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珠仍有疑惑,只鼓着腮,不敢再问。
    燕驰飞已吩咐卓喜给她添了一张椅子在桌旁。
    她便乖乖坐下来,往砚池里倒入少量清水,真的开始磨墨。
    燕驰飞也不再多说什么,铺开一张澄心堂纸,用铜雕镇纸压住,埋头书写起来。
    两人一个写字,一个磨墨,各做各的事情,都不说话,房内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角落里炭盆里的银霜炭燃烧时发出的细纹声响。
    燕驰飞默默写完一页,抬头准备换纸时,看到孟珠将手肘撑在桌上,便用笔杆在砚台边上敲了一下:“把手臂提起来,前臂需与桌面保持平行,否则力道不均,墨色深浅会有差异,墨锭也会被磨成斜角。”
    孟珠听话地悬起手臂,但被训了,脸上神情总归不那么好看。
    前世做夫妻的时候他虽然是个冰块脸,却并不会事事都要揪着她训斥一番,孟珠一时习惯不来。
    就像一个孩子,原本每天都能吃一颗糖,突然有一天糖没了不算,还被连续投喂苦药,不哇哇大哭才怪。反之,如果每天都喝一碗苦药,忽然有一天不用再喝药,还能吃一颗糖,那一定会甜到心里去。
    燕驰飞虽不至于到见她面色就知她想些什么那般神通,却也看得出她不高兴,不由放柔声音:“人言磨墨墨磨人,磨穿铁砚始堪珍。你既然来拜我为师,我自当认真教你,从小处着手,培养你的耐心,这是为了你好。”
    既是为她好,凶一点,她也不计较。
    孟珠冲燕驰飞甜甜一笑,见他又铺开一张纸,问:“夫子,你在写些什么,你也有功课要做么?”
    “也算得是功课吧。”燕驰飞笑答,“我虽到书院来教你们,但翰林院的差事还在,需得两头兼顾。”说着才想起来嘱咐孟珠,“我每旬只在书院三日,届时自会叫你过来,我不在时你如常便好。”
    孟珠听到每旬只能见三日,一时有些低落,但转念想,有的见总比没有好,又很快兴奋起来。
    燕驰飞已重又低头,聚精会神地开始书写起来,只余光总是不时扫到身旁之人,见孟珠右臂虽然老老实实地悬在半空,左臂却支上桌,小手半握抵住下颌,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抿着嘴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他不去管她,只装作不知,但被那毫不掩饰的热情目光一直注视着,难免有些心跳加速。
    伴着燃炭的哔啵声,两人都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在燕国公府做夫妻的时候,虽然孟珠从未进过他的书房,并没有试过这般□□添香夜读书的美事。
    一更梆子声响起时,卓喜进屋来添炭,同时提起外面下起小雨来。
    燕驰飞便要孟珠回去,让卓喜拿伞给她。
    卓喜应声出去时,燕驰飞透过敞开的门间看到地面已湿,想起孟珠说自己腿伤并未全好,又担心地上湿滑,她一人回去不安全,决定亲自送她。
    春雨细密微凉,无声洒落,
    卓喜提了羊角灯笼在前引路,燕驰飞与孟珠同遮一伞跟在后面,两人肩并着肩,离得那样近。
    孟珠记得,前世他出征那一天,也是这般,她在细雨里送他出门,两人同遮一把伞。她刚诊出有孕在身,燕驰飞怕她摔跤,一路紧紧牵着她,到了大门外,又不放心地叫人抬软轿来接她回去。
    那时她还嫌他啰嗦,也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只万万想不到,那日一别,于前世,竟是永别。
    此时想起,依然有些难过,孟珠不由自主地再向燕驰飞靠近些,两人姿势从并肩改为她手臂隔空叠在他手臂后面。
    燕驰飞以为孟珠觉得冷,然而因此时身份的关系,并不方便解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只能安慰她:“就快到了,记得回去后叫绿萝给你煮姜汤。”
    斋舍已近在眼前了,孟珠满心惆怅路途太短,没有注意到燕驰飞脱口而出她丫鬟的名字。
    此时此地,他根本不应当知道她带进书院来充作书童的丫鬟姓甚名谁。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燕驰飞回翰林院时留给孟珠一本棋谱,嘱咐她熟读,若有不懂之处只管记下来,待他回来再为她讲解。
    不知是否因为送书人是燕驰飞的关系,从前觉得枯燥无味的东西,如今读来竟也津津有味。只不过,虽是一本入门的棋谱,内容对于孟珠来说也有些艰难。她爱惜燕驰飞的东西,不愿在他书上写画,另寻了纸张做笔记,还不忘让绿萝每晚将纸张缝起成册,免得不小心遗落了。
    等到燕驰飞回来书院的那一天,孟珠早早跑去找他。
    不料一迈进院门,便看到檐廊下坐着孟珍与夏侯芊,两人头碰头的,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
    院内敞阔,并无遮挡,她们自然也看到了孟珠。
    “你来找我表哥吗?有什么事?”夏侯芊是太子的女儿,她的母亲太子妃小蒋氏是蒋国公的小女儿,大蒋氏一母同胞的妹妹,这会儿在自家表哥的院子里,一开口便俨然半个主人。
    孟珠对燕驰飞虽有些小心思,但她做的事情光明正大,世间事本来就是越遮掩隐瞒越容易叫人怀疑,她索性坦白答:“我有些功课不懂,特地前来请教夫子。”
    孟珍开玩笑似的说:“阿宝如今真是长进了,比从前用功许多。”
    重生后,孟珠因有心结,对孟珍自然不似从前亲近,在家中时每日不得不朝夕见面,回到书院后却是一次都没有去找过她,这会儿也不大耐烦同她玩笑,只说:“燕夫子他很严格,上次我挨了他的板子,两手都肿了数日,如今仍有余悸,是以不得不用功。”
    夏侯芊对这答案似乎很满意,收起之前凌人的气势,温和地告诉她:“表哥还没有回来,我们也在等他,你可要一起?”
    夏侯芊和孟珍同岁,两人素来交好,对孟珍的妹妹自然也不会无端为难。
    “不了,”孟珠摇头,“他不在我就回去了,阿沁还等着我打叶子牌呢。”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燕驰飞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第二日早晨上课前才回来书院。
    傍晚散学,孟珠照常去他那里磨墨,可她刚刚在椅子上坐好,墨锭还没摸着,就看见夏侯芊又来了。
    夏侯芊看到她也稀奇:“你怎么又在这儿?”
    孟珠还为答话,燕驰飞先开口道:“她是我的学生,过来请教功课再正常不过。倒是你,为何事而来?”
    他对夏侯芊说话时,比平日对着孟珠她们还要冷淡严厉几分。
    夏侯芊浑不在意,扬一扬手中纸卷:“徐山长布置了一篇策论,我改了几次总觉得不大满意,便想请表哥赐教一二。”
    无论是以学生还是表妹的身份,请教功课,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燕驰飞当然不会拒绝。
    他接过那篇文章,细细看过,又提笔在空隙处用小字批注,不时也向夏侯芊讲解几句。
    孟珠被冷落在一旁,当然不会开心。同样是女孩子,她怎会看不明白夏侯芊的真意,只怕做学问是假,借机接触亲近才是真。
    可燕驰飞好像丝毫不觉,半分也不曾敷衍,直到半个时辰后,夏侯芊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孟珠看着她背影,心里的火气全撒在墨锭上,简直恨不得把砚台磨出个洞来。
    她掰着手指头算数:“阿沁,歆儿,郡主殿下。夫子,你的表妹好像特别多。”
    话里醋意满满,燕驰飞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
    虽然不解孟珠何时对自己生了情意,但因为另有计划,不愿在此时更进一步撩动她心思,他只装作不知,垂下眼帘,淡然道:“我有三个舅父,一个姨妈,两个姑母,算起来,表兄弟姐妹确实人数不少。”
    孟珠气结。
    谁要听他背家谱!燕驰飞的家谱她也很熟好不好!
    真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她手上用力更大,燕驰飞实在看不过眼,提醒道:“轻些,再这样下去砚台都要漏了。”
    孟珠在气头上,蛮横地说:“漏就漏,大不了我赔你一块墨砚好了。”
    又不是赔不起,孟国公府虽是武将世家,但文房四宝并不缺,光是她娘万氏的嫁妆里,就有一整套四大名砚呢。
    燕驰飞“啧”了一声,又训她:“有你这样和夫子说话的吗?”
    孟珠更气,对她就凶神恶煞,训斥不断,对夏侯芊就和颜悦色,温柔耐心。
    她闹起脾气来,故意和燕驰飞唱反调,手执墨锭高高抬起,猛地落下砸在砚台上。
    只听“哗啦”一声,砚台当中断裂,浓黑的墨汁流了一桌。
    ☆、第6章 警告
    第六章:警告
    事发突然,在场两人一时都有些呆滞。
    孟珠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有如此强悍的破坏力,既惊又愧。
    眼见浓黑的墨汁四向奔流,迅速沾染了书稿,她几乎跳起来,欲帮忙收拾书桌。
    不想燕驰飞将她拦住:“你别碰这些。”
    转头却喊了卓喜进来收拾妥当。
    “我不是故意捣乱。”孟珠疑心燕驰飞嫌弃了自己,再不准她过来找他,既想分辩,又唯恐说得不好,反变成没有担当,推卸责任,更惹人生厌,支支吾吾地,平日伶牙俐齿的小聪明全都不见,倒似被猫儿吞了舌头,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燕驰飞顾着书稿,此时也没心思哄她,只说:“今日你便早些回去好了。”
    这是赶她走吗?
    孟珠揪着衣带不肯动,忽然间灵机一动:“夫子,你不是说‘人言磨墨墨磨人,铁砚磨穿始堪珍’么,如今我真的把墨磨穿了,虽它不是铁打的……”
    她本想说:虽它不是铁打的,也能说明这些时日的苦功没有白费。
    但看到燕驰飞手扶额头,凌厉的眼风扫将过来,便自动收声没了下文。
    结果么,燕驰飞没下禁令不许孟珠再来,还慷慨地请她饱餐一顿木板炒肉,并训之:“巧言令色鲜矣仁。你头脑灵活,为何不走正路?与其把聪明劲儿都用在犯错后花言巧语避开惩罚,倒不如行事前多思多想,少些出错。”
    孟珠捧着肿得好似小肉包的手回到斋舍,眼泪汪汪地对蒋沁和乔歆哭诉:“你们表哥太凶了,我就是豁出去棋艺这科不能合格,也再不过去找他。”
    抱怨归抱怨,翌日散学后她还是巴巴地寻了去,乖巧认错,并许诺一定会赔他一块上好的墨砚。
    燕驰飞当然不会真的要她赔偿,这桩意外便就此揭过,两人间的约定依然照旧,不曾变化。
    独有一事与从前不同,那便是夏侯芊总是来找燕驰飞请教功课。
    燕驰飞每旬只在书院三日,她勤快时每旬来三次,疏懒时每旬也要来两次,有时独自前来,有时还拉上孟珍作伴,倒是煞有其事般,看不出任何不妥。
    随着时间流逝,书院里渐渐传出流言,都说太子殿下看中燕驰飞文武全才,有意招其为婿。
    此乃亲上加亲之举,又兼能够拉拢燕国公府的势力,合情又合理,自然有不少人信以为真。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乔歆便是其中一员,她信誓旦旦地表示此事绝不可能:“将来太子殿下继承大统,夏侯芊就是公主,历来尚公主者都不得朝廷重用,仕途等于无望。表哥是燕国公府世子,将来一府的前途都寄在他身上,断不会做这等表面攀龙附凤,实际自毁前程之举。”
    孟珠觉得她说得很对,前世里燕驰飞少年登高位,虽不能说分毫也不受荫封爵位的影响,但晋京城里贵族子弟何止百十,偏他一个脱颖而出,那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是燕驰飞从十来岁起就在战场上用自己的血汗一点一滴换来的。
    她就不信,重来一世,就算有些事不同了,同样的一个人,性情品格也不可能彻底改变。
    说是说对燕驰飞有信心,为防万一,孟珠找他还是比从前更勤快了。
    无独有偶,夏侯芊也是。
    少女心思皆敏感,孟珠看得出夏侯芊行为背后隐藏的真意,夏侯芊自然也一样。
    这日书院休沐,孟珠回到家中。
    之前,她坠马不几日时,便传来消息,说父亲孟云升在驻地镇压流民时也受了伤。家中事多,孟老太太便动身往郊外的栖霞寺住了几个月,茹素念佛,为儿孙祈福,三日前刚刚回来。
    孟珠自是要前去给祖母请安。
    到福鑫堂时,孟珍已在此处,正坐在孟老夫人身边,挽着她的手臂说话,样子别提多亲热。
    孟老太太见孟珠与万氏进来,招呼孟珠坐到自己另一边,两个孙女都与祖母同榻坐,一左一右,看似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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