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帝淡淡地说:“罔顾军纪,朕岂能轻易饶他?”话虽如此,可脸上笑意犹存,完全不是先前发怒的样子。
    吴峰暗暗地想,看来以后再跟皇上比箭,他也不想方设法让着皇上了。
    嘉德帝确实不再生气了。
    杜仲虽说是擅离职守,可他将宣府安排得妥妥当当,并且不遗余力地推荐下属。前天收到的奏折里,他也曾极力夸赞过手下的三个参将。
    记得以前掌管宣府的万总兵就喜欢揽功,折子上从没出现过属下的名字。
    有以前的总兵做对比,难怪杜仲很快就在宣府站住了脚。
    而且,自己也能对低一级的将领有所了解,没准其中就有能独当一面的良将。
    还令他高兴的是,杜仲对他的态度。
    从杜仲在先帝身边的第一天,嘉德帝就认识他了。
    彼时他是锦衣卫的辛大人,每天带着银质面具,对跟在先帝身边的自己很淡漠,几乎从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说话。
    直到他开始办差,杜仲才偶尔跟有所交流,但只是关乎公事,极少谈论私事。即便后来先帝让他协理朝政,不少朝臣还是巴结奉承他,杜仲依然是冷淡疏离。
    然而杜仲在先帝面前却很随意,意见相左时会直言不讳,常常反驳先帝的话,有时还说一些他听了都心惊的带着忤逆意味的话。可先帝丝毫不在意,反待他更亲近,远比自己亲生的儿子孙子亲近。
    好几次嘉德帝都怀疑,杜仲会不会是先帝在外头的……私生子,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先帝怎会如此信任他?
    先帝临终前跟他历数朝中能臣,特别地提到了杜仲与明威将军。先帝说明威将军虽有不妥之处,但罪不至死,是他忽视了身边人的野心,以致于一代名将惨死异乡。
    杜仲乃明威将军唯一的儿子,能力不容小觑,而其心性极受圆通法师推崇,可放心用之。
    圆通法师是大智慧的,活了近百岁,从未错看一人。
    所以,先帝对杜仲才如此信任,而杜仲也从没让先帝失望。
    嘉德帝跟随先帝这些年,对杜仲也有所了解,必然是要重用他的。因为职务的委任,他先后召见过杜仲好几次,杜仲对他恭敬却又拘谨,完全不似在先帝面前那般随意。
    而方才,杜仲竟敢顶撞他,还曲解他的意思,说什么眼里没他,心里有他。身为臣子,连比箭都不肯让着他。
    可心情为何是莫名地好。
    嘉德帝有点明白先帝的感受了,作为一国之君,每天面对的都是阿谀奉承,都是战战兢兢,他也很喜欢有个人对自己亲近而随意。
    哪怕是稍稍放纵些!
    吴峰跟随嘉德帝回了御书房,知趣在停在门口担任守卫之责,嘉德帝身形微顿,扫一眼他,“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吴峰扬手召来先前派出去的军士,一同进了御书房。
    军士躬着身子低声回禀,“杜夫人回府后就没有出来过,早在杜夫人回府晓望街济世堂的坐馆郎中就去了,差不多未正出来的。酉初时分,陆陆续续有小厮上门递帖子,有兵部邱大人府上、平凉侯府上、宁夏薛总兵府上、福建李总兵府上……共十七家,戌时一刻威远侯与夫人拜访,没经通报是直接进的,待了小半个时辰。今儿上午,武总兵夫人跟文定伯家车驾先后到过信义伯府,但都没谢绝了,没有进去……属下回来复命时,正看到太医院常太医往伯府去。”
    嘉德帝仔细听着,轻轻“唔”了声。
    军士行个礼悄没声地退下了。
    嘉德帝沉思片刻,伸手取了张黄绫纸铺在长案上,高太监连忙用玛瑙貔貅镇纸压好,极快地研好了一砚台浓墨。
    吴峰就在案前站着,斜眼看到黄绫纸上写着“……无视军纪擅离职守,贬为千户……”等字样,顿时不淡定了,开口道:“皇上,千户是正五品,中间差着八级……您也知道,积累军功不容易,升一级比登天还难。”
    嘉德帝头不抬手不抖,镇定地写完,吹了吹墨,吩咐高太监,“送去司礼监,找人宣旨。”
    吴峰“扑通”跪下了,“皇上三思,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嘉德帝冷声道:“朕没摘他的脑袋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再多言,连你一道贬。”
    吴峰立马闭了嘴,心里暗自嘀咕,君心难测啊,刚才皇上不是挺高兴,还以为就此作罢了,不成想还是要算账。卫所的千户跟锦衣卫的千户不同,自己能随意出入宫廷伴在皇上左右,京都没人敢小瞧,可卫所的千户到了京都就什么都不是了,难道还得让杜仲看别人的脸色?
    嘉德帝抬眸瞧一眼吴峰,不动声色地又取了张黄绫纸……
    此时的信义伯府,易楚正坐在偏厅的官帽椅上,让常太医把脉。
    常太医细细诊了脉,开口道:“杜夫人底子好,脉象还算稳健,安胎药再吃一剂,明日此时老朽再来请脉。”
    话音里,好像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
    易楚婉言谢绝,“既如此,我照方吃药就行,不劳烦太医来回奔波了。”
    常太医淡淡地说:“老朽是奉了太后懿旨,不敢不来,杜夫人不必客气。”默一默,突然问道:“老朽有一事不明,倘若昨日老朽将夫人脉象对太后据实以告,夫人会如何做……在后宫谋算,夫人年纪太轻了。”
    易楚笑笑,从荷包里取出个桑皮纸包的药丸,“我会趁乱服了,再嚷肚子痛,必然会另请太医诊脉……胎相自然会不稳,常太医医术恐怕会受人质疑。”
    常太医接过药丸看了看,又送至鼻端闻了闻,用指尖挑了一丁点放在舌尖尝了,厉色道:“里面放了红花!都是虎毒不食子,枉为医者,夫人竟如此不爱惜腹中胎儿?”
    易楚也沉了脸,“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并非算计只是自保,且红花用量极少,不到半毫,及时服用安胎药便可无碍……我一介女子,既不曾祸国又不曾殃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偏偏会看不过眼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对付我。我见识少,太医教我,该怎样自保?”
    常太医凝视她一眼,叹口气,“昨日之事总是犯险,太后那边……此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易楚缓了脸色,敛袂道谢:“我明白……昨日幸得太医周全,多谢!”
    常太医摇摇头,拎着药箱离开。
    已近午时,外面飘来浓郁的饭菜香味,易楚不禁觉得肚饿,侧头问冬雨,“厨房里饭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刚才丁嬷嬷还问饭摆在哪里?”冬雪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
    易楚嗔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又出来了?”
    冬雪笑嘻嘻地说:“昨儿贴了两帖膏药觉得好多了,看着天儿不错想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丁嬷嬷。”
    冬雨笑着排喧她,“冬雪这是故意显摆给夫人看的,就她一人勤快能干,我们都是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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