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起来,“好。”
    这样一对男女,一同走上了街。到成衣铺中,前来迎客的老板娘打量着二位,竟一时难以说清两人的身份。
    单以脸论,青年走过来时,整个街市的人眼前均一亮,就足以证明他的出色容貌;站在他旁边的少女容貌却只是清秀,和青年的秀致比起来,她寒碜的,简直像个侍女。
    但少女容貌不出众,气质却是一等一的好。晔兮如华,温乎如玉,一眼看去,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青年立在她旁边,毫无存在感,被衬得,简直像个侍卫。
    但卫初晗并不是侍女,青年也不是侍卫。他们二人站一起,那样怪异,却又那样协调。
    “姑娘,您是想买成衣,还是让我们的裁缝现制啊?”老板娘热情招呼客人,毕竟这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
    卫初晗很有兴致,她从来没逛过这种街市上的成衣铺。以前家道没有败落的时候,她的衣饰自有侍女操心。后来父亲带她逃难,那样紧张害怕,又哪里有兴致逛街?
    真正意义上,这才是卫姑娘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深入市井中。
    她随老板娘进了里间,去挑布料量尺寸。再出来时,卫初晗拿着几匹布,绸啊缎啊之类的,询问地看向青年。青年立在门口,并无表情。
    心有灵犀的技能,就是这时候用啊——只用轻飘飘看去一眼,你就该懂我的疑问。
    卫初晗不熟悉民间市价,做衣裳前,会习惯性地看向青年,寻求他的意见。每次看过去时,他都一脸平静。他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随她怎样挑怎样选,他的心湖半点无涟漪波动。
    正是他这种态度,给了卫初晗错误的讯息。她每次想寻找否定,都在青年那里,得到的是肯定。肯定的结果,就是愉快地定制了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却是结账时,青年盯着老板娘笑眯眯递过来的长长单子,好久不说话。
    然后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卫初晗被他看得莫名,“你看我干什么?”
    “钱不够。”他说。
    “……”老板娘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卫初晗的眼角也微微抽=搐,“那我每次看你,你心潮一派平静无波的,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他给的莫名其妙鼓励,才造成卫姑娘的充分自信啊。
    青年有些诧异:原来你总看我,是这样想的啊?我以为你只是眼睛抽=风呢。
    “……我眼睛没有抽=风!”卫初晗被他气着。
    他们的心有灵犀在哪里?
    那一潮死水般的清寂,她要怎么看,才能从中挖掘到青年丰富的内心世界?
    卫初晗微忧伤。
    卫初晗本身就是心志坚定到很单一的姑娘。醒来后,身在何处,故人何在,去往哪里,全都没着落。可她不哭不闹,连茫然这种情绪,都几乎没有。纵是在心中想了许多事情,卫初晗的心湖,却一直不起一点波澜。
    谁料她的救命恩人,居然也是个感情世界很贫瘠的人。他也是情绪始终平淡无起伏,稍微大一点的反应,都需要你想办法。
    两个心绪宁静的人,再是心有灵犀,感受到的,也不过是对方那白开水似的寡淡内心。
    “噗。”本来脸黑的老板娘,被这二位的有趣反应逗笑。她好商量道,“不然这样,姑娘你减两件衣衫吧?正是换季之际,先备冬春两季,夏秋来年再说?”
    卫初晗寻思一下,正要点头。却听青年说,“全买。”他看向卫初晗,“我去借钱。”
    哎?他有认识的人?
    卫初晗还想拦一下,黑衣青年转身就走了,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追两步,望着青年很快隐入人群的背影,瘦长清淡,引人遐想。心有所感,卫姑娘转身对老板娘说,“给他也做身衣裳吧。”
    “好啊,”有生意,老板娘当然不拒绝。她拿过本子,就开始熟练地准备记录数据了,“说说您那位的嗜好吧。想要什么样式什么主色什么布料?有多高,肩宽腰围,还有胸……”
    巴拉拉说一堆,没听到回应。老板娘奇怪地抬头看,卫姑娘高深莫测地说,“你目测吧。”
    “……”老板娘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解释,“姑娘,衣衫贴身最重要,不能随便目测的。高一分窄一寸,都是问题……”
    “我懂,”老板娘解释了很长时间,卫初晗微微一笑,“但是你目测吧。”
    她相信,以她家恩人那性格,是绝不允许别人近身的。
    老板娘被这对小情人弄得一阵无语,“你是不是不清楚他的身形尺寸啊?哎,也对,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天真烂漫。有人捧着,哪里会关心那个?但是做衣裳,量尺寸真的不能省……”
    卫初晗蹙眉,她要如何解释,两人不是情人关系呢?他们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关系。硬要说,也是卫初晗有心机地想博取人家好感。深深看老板娘一眼,卫姑娘觉得解释不清,只能换种说辞让对方接受。吸口气,她诚恳道,“他只让我碰他。除我以外,任何女人、男人,都不行。”
    青年回去成衣铺子,进门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听到卫初晗的话,慢慢抬起头。
    “……”卫初晗被他看得脸红。
    正在此时,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才进铺子,就激动地向卫初晗冲过去,“卫娘子?!你是卫娘子?”
    青年站在门口,他见卫初晗回了身,面对那位商人,她表情惊讶,“您是?”
    “卫娘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几年前,咱们见过面啊。当时你们夫妻二人,还救过我们一家呢!”富人说一半,又皱了眉,“不过卫娘子你……你怎么不梳妇人髻了啊?”
    隔着重重人流,青年的视线,与卫初晗抬起的眸子对上。
    商人拉着卫初晗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末了,在黑衣青年走过来时,只听到卫姑娘平静地结束了话题,“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卫娘子。”
    商人不解,又有些尴尬,疑惑地看姑娘走向门口的青年,与铺中老板娘说些什么。青年掏了银子,卫初晗回头再看商人一眼。她看的时候,青年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对她的过去似乎一点都不好奇。
    两人离开。
    商人仍怔怔在原地,越想越不得解,“脸长得一模一样啊,怎么会不是一个人呢?……啊,也不对。过了好几年,卫娘子该年龄长一些,容貌也应该跟当初有变化。可那姑娘没有……难道她真的不是卫娘子?我认错人了?”
    站在大太阳下,熙攘人流前,卫初晗眯了眯眼,“恩人,我想查一个人。你能找到这方面的人,帮帮我吗?”
    “我想查,卫初晗。”
    日光下,青年的脸,缓缓地转了过来。
    第6章 当日死
    卫初晗。
    她拥有一个包含亲人祝福的名字。
    初晗初晗,夜尽天明,永夜初晗。再黑的世界,再暗的天光,也终有破署的那一刻。
    她是父母膝下的唯一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就被父亲捧到了心尖上去。旁人家是母亲疼爱闺女,他们家倒掉了个头。常年的记忆中,卫初晗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是长烟寥寥,青灯古佛,母亲背对着她,一直敲着木鱼,捡着佛豆。
    她就像那高高在上的菩萨,目光半阖半垂,慈悲而冷漠,从不肯下凡来,瞧一瞧渴望她的恩赐的信民。
    印象最深的一次,她哭着嚷着求母亲抱一抱,母亲却跪在佛堂,淡淡看着她。侍女们都看得面露不忍,她的母亲,却还是动也不动。一直到傍晚,父亲回来,去佛堂把哭哑了嗓子的小姑娘抱出去,满是心疼。
    父亲一边抱着她往闺阁去,一边擦着她小脸上的水,故作伤心地逗她,“咱们家小狐,有爹疼还不够吗?小狐,你不喜欢爹了吗?”
    那晚半夜睡起,小姑娘做了噩梦,想找父母。她绕开一屋子侍女,哒哒哒地跑出去,,往父母那灯火未灭的屋子奔去。却是到了近前,门口侍女们冲她使眼色,她也听到了屋中的争吵声,便呆在门外,不敢推门进去。
    她听到父母的争吵声,还有瓷器碎地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父亲隐带愤怒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你做不到一个好母亲,至少不要做一个坏母亲。我真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母亲声音冷冷淡淡的,“我这样对她,正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你!”又是玉碎声,门外偷听的卫小姑娘,脸被吓白。她颤抖着,坐在门口,呆呆望着那扇门。
    听到父亲说,“苏暖,你不疼这个女儿,我疼。你不想要她,我要。我会管好她,看护她,疼爱她……一切你需要尽的责任,我都会替你做。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你不要伤她。”
    母亲又说了什么,声音很低,卫初晗没有听清。她只听到父亲冷笑,“你再如此,我会让你无法出现在我们父女面前。你自己想想吧。”
    卫小姑娘恍恍惚惚地回去屋子,幼时的她,已经发觉自己父母关系的不正常。她害怕又恐慌,小人儿独自呆在黑漆的屋子里,四面高墙,她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一晚上噙着泪入睡,梦中都是父母争执分家,转而她成了拖油瓶,谁都嫌她麻烦。
    却是翌日清晨,睁开眼,还未完全醒,就看到眼前一张大红血嘴的彩绘脸谱。色彩斑斓,浮夸逗趣。卫小姑娘瞪大眼,被凑到面前的这张脸吓住。直到爹的声音从脸后传出来,“小狐别怕,是爹啊。”
    “你、你怎么这个样子啊?”卫小姑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听出父亲的声音,她反而更怕了,伸出手去摸这张脸,快要哭了,“爹你怎么了呀?”
    “哎,小狐你不知道,爹昨晚被妖怪换了脸,”卫父的血红大嘴一张一合,看得卫小姑娘一愣一愣,“爹的脸再换不回来了,你还喜欢爹吗?”
    卫小姑娘边掉眼泪,边点头。她伸出手,紧紧抱住男人的脖颈,“爹你别难过,我不会嫌弃你的……不不不,我喜欢你的。可是你变成这样,就会被他们抓走啊……”
    可爱的小姑娘逗得卫父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把她扔去半空,在小姑娘的尖叫声中,又稳稳地接住她。听小姑娘叫道——“爹你又骗我!你这个坏人!”
    那以后,卫初晗确是不怎么找母亲了。随着年龄越大,她对母亲的执念越浅。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至亲骨肉,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她可以与父亲胡闹,揪伯父的胡子,欺负堂兄被大人骂……但一面对自己的母亲,卫初晗就是那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微微一笑,浅浅伏身,便是两人见面的礼数。
    虽有遗憾,却也不如何深刻。真正深刻的,是十六岁那年,卫家的遇难。
    那晚,她本来有别的事情,并没有入睡。听到门外父亲跟侍女说话的声音,疑惑地打开门,就见府上灯火通明,气氛颇为紧张。少女站在屋门口,吃惊地看着父亲身后人背着的包袱,“爹?”
    “小狐,你信爹吗?”
    “当然啊。”
    “那就什么都别问,跟爹走。”
    “可是……”
    “小狐!”
    “……好。”
    父亲让侍女为她简单收拾了行礼,带上几个侍女和奶娘,再加上他身边的侍从,就领着卫初晗偷偷离开了卫家。一路上,父亲根本不给她提问的时间。他们一路往北走,披星载月,一刻不停。父亲一直绷着脸,皱着眉,他连看向她,目光都带着愁绪。
    卫初晗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晚在野外一个茶棚下歇息,听到过路人讨论来自邺京的消息,“你们不知道,卫氏满门抄斩啊!白天几个卫大人还在朝上,晚上就尸首异处。据说他们家胆大包天,居然敢谋反。陛下直接派皇城禁卫军包围了卫府!那一晚,真是血流成河……”
    “这、这都不听听辩解吗?不是说卫家是名门吗?也许是冤枉……”
    “嘘!谋反大罪!谁敢多问?!”
    ……暗淡天光中,少女看向父亲。他手撑着额头,双肩在微微颤抖。过路人的话,卫初晗听到了心中,卫父也听到了心里。那是他们的亲人,每日见,每日争,每日笑……却是一晚上,全都不见了。
    “爹……”卫初晗颤着声,察觉到了不对劲。
    父亲转过头,他眼中湿润,却对她微笑,“小狐,别怕,爹拼死,也会护住你的。你会平安的,一定会好的。”让下人掏了银子,他站起来,蹒跚地拖曳着脚步,转身离开。好像套着重铅脚链似的,一步步,走入浓雾。
    卫初晗望着父亲的背影,一瞬间,觉得他苍老了许多。
    他们继续往北逃,比之前脚程更快。但也有了追兵,紧迫不放,要把他们逼向绝路。
    死了几个侍女,死了几个小厮,死了几个侍卫……越往北,天越冷,死的人,就越多。
    到后来,一家民宅主人为了官府赏银,出卖了他们。为了女儿能逃出去,卫父拖住众人,硬是与他们周旋。
    父亲也死了。
    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奶娘,五六个侍卫。就这样的人,真的能护着她,离开大魏,逃去安全的地方吗?
    没有办法的。
    在临州甘县,爬上了悬崖,卫初晗望着雾白天地出神。路走到了尽头,周围一片黑暗,马车已翻,护卫已死。她孤零零的站着,在大风中,听到松涛云海声。世界在这一刻如此安静,少女遥遥地回头,看向迫向自己的每一个人。
    容颜苍白,形容肃冷。少女寒着脸,将这些人一一看过去。
    “你们便杀了我罢!但凡我活下来,但凡我有一口气,我也会爬回来,找你们一一清算今日的账!谁在畅快,谁在愁苦,谁在山顶,谁在泥沼……但凡我活着,谁也别想逃!”
    她踏出了悬崖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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