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青树愣了下,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大人最后说的那个“也许能见她最后一面”,和他前面提到的“师妹”,不是同一个人。他心中一颤,向顾大人看去,捕捉到灯火中,青年面上的淡淡温柔之意。他的神情柔软眷恋,好像情深似海,侍卫青树的心,却重重一击,剧痛无比。
    “大人……其实并不在乎锦衣卫吧?”青树喃声,“大人……您实际是想见夫人最后一面吗?”
    顾千江没说话。
    青树呼吸重了些,快声,“那、那我们快些回去!大人,不如今晚就走吧?晚了,晚了也许,也许……”
    顾千江淡声,“现在走,不是得惹李大人怀疑吗?再说,我也没那么想见她。也许我们不见,是好事。”
    是啊,他也没那么想见她。
    纵是不见面,没什么好说的;纵是见了面,又该说什么呢?
    顾千江……
    这个人,多少人觉得他傻,觉得他奸,又觉得他看不透。
    一个人踽踽独行,全世界都不懂。
    关于这个世界,我们却必须知道。看不透,是因为给的砝码不够多。等到一步步,砝码越加越高,你就明白了。你就能看清,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在想什么。
    而现在,卫初晴终于知道,她的丈夫,都在想些什么了。
    那日一个小姑娘将府中阵法点破,卫初晴尚未有那么强大的心脏。那一瞬之后,四周的嘈杂琐细全都听不太清,只觉得乱糟糟的。等她重新回过神,已经卧在病榻上,含珠正跪在床边,泪光点点地喂她喝药。见到她清醒,含珠的眼睛都亮了,“夫人!”
    卫初晴低头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她并不去喝含珠喂的药,只忽然开口问含珠,“你希望我死吗?”
    含珠脸色煞白,手一抖,药碗一下子打破。慌慌张张的,她忙去捡地上的碎片。可是越慌,越是收拾不起来。抬起头,含珠看到夫人仍然垂着眼看她,好像在等她的回答。含珠怔了一下,冷静下来,叫外面候着的侍女进来收拾碎碗,自己则起身,扶着夫人,低声,“夫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病糊涂了吗?婢子的身家性命都是夫人给的,婢子怎么会希望夫人死呢?”
    卫初晴一双幽黑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含珠。含珠诚恳地抬眼,让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看到她的心。但是卫初晴看了半天,就移开了眼,喃声,“算了,我哪里看得懂人心……我连自己的丈夫都看错。”
    顾大人?
    含珠先是开心,“夫人有了顾大人的消息?顾大人要回来了么?是了,青城地动,顾大人爱民如子,肯定会上折子给朝廷,回来的……”她这样说,却见夫人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悲无喜,声音便慢慢低了,试探问,“夫人……要不要再躺会儿?您这次忽然晕倒,抬回来时,婢子实在担心。”
    卫初晴低低笑一声,又想到那日,红衣小姑娘清晰的话,“你的生命一直被抽去给卫姐姐啊。你就快死了啊……我也不知道具体时间,但一年恐怕是熬不过了吧?毕竟,初晗姐姐醒来了啊。但也说不定……那个布阵法的人不在了,也许有转机呢?”
    转机么?
    卫初晴没有问,她也不求那个转机。
    躺在病榻上,卫初晴慢慢道,“含珠,扶我在府上走一走吧。”
    “啊?可是夫人您的身体……”含珠想拒绝,但她再看卫初晴的苍白如纸,好像风吹一吹就倒,含珠不忍,便轻轻点了头,“好。”
    卫初晴遭受打击,身体疲弱,在含珠的相扶下,在顾府慢悠悠地走着。以前并不在意,顾千江的爱好,她也从未干涉过。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在那个小姑娘提醒后,一下子都落到了眼底……比如转出屋子时,每隔两丈,檐角挂着的铃铛,小姑娘说是驱魂灵;门上贴着的符纸,池塘边建的亭子,小姑娘说这是一个夺魂的阵法……小姑娘说这座宅子,在你们住之前,是鬼宅吧?阴气太重了。
    卫初晴记得,那时顾千江温柔跟她说,“我在朝中无根底,遭人排挤,也攒不下什么。我们就在淮州好好住着吧。这间宅子是破了些,等有了钱,我们再换一处大的宅子。”朝廷提供宅子的可能性有,但没有那么高,这些地方官员,初来乍到,住的宅子,没钱的租,有钱的买。当年因为卫家的事,顾千江被人所忌,还能做官已是不错,哪里奢望朝廷给他好脸色。那时卫初晴很愧疚,因为卫家的事,顾千江被连累。后来他们就一直住了下来。等有资产了,顾千江把宅子买了下来。他们没有提过搬离这里的意思。
    走一路,才发现原来顾府,有这么多铃铛,这么多不起眼的符纸。
    顾千江说,“我素来敬畏鬼神。初来乍到,求神照应自是应该。你也该对天存敬畏之心,日夜供奉,不可废弃。”于是在他的影响下,卫初晴也跟着他研究了一番。佛教、儒教、道教……乱七八糟的,在顾家都有供奉。卫初晴曾戏笑他叶公老龙,顾千江从不辩解。到今日,卫初晴才知道,原来叶公老龙的那个人,从不是顾千江。他从不敬畏鬼神,他信的,只是人心。他信他能一手扭转乾坤,把错的,全都纠正回去。
    再走一路,遇上三两个姨娘。看到顾夫人走来,弱柳扶风,几人行了礼,眼中却有不甘之意。有一个还大胆地嘲讽,“夫人,您身体不好,干脆在屋子里躺着呗。”又一个人神经质质,“夫人,我觉得咱们家,最近是不是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你看小诺到现在都没消息,夫人您还生了病,该不该请大神来看看啊?”
    以前遇上这种事,卫初晴心中不信,为了丈夫和儿子,她也会首肯。但是现在,她只觉得可笑,“不必了。”
    因为她卫家遗女的身份,这些年,试探的人不少。顾千江说,“放心,我当日救了你,就会护好你。只是也许会让你受些委屈,望你莫怨我。”卫初晴那时才是心中惭愧,卫家灭门多大的案子啊,顾千江能把她保下来。就是做个妾,就是做个妻,他到底护住了她。为了他的官位稳定,她受些委屈,被人说两三句,又算什么呢?那都是卫初晗应该承受的。
    而今,卫初晴却想着。那是卫初晗该承受的,可是卫初晗从未承受过。承受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她卫初晴。都觉得卫氏女该死,都觉得卫氏女连累了顾千江,都觉得顾千江应该有身份更好的妻子,都怪那纸婚约……卫初晴受住了所有。为了平衡,为了丈夫的仕途,她连府上众多妾室,也忍了下来。现在她才想,她是卫初晴,她不是卫初晗。若有朝一日,卫初晗回来……那么所有的难题,其实卫初晴都已经帮卫初晗解决了。卫初晗什么都没做,她也什么苦都不用吃了。
    还有府中妾室,还有小诺……
    顾千江说,“大夫说,这个孩子命不好,夭折可能性大。你身体也不好,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么?也许休养休养,我们能有别的健康孩子。”那时他妻妾成群,那时卫初晴嫉妒得快疯了。她太想一个孩子了。她多怕自己生不下孩子,便宜了府中别的女人;她多怕自己一个罪女,连妻子的身份也保不住。只是顾千江一直不同意。他后来同意,是因为大夫说,时人打胎,九死一生;而顾夫人身体之弱,众人皆知。那时卫初晴想,他是爱她的。不然怎么会听到她身体弱不适宜打胎,他就不再劝了呢?再接着孩子生下来,果然如大夫所说,太难养活。
    那个小姑娘说,小诺是替她受的苦,小诺本来也许可以有个健康的身体。但府上阵法已开,小诺在她胎中,逃不掉。卫初晴恍然大悟:难怪那时,顾千江不愿小诺出生;他也不想连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还是不舍小诺受罪的。只是事与愿违,小诺终究出生,顾千江也终究没法亲近这个孩子——这个由他亲手毁掉的孩子。
    卫初晴泪水掉落。她恍恍惚惚地想:顾千江,这些年,每当你看着小诺,你在想些什么?
    你在亲手杀自己的儿子!
    看到小诺的眼睛,听到小诺喊你“爹爹”,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难怪你不亲近他。你也怕吧,你也不敢爱他吧?你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下了怎么残忍的手吧?
    十年啊……整整十年。小姑娘说,这个阵,运行了十年了。
    那就是从你娶我的时候,你就开始准备杀我,为初晗姐姐续命了。你真是残忍到极点,你心中知道是我害了初晗姐姐,你知道初晗姐姐死在我手中,你要为她报仇。你不让我死得痛快,你给我十年悲苦!十年罪与罚!
    十年中,但凡有一刻后悔,你都可以停下手。
    但是你没有。
    你没有一刻手软。
    昔日的温柔,昔日的爱恋,昔日的不得已……那全都是骗我的吧?
    我只是骗了初晗姐姐一次,杀了初晗姐姐一次。你就要我用十年来还这条命……
    还有这阖府的女人。
    卫初晴泪水掉落,视线模糊。她看去,众女惶恐地看着她,嘴张张合合,说什么,她却听不清。一抹脸,除了满手的泪,还有满手的血。
    小诺出生后,身体极差。卫初晴惶恐,想是她造孽太多,报应到了儿子身上。于是她修身养性,她日日跪在佛堂前祈求,求万罪加身,放过小诺。她不再随意杀人,不再随意玩弄人心,每当她要做什么,她都要想想小诺。她为了儿子,改去自己那一身恶性;不去与后宅女人们争斗,不再日日想着除掉她们。当不去想杀掉那些女人,卫初晴才发觉,顾家后宅的这些女人,也都是可怜人。□□,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得到顾千江的欢心。她们斗来斗去,却都没什么意思。郎啊郎,他的心不可捉摸,女人们的心,也慢慢凉了。
    这阖府的女人……卫初晴也想过,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既然替代了卫初晗而活,她就不该有更多的奢望。后来她发现,顾千江并不碰那些女人,他的儿子始终只有小诺一个。卫初晴也曾窃喜,想着他心里终究是有我的。现在卫初晴明白:顾千江只是在惩罚她而已。
    他用一刻柔软的恋爱心麻痹她,又用妾室满满让她心痛。他恶意的告诉你:你不是想替代她吗?你不是想替代她的身份,与我履行这纸婚约吗?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他竟是这样一个狠心的人。
    他并不嗜好女色,他并不迷恋任何女人,他连子女也不要。他惩罚她,他也惩罚自己。他罚了卫初晴十年,他也罚了自己十年。
    卫初晴多想、多想……她咬紧牙关,她恨不得杀了这个欺骗自己至此的男人!可是一想到这个男人,心痛无比,她又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
    卫初晴一直知道,卫初晗不如她。卫初晗不如她聪明,也不如她心狠。卫初晗被她父亲保护的太好,卫初晗根本没受过什么苦。放开了手,大家一起斗,卫初晗是赢不了她卫初晴的。她从不把卫初晗放在眼中。
    可惜还有顾千江。
    卫初晗斗不过她卫初晴,没关系;还有顾千江啊。顾千江多好啊,他像养小鸟一样养着卫初晴,时机一到,便会亲手捏死这只鸟。
    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心软!
    再次醒来,卫初晴听到细细弱弱的哭声。
    “夫人……夫人,您已经昏迷了五日……再不醒来,府上就乱了啊。”含珠跪着喊。
    卫初晴抬头,发现天黑着。再一次醒来,又是过了好久。
    连续两次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卫初晴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纤白,苍白无力,细瘦雪白的,连血管也看得一清二楚。她想,她是不行了,熬不下去了吧?
    她被击垮了。心神疲惫,万念俱灰。
    那口一直吊着的气,卫初晴觉得……她喃声,“含珠,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夫人!”含珠紧握住她的手,用力得发抖,“您要坚持住!想想小诺,小诺还没有找回来……想想顾大人,顾大人会回来的……您一定要撑下去!咱们府上常年备着大夫,大夫们医术都很好!只要夫人您……”
    泪水,凝结在卫初晴睫毛上。她弯唇笑,比哭还难看,“我好累……我撑不住了含珠……我撑不住了!”
    “夫人!”含珠的哽咽声,传达着她那一脸泪意。
    她仰脸看着夫人,卫初晴眼泪盈眶,长睫颤动,却一滴泪水也没有落下来。她苍白而瘦弱,像一缕月光。天亮了,月光就要散了。含珠惶恐,她颤抖着,她说着许多话,想激起卫初晴撑下去的动力。可是无论她怎么说,夫人也是那样的,似哭非哭,发着呆,望着远方……
    远方空空如也,她在看什么呢?
    卫初晴再次晕过去,含珠转身,跑出去喊大夫进来。出去时被门槛一绊,她摔倒在地,终是哇地哭出声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夫人封锁府邸,不让任何人进出?为什么江城欲言又止,神情恍惚;为什么连小诺的生死,都无法让夫人提起劲了呢?到底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硬生生摧毁了夫人的神经?
    此时在顾府外,在临时租的院中,卫初晗也从陈曦那里得知,顾家的宅院被从里封了起来,卫初晴不让任何人进出,任何消息都传送不出。
    小诺整天哭着喊娘,九娘不忍心,问卫初晗,“她都这个样子了……卫姐姐,你总该让孩子见亲娘最后一面吧?”
    山上的事,回来后,卫初晗没有说,娓娓却无所谓地说了出来,并无人阻拦。
    独处时,卫初晗深深望娓娓一眼,“你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你知不知道,你跟她说这个,在把她猛推向死路?还是娓娓,你真的觉得她是好人?”
    娓娓眨眨眼,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她这么脆弱啊。她当时一下子吐血,我也吓了一跳……可是卫姐姐,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用杀她,她一下子就被击垮,快要死了……你不该高兴吗?”
    卫初晗盯着娓娓,看她天真而纯粹的模样,问,“这些话,是陈公子教你说的吗?”
    娓娓疑惑又吃惊,被卫初晗一双冰雪眸子看得心虚。她后退,讷讷道,“陈公子说,你会高兴她死的。”
    卫初晗看她半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待无人时,洛言以同样问题问她时。卫初晗沉默下,“娓娓当时,明明可以定住卫初晴的时间。她却没有那么做。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喊她,所以她不记得。但她居然记得告诉卫初晴实情……她的天真太残忍,太巧合。洛言,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顾家的那个阵法,如果是娓娓的姐姐布置的,那娓娓在其中,到底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对她姐姐的事情一概不知吗?就算不知道,她口口声声要找姐姐,世上真的有人,诚挚至此,宁可大义灭亲,也要告诉我们,她姐姐做的是坏事?真正的姐妹,不应该把这种事藏起来吗?”
    洛言问,“你怀疑娓娓。”
    卫初晗点头,疲惫道,“我不信娓娓;我也不信陈公子;九娘我也不信。我只信你……你莫骗我。”
    洛言搂着她的肩,不知在想什么,忽而问,“你也觉得,她撑不过去这个打击?”
    “嗯。”
    “那你,还是不肯让小诺见她最后一面?”
    “这次不是我不肯,”卫初晗抬头,“是她不想。没听见她封锁了顾府吗?她都不找小诺了,她不想再见小诺最后一面了。”
    “嗯?”
    “洛言,卫初晴,她是我的亲妹妹,”卫初晗慢慢说道,“我知道她的本事,谁也别小瞧她。我一直不肯承认我不如她,我总觉得如果再给我机会,我未必输她;但我也常想,她能一次次骗过我……像山中藏匕首那事,生死一线,她都能忍住不发难,期间多少次能杀我的机会,没有到最好的时机,她也不动手。她能一次次骗过我,也许她真的比我聪明,我真的不如她。”
    “……”
    “谁也别想小瞧她。别以为到了这一步,我的亲妹妹,卫初晴她缠绵病榻,似乎随时会咽气,她就没有反转局面之力了。”卫初晗静静说,“她爱一个人,她恨一个人,如果她不说,其实你是看不透的。顾千江很聪明,陈曦很聪明,卫初晴却也未必不如他们。她只是太信顾千江,太爱顾千江,才把自己逼到这一步。陈曦以为把她逼到这一步,她就能乖乖入局,像锦衣卫期待的那样,锦衣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是说,她还有反手之力?”洛言一凛,站直,“不告诉陈公子他们,让他们有所警惕吗?”
    卫初晗轻笑一声,“你就那么信陈公子?你觉得他很可信?”
    洛言不说话了。
    卫初晗转身,透过窗子,望着深空喃喃,“我很不服气……为什么我总是输给她。我倒想看看,局面至此,卫初晴她还能做什么。反正她必死,反正无论是顾千江,还是陈曦,我们都是被动的……洛言,事情到这一步……我都有些不知道,对这个妹妹,我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洛言没说话,只搂着她,与她同看灰蒙蒙的天色。
    视野离开这里,再往大的地方落。娓娓出了屋子,轻松地蹦跳而走。在长廊尽头,她一抬头,看到等在那里的陈曦。
    她露出一个笑,跳过去,“陈公子,你在等我?”
    “娓娓,我想知道,”陈曦靠着廊柱,俯眼看着这个小姑娘,眸子闪了一闪,轻声,“你是否那么同情卫姑娘,同情到……当场叫破卫初晴的秘密,让她当场吐血,即刻丧失活下去的希望?”
    娓娓美眸扬了扬,“不是你答应我,顾千江的事一解决,就带我去甘县,看在湖下的另一个阵法。看两个阵,到底是不是杀生夺魂阵吗?正是因为你答应过我,我才希望尽快解决这件事,离开淮州啊。你不是要反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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