与教坊那边相熟,又颇能舞。”殷染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婉转道,“还记不记得至正十八年,你那一舞,真叫人目断魂销。我说,你找个好的乐工,我们商量着,你献舞,我吹笛,在回鹘人的别宴上——”
    戚冰的目中泛出光亮,“这倒不错——只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
    “所以有我呀。”殷染微微笑道,“我来帮你,圣人一定会注意到你。”
    戚冰掠了她一眼,低下头,半晌,道:“你如何忽然想通了?”
    “什么?”
    “你过去不是,”戚冰的话音微淡,“最清高的?我以为你情愿一辈子呆在掖庭宫里的。”
    殷染静了,良久,道:“人都是会变的。”
    ***
    戚冰本来出身教坊司,带着殷染进那高墙院落里去,自在得如入无人之境。她原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来,一旁的娘子小工们,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投来的眼光各各不同,她只作不见。
    殷染小声道:“要不让芷萝她们回去?来此处还带上宫人,怪了些。”
    戚冰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怪?架子是要你自己摆出来的,不是旁人给的。”
    殷染不再说话。
    戚冰找来帮忙的便是她曾提过的那个乐工,名唤离非,一身白衣,峨冠博袖,看去真是个戏子模样。戚冰同他商议片时,过来对殷染道:“阿染你看,《湘夫人》何如?”
    殷染又瞧了一眼离非。他坐在戚冰身后,旁边就是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将他雪白的身影映成了数千叠reads;捡爱。他的目光似是追随着戚冰的,感受到殷染的注视之后,又不声不响地收了回去。
    殷染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是那无情无义的帝子了。”
    戚冰托人将曲子报给了礼部,礼部批下,殷染便得以每日堂皇往教坊司去练习。据闻回鹘使臣已到了,镇日里由几个亲王陪伴着四处晃荡;这些皇子做正事不长进,吃喝玩乐却极精熟,带得那回鹘使臣几乎看花了眼,直道□□上国气度宏俨、珍奇荟萃。教坊司里女人多,说起这桩事来,眼角眉梢总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媚色。
    戚冰道:“她们也想托个好人,或许回鹘人也是不错的。”
    离非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缠住他手臂,娇笑道:“我听闻回鹘歌姬能做胡旋舞,离非,你见过没有?”
    殷染默然垂下了眼,擦拭自己那一管玉笛。离非将手臂自她怀中挣出来,对殷染道:“你那支玉笛成色上品。”
    殷染笑笑,却将玉笛攥得更紧,铭字的那一面对着手心,沁出了汗。
    教坊司兴和署的管事娘子赵氏忽来敲门,低声道:“几位贵人,回鹘使臣今晚到此游憩,你们要不早些回去?”
    赵氏这是好心,想教坊司的营生毕竟有些暧昧,这里两位一是才人一是宫人,虽然品级不高,也都是天家的人,不好叫回鹘人瞧见。殷染听了便欲离去,戚冰跟在她后头,她行出了院子,才发现戚冰并没有随出来。
    她也不想再回头去看。
    赵氏领着她从偏门走,一边忙不迭地赔礼,说这回回鹘人来得急,心血来潮地,不然怎么也不会让贵人从偏门匆匆而去。殷染便笑,“我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在宫里也是下贱的人,赵娘子不必太抬举我。”
    赵氏愣了一愣,复又道:“凭娘子这番人才,还怕没有出头日?老妇在院外便听得娘子的笛声,能将人魂儿都勾了。”
    殷染仍是低低地笑。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勾走世上任一个男子的魂,只除了一个人。
    一个永远都在笑、笑里却从没有感情的人。
    袁贤已来接她了。掖庭宫宫禁颇严,若非袁贤看顾,她也不能这样来去自如。想着或该给袁贤一点好处,可是袁贤——毕竟是他的人。
    他会不会又嫌自己不识好歹?
    袁贤哈着腰带她回宫,明见戚冰不在她身旁,也不多问,十分精乖。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兴和署高高的院墙上夕晖遍洒,屋宇流金,忽然道:“我忘了些东西,袁公公,等我一等。”
    袁贤道:“什么东西,很要紧么?”
    “是一个香囊。”殷染咬着唇道,“袁公公您知道,香囊这东西可不能假手旁人……”
    袁贤看着她,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她提起裙角便跑。跌进那偏门,一路往离非的院落狂奔。戚冰看着离非的模样在她眼前恍惚掠过,深深的深宫里,戚冰已是她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了,她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素书已经是前车之鉴,宫里便一只蚊子都能咬死人——
    跑进那月洞门,她气喘吁吁地停下,低下身子捶腿。半晌,方直起腰,往前挪。
    那房门紧闭,房中早已没了乐声。
    突然间,一双臂膀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好姐姐,”少年的声音低沉如妖魅,“可想我不想?”
    ☆、第15章 不祥(一)
    殷染脸色苍白,深秋夕阳下,仿佛一片凋残的叶子。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谁。
    她只感觉到他的手,轻轻覆在她腰际,他的唇,柔软地贴在她发梢,他的呼吸,悄然喷吐在她的肌肤。
    她竟不知自己对他的思念已到了这样病入膏肓的地步,只觉这每一次亲吻与抚触,都仿佛唤起了心底深处最羞于启齿的温柔,她不得不咬住牙根,才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
    “你——你怎么过来这边?”他轻笑一声,仿佛觉得十分有趣,“我随二兄他们一同陪那几个回鹘人瞎逛。他们现在都在前院,教坊司的女人真不是好惹的。”
    她却也随他笑了一笑,“比之宫里的女人何如?”
    他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我却没有试过,你准我试否?”
    她道:“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了?”
    他便笑,不再说话。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自他怀里挣出来,转身面对他,“我听闻你就国的日子已定了?倒要恭喜你,从此衣食租税,要做一方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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