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你开府至今,我尚未登门拜访过,择日不如撞日,不知今日可否……”姜澈悠悠然说道,言语之间分明没给卫昭拒绝的机会。
    卫昭不等姜澈把话说完,立即应道:“我身无差事,随时都是有空的,只要你有时间,随时可以上门。”姜澈有话问他,他也有话要跟他说,一次说开了,倒也正好。
    回到王府,卫昭领着姜澈去了书房,卫崇荣想要跟着去,被卫昭严令扣在院子里,还让蓝裳和紫纱看好他,根本不给他走出院门的机会,更不要说偷听墙角了。
    卫崇荣很无奈,只得走进自己的小书房,在书桌前坐好,认真写着先生布置的功课。
    到了卫昭的书房,姜澈首先看到的,是放在窗前琴案上的七弦琴。
    那琴并非名琴,材质普通,做工也显粗糙,放在精致华贵的紫檀木琴案上,不仅不相匹配,反而更觉简陋。
    姜澈沉默半晌,喃喃道:“阿昭,原来你还留着这琴,我以为你早扔了……”
    卫昭勾唇,浅笑道:“你送我的东西,还是亲手做的,我如何舍得扔,当然要珍藏起来。”哪怕他弹琴的技艺,十余年毫无进益。
    姜澈不禁莞尔,记忆随着卫昭的话飘飞到了多年以前。
    姜澈给卫昭做琴的时候,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少年,而卫昭,更是成天跟在他身后调皮捣蛋的小娃娃。
    卫昭从小喜欢舞刀弄剑,读书若非皇帝逼着,太子哄着,决计是不肯的,更不要说琴棋书画了,没一样是他喜欢的。
    六岁那年偶然听过姜澈弹奏的一曲《长相守》,卫昭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突然说要学琴。
    此乃小事,都不用报给帝后,卫明给弟弟安排了学琴的老师,还送了他一张上好的古琴。
    谁知卫昭不喜那名乐师,非要缠着姜澈教他弹琴。卫明想着卫昭多半是心血来潮,一时学着玩玩,姜澈正好也在宫里读书,就给他安排了个额外的任务。
    卫昭于音律一道,显然是没有天赋的,他跟着姜澈学了两年琴,收获就是一曲磕磕绊绊的《长相守》,以及姜澈亲手做的那张七弦琴。
    若干年后,姜澈和卫昭在一起了,可他从未听过卫昭弹琴,也没见过那具粗陋的有点不好意思见人的琴。
    今日再见此琴,姜澈有些感概,也有些疑惑,卫昭到底什么意思,尤其是在那天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卫昭走到琴案前,伸手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下,久未调试的七弦琴发出生涩的声音。
    姜澈来到卫昭面前,和他隔着琴案相望:“琴弦松了,需得调试之后再弹。”说完弯下腰,调起琴来。
    卫昭没有阻止他,只平静道:“阿澈,你知道我为何会跟你学琴吗?”
    姜澈抬首,神色有些茫然,旋即低下头去。
    卫昭继续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听人弹过一曲《长相守》,我不懂音律,但我觉得那个人的曲子弹得特别好听。后来,弹琴的人不在了,我还想听,就去找宫里的乐师,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同一首曲子,那些人弹出来,都和我听过的不一样。再后来,我听到你弹的《长相守》,虽然不是很像,却有几分相似……”
    姜澈恍然大悟,原来卫昭的目的不是学琴,他只是想要寻找,自己记忆中的旋律。
    话至于此,卫昭不由失笑:“阿澈,你当年教我学琴,一定很痛苦吧?”他清楚地记得那首曲子,但他弹不出来那种感觉,也没法让别人弹出来,就是姜澈,也只有那一次的似是而非。
    姜澈不说话,继续摆弄琴弦,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不擅长说谎,也不想打击卫昭,闭口不言就是最佳选择。
    片刻过后,柔润的琴音从他的指尖发出,姜澈抬目看向卫昭,问道:“阿昭,可以了,你要不要试试?”
    卫昭摇头,语气很坚决地说道:“不要,荣儿听到会笑话我的。”小时候,他每每练琴,身边的宫人都是苦不堪言,能有多远躲多远,他对自己的琴技很有自知之明。
    姜澈哑然失笑,走到卫昭身旁,在椅子上坐下,径自弹起了《长相守》。
    卫昭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花木扶疏,眼中尽是惊讶之色。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
    如果不是姜澈就在他的身边,卫昭简直就要怀疑,这是当初的那个人在弹琴。
    一直以来,卫昭都不知道弹琴之人的身份,他问过许多人,有皇帝,也有宫人,每个人都说他记错了,可卫昭不信,他明明听过很多次的,怎么可能会错,那个人的琴音,意外地让人安心。
    就在卫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不可自拔时,只听“嘣”的一声,乐曲停了,琴弦断了。
    卫昭醒过神,转身去看姜澈,只见他的右手食指上,有道被琴弦划伤的伤口,正在淌着血。
    卫昭抓起姜澈的手,无意识地含进嘴里,吮去血迹,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
    姜澈怔住了,一言不发,似是没想到卫昭会有此番动作。
    猛然间,卫昭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面上一红,慌忙放开握着姜澈的手,想拿起放在桌上的手帕给姜澈裹住伤口,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放着的茶碗,打翻的茶水流过桌面,一片狼藉。
    姜澈逮住卫昭无措的双手,不再让他添乱,轻声道:“阿昭,叫人进来收拾吧。”
    卫昭急急点头,扬声唤人,随即把自己的手,从姜澈手中退了出来。
    守在院中的书童闻声而来,迅速整理好被卫昭搞乱的书桌,又匆匆退出房间。经他这一打岔,卫昭和姜澈之间的尴尬气氛,稍微淡了几分。
    姜澈把手放在琴上,轻轻抚过琴身,出言问道:“阿昭,这琴太旧了,做得也不好,我重新帮你做一张?”
    卫昭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不用了,我就喜欢这张琴,改天换了琴弦就好。”反正,他是不打算自己再尝试《长相守》了。
    说完,他直直看着姜澈。姜澈不解其意,茫然道:“阿昭,你想要说什么?”
    卫昭几经犹豫,方道:“你可认得元康公主家的谢大姑娘?”谢秀要他问姜澈的话,他不想再拖了。
    姜澈颔首,坦然道:“旧时有过数面之缘,近些年却未见过。”姜澈的祖母顾长公主卫凰是卫夙的嫡姐,继祖母南阳公主则是卫夙的胞姐,姜家与皇家关系亲厚,姜澈幼时常在宫闱出入。谢秀乃是元康公主的长女,因与卫昭年龄相近,自小和他玩在一处,说是在宫里长大的也不夸张,她和姜澈见过,并不稀奇,况且两人本身就是远房的表兄妹。
    卫昭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见到阿秀,她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姜澈心头一紧,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卫昭抿了抿唇,沉吟道:“阿秀要我问你,他日若要成亲,可否……愿意娶她……”答应给谢秀带话是件让人难受的事,真正把话带到,卫昭才明白,这种的滋味的痛苦远胜当初。
    姜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卫昭,久久说不出话来。
    卫昭避无可避,迎面正对着姜澈审视的目光。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不是么。
    良久,姜澈缓缓道:“阿昭,你只是答应带话,对么?”卫昭默然颔首。
    姜澈又道:“你希望我如何作答呢?”卫昭愣住,随即摇头。他能说什么,让姜澈娶了谢秀,他说不出口,叫姜澈不要成亲,他不能太过自私,误了姜澈的一生。
    等不到卫昭的回答,姜澈自言自语道:“阿昭,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言罢转身告辞,背影看上去充满萧瑟之感。
    卫昭目送姜澈离去,神情一片凄然。他明白,他们这回是彻底结束了,从此再无瓜葛。
    ☆、第035章 迷茫
    卫崇荣苦恼地闷在屋里写功课,越写越烦躁,若不是不想让卫昭看了失望,他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写,读书实在是件叫人头痛的事。
    卫崇荣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已经在很努力地读书了,殊不知,卫昭对他的表现其实并不满意。
    因为先生说了,小王爷脑子灵活,学东西特别快,说是过目不忘绝不过分,可他就是不上心,他教什么他听什么,他让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完全没有过心。
    这样学下去,他就是把诸家经典牢记于心、倒背如流,也跟没学没什么区别。
    听过先生的话,卫昭陷入沉思,他发现自己有点搞不懂儿子的想法了。
    诚然,卫昭小时候也是个不爱读书的,可他是因为贪玩,有机会就想办法逃课,还让顾毓帮自己写功课,哪像卫崇荣这样,听课貌似认真,功课从不敷衍,却是一点心思都不肯花。
    真要不喜欢读书,他不该跟他闹吗?就像他在卫崇荣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死活不肯去宫学的,还是卫明连哄带骗,才把他诓了去。
    卫昭面前的桌案上,摊开摆着卫崇荣最近几日写的功课,看着儿子稚嫩却又认真的笔迹,卫昭的眉头越蹙越紧。
    “爹爹,你的药来了。”很快,卫昭的思绪就被身后传来的清亮的童音打断了,卫崇荣跟着端着托盘的绿衣,走进卫昭的书房。
    卫昭示意绿衣把药碗放在桌上,他待会儿再喝。绿衣颔首应是,放下药碗告退了。
    卫昭不急着喝药,反而把卫崇荣拉到身边,问道:“功课都写好了?有空到处乱窜了?”
    卫崇荣点点头,得意道:“我都写好了,爹爹要检查吗?”就是因为卫昭要看,他才会写得那样认真。
    卫昭不置可否,又问道:“先生讲的内容,你可都明白了?”面对这样的儿子,他感觉有点无力。
    卫崇荣再次点头,肯定道:“明白啊,爹爹不信可以抽问。”他上辈子读书再少,也不至于连小孩子启蒙的内容都要反复诵读才能记住,随便看看不就行了。
    卫昭并未提问,只是盯着儿子看了片刻。卫崇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药碗,遂把话题岔开:“爹爹,药快凉了,你快把它喝了。”
    从宫里搬出来,卫昭有段时间没喝药了,但是看过端木先生之后,又恢复到原来的每日汤药不断。卫崇荣怕他喝得不耐烦,不时过来监督下,免得卫昭心情不好,顺手把药给倒了。
    卫崇荣问过好几次,卫昭都是打哈哈把话带过去,从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卫崇荣无奈,只得暗地里仔细观察,好在卫昭的脸色看着,比前些日子是好看了不少,让人心下稍安。
    卫昭瞥了卫崇荣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继而问他:“荣儿,你是不是觉得先生讲课没意思,所以才不爱听?”不喜欢不要紧,总得有个原因啊。
    卫崇荣抿唇,一时间却不说话。的确,他一直觉得读书很没意思,可这不是先生的问题,而是他接触中原文化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偏迟了,认同感不足。
    扶余迄今没有文字,前世的卫崇荣在扶余生活了十年,初到渝京的时候不要说认字,根本就是汉话都不会说,跟人交流也很困难,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学说话比较简单,周围人都是讲的汉话,卫崇荣听得多了,慢慢也就会说了,虽然腔调有些古怪,还被卫阳嘲笑过。
    学认字就麻烦了,卫夙见都不想见到卫崇荣,哪里还会记得安排他去读书,要不是跟着卫阳和君华在宫学旁听了两年,说不定他一直不识字都有可能。
    卫崇荣从未学过百家经典,也不认为自己学了能派上用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旁人读书习武,都是奔着前程去的,可他呢,学来能有什么用。
    卫家并不禁止皇子皇孙入朝,前提是你有足够的才能和忠诚。无论文武,是否有才都是极好判断的,可是忠诚,那就只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说了算了。
    卫崇荣是赫连濯的儿子,而赫连濯,他是扶余的大君,不管卫昭承认与否,这个标签都是贴在卫崇荣身上的,撕也撕不掉。
    无论是如今的卫夙,还是日后的卫明和卫萱,卫崇荣都不认为,他们会给自己大展宏图的机会,看在卫昭的面子上,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就算是很厚道了。再则说,他也没有卫昭那样的抱负,只要卫昭好好的,一生顺遂,他对前程仕途,并无期待。
    有着这样的想法,卫崇荣读书能用心才怪,肯定是得过且过,可他不敢说出来,只得装傻道:“爹爹,不是先生讲得不好,而是我不明白,那些东西学了有什么用?”
    卫昭没想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稍微愣了愣,随即笑问道:“荣儿,你知道么?我以前也问过皇兄这个问题……”
    “哦?”卫崇荣惊讶地应了声,接着问道:“伯父怎么跟你说的?”原来,不爱读书的,不止他一个人。
    卫昭笑而不答,见卫崇荣不高兴地鼓起了脸,才抱起他说道:“爹爹带你去博望苑,你亲自去问伯父岂不更好?”
    卫崇荣想了想,歪着脑袋问道:“三哥会不会在博望苑,要是他在的话,我就不去了。”
    卫昭笑着摇头:“茂儿在宫学读书,没空出来的。”见卫崇荣面上一喜,又逗他道:“荣儿不喜欢茂儿?还是怕了他?”
    “我不喜欢他,不过也不怕他。”卫崇荣说着把脑袋埋在卫昭肩上,小声道:“三哥不喜欢我和爹爹,如果他说了爹爹的坏话,我会忍不住想打他,但是伯父对我们很好,大哥和姐姐也很好,我把三哥打了,爹爹在伯父面前会很为难的,所以我还是不要见到三哥比较好。”
    卫昭闻言怔住,半晌不语。他和卫明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却没有办法保证,他们的儿子,也有同样深厚的情谊。
    翌日,卫昭带着卫崇荣来到位于城南的博望苑。果然,卫萱等人都不在,卫明看到卫崇荣喜欢得很,抱在怀里不撒手,直夸他聪明可爱,比卫茂强多了,夸得卫崇荣都不好意思了。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博望苑,卫崇荣由衷地发出感叹,祖父对伯父的宠爱程度,远不止人们看到的那些。
    旁的不说,单是给儿子修博望苑,让他随意结交天下名士的态度,就不是一般皇帝能有的,这是何等的信任啊。
    博望苑中高人众多,各家学派的都有,讨论问题非常热烈。卫崇荣在旁边听了会儿,觉得比先生讲课有趣多了,不由听得津津有味。
    卫昭趁机向兄长抱怨,儿子不爱读书,卫明敲敲他的额头,说他也不爱读书,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昭抵死不认,说自己明明就很刻苦认真。卫明笑而不语,除了练武,卫昭什么时候刻苦过、认真过,不过卫崇荣在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折了卫昭的面子。
    见卫崇荣双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听着那些他应该听不懂的治国之策,卫明建议道:“阿昭,过了年就让荣儿进宫学,茂儿他们都在那里,多几个小伙伴他说不定就有兴趣了。”
    卫昭点头,说自己想过这件事,就怕卫夙不肯。卫明说他来安排,卫昭又担心卫夙看到卫崇荣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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