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城市规划决定把这一块做成文化广场,乐翻天电影院被作为“文化遗产”圈在里面。很多时候好事都是跟在好事后面来的,以前凌老板觉得保住电影院都难如登天,现在一颗心可以稳稳地放回肚子里。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
    林烁之所以在凌老板保住电影院后还折腾出《贴膜狂人》,就是为了给乐翻天电影院刷刷资本刷刷知名度。当一件事情变成了只要开个口点个头就可以做到、并且会给自己带来好处时,很多人都会考虑帮把手。
    比如电影院,一家什么都没有只剩四面墙的破落电影院当然没人愿意保。可要是它可以变成小有知名度的建筑,可以吸引人过来游览或者入住,愿意给它开个方便之门的人会多很多。
    林烁沿着银杏道往乐翻天走。
    看着不远处那座圆顶建筑和焕然一新的乐翻天招牌,林烁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接着他的脚步顿了顿。
    林烁见到了凌楚。
    凌楚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看剧本,那株银杏树已经有六七十年树龄了,结的果子蛮好吃的。以前凌楚在树下看书,他就拿着杆子把树上的果子打下来。没一会儿林厚根会拿着棍子跑出来,骂咧着让他别吵着凌楚。
    没想到都成小明星了,凌楚还这么爱这地方。林烁走过去,笑眯眯地说:“真该在这地方标一个‘凌楚专座’,等凌哥你爆红了当个收费景点,一块钱坐一次!”
    凌楚这才察觉林烁的到来。他抬起头看着林烁,只见林烁唇边带着笑,明明是双手插在兜里的悠闲姿态,背脊却还是挺得笔直。
    对上林烁含笑的眼睛,凌楚微微一顿。他说:“今天以前住在电影院附近的人一起回来了,说很怀念这边,到时一定常回来看电影。”
    林烁一屁股坐到凌楚身边,仰头看着从银杏树叶缝里漏下来的夕阳辉光。他说:“那挺好的,凌叔一定很高兴吧?”
    凌楚看着双手撑在长椅上的林烁,说:“他是挺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未免又有些莫名的怅然。拆迁初期,凌爸爸一直在奔走,甚至还天真地希望周围的邻居们签个“希望保留乐翻天电影院”的请愿书,可是愿意在上面签下名字的人并不多。
    毕竟那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拆迁款。
    以前凌妈妈还在的时候,凌爸爸和凌妈妈吵的几次架都是因为自己对邻里们太过慷慨,什么忙都帮,差点把电影院掏空。等凌妈妈去世了,他才意识到经营电影院有多困难。
    越是了解了其中的艰难,凌爸爸越是愧疚。乐于助人是没错,但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啊。
    不过即使这样,凌爸爸也没有怪那些不愿意在请愿书上签名的邻里。
    他们来了,凌爸爸还是乐呵呵地接待。
    当然,凌爸爸已经不会像过去那样“慷慨”。
    凌楚注视着林烁。有些事情他们都是在经历过后才明白过来,林烁却像天生就了解似的。所有事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不来,他不吃惊;他们来,他也不吃惊。
    林烁感受到凌楚的目光,转过头与凌楚对视。凌楚的五官比一般人要深邃,这像他的妈妈。凌妈妈有着一半的俄国血统,额头高,眉眼英气,鼻梁挺阔。
    搁在女人身上,这长相过于刚强了。可搁在凌楚身上却像是上帝偏心的馈赠。有这样一张脸,他可以在镜头里轻易夺走别人的目光。
    凌楚天生就适合站在聚光灯下。
    可凌楚以前其实并不喜欢演戏。
    演戏是凌妈妈的梦想,只是一直没在这一行里熬出头。
    遇到凌爸爸之后,凌妈妈彻底被拉回现实世界里。她每天为财务发愁,为电影院的发展操心,几乎没有提起过半句。
    若不是凌楚从凌妈妈以前的笔记里面读到她对演戏的热爱,在凌楚的印象中凌妈妈就是个市侩又泼辣的女人。
    他以前一直很讨厌凌妈妈整天为了钱和凌爸爸吵架,所以经常跑出来银杏树下看书。
    直至凌妈妈去世后,他才发现他的母亲曾经也像所有年轻过的人一样,有过想去追逐的梦,有过想去完成的理想。可是成为了她的牵挂的他们,却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一切。
    他们甚至无法理解她为电影院付出的一切,觉得她眼睛只盯着钱看。
    是他们蹉跎了她的梦想,又是他们嫌弃她的市侩。
    凌妈妈去世后,凌爸爸和凌楚都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凌楚决定去演戏。
    可是他过去的日子全都在读书,没经历过什么风浪,第一次尝试就铩羽而归:他遇到了骗子。对方找上门时说得有板有眼,可等他到那边一看,才知道那居然是个专拍色情片的窝点,而且还是专门把人骗去拍强暴戏的那种。
    要不是林烁发现了异常,他这一辈子说不定就毁了。
    那个时候,凌楚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凌楚望着近在咫尺的林烁。他和林烁认识很多年了,林烁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都很熟悉。即使林烁的眼睛带着笑,他也能读出里面的不对来。
    凌楚说:“你为什么不开心?”
    林烁一愣。他说:“这都被你发现了。”他抬手抓住一片缓缓飘落的银杏叶,唉声叹气地瞅着凌楚,“从小到大你都很擅长观察,我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能第一时间和爷爷告状。说实话,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凌哥你很讨厌我……”
    凌楚抿了抿唇,反驳道:“不是。”
    那时很多人羡慕他。
    而他羡慕林烁。
    在很多家长嘴里,他是所有孩子的模范,学习好,品性好,乖巧听话,从不惹事。
    而林烁正是他的反面。
    可林烁永远活得比别人快活。
    别人为作业犯愁的时候,他却在走街串巷到处玩耍。他能张口说出一桩桩趣事一个个道理,和所有人都玩得很好,连公交司机都能和他聊上好一会儿。
    凌楚望着林烁,等待林烁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林烁现在在贺氏工作,贺焱对林烁拍戏也很支持,换了别的老板肯定不会让林烁隔三岔五地跑去片场,贺焱不但不反对,还请了个司机接送林烁。林厚根因为贺氏的关系,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状态非常不错。如果一切都像林烁说的那样的话,林烁似乎没什么理由不开心。
    可是林烁到底开不开心,凌楚看得出来。
    他并不擅长观察别人,他只是擅长观察林烁。最开始是有些羡慕又有点嫉妒,后来是渐渐变成了习惯,只要林烁出现,他的目光就会停留在林烁身上。久而久之,林烁在想什么,林烁想做什么,他大多都能猜出来。
    有时候他觉得林烁做得不对,会告诉林厚根让林厚根教训林烁;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林烁。
    仿佛只要那么看上一会儿,自己的人生也能沾上了几分精彩。
    凌楚一直注视着林烁。
    林烁最受不了凌楚的认真。
    一路上他自己想了想,好像确实没什么好不开心的,贺焱脾气是横了点,但真没为难他什么。归根结底,是他自己不甘心。他这样想要,那也想要,闹得好像有谁对不起他似的。
    其实谁都没对不起他。
    林烁说:“凌哥,你说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人?”
    凌楚说:“不是。”
    如果林烁是个很糟糕的人,那他们算什么?他们这些跟在林烁后面才能往前迈出第一步的人算什么?
    林烁说:“可是我很贪心。”他侧头看着凌楚,“明明我已经得到很多东西了,却还是想要更多。”
    凌楚说:“这不是正常的吗?”
    林烁愣了愣。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的。好东西谁不想要?只是肯定会有想要却不能要的时候,也肯定会有想要却等不到的时候。
    要是对什么都已经很满足的话,还有什么动力往前走?
    失去了这次机会,不代表以后都没有机会。他才二十一岁,以后他刻意死皮赖脸地纠缠金老,死皮赖脸地求金老指导自己。以后、以后、以后——三年以后——他熬得起的。
    林烁伸手抱了抱凌楚:“谢谢凌哥。”
    凌楚不知道林烁遇到了什么,见林烁眉头舒展开了,也就没有多说。他说:“回去吧,爸爸见到你会很高兴。”
    林烁点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回电影院。
    凌老板正在准备晚餐,见了林烁,笑呵呵地把厨房让给了林烁。林烁麻溜地接替了凌老板的位置,熟练地处理食材。没有人是一天练成好厨师的,以前凌老板和凌楚从来不会进厨房,连杀鸡剖鱼都不会,什么都是凌妈妈一手包办。
    林烁对什么都好奇,没事就跑到厨房给凌妈妈打下手。他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凌妈妈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角色,他特别高兴能帮上凌妈妈的忙,不知不觉就把凌妈妈的家传手艺全学光了。
    凌妈妈常常笑着说:“这手艺是家传的,学了你可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每到那时候,林烁就没羞没臊地喊凌妈妈一声“妈”。
    当然,他没敢当着林厚根的面喊。
    小时候林厚根最不许他提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妈妈”这个词是个禁忌,是提都不能提的禁语。到后来,林厚根把事情都和他说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没有妈妈,只是妈妈把他给忘了——而他不能指望妈妈把他想起来,要不然的话她很可能会因为无法接受刺激而跟着爸爸离开这个世界。
    知道那一切的时候,他悄悄躲起来哭了大半个晚上。第一个找到他的是凌妈妈,他抱着凌妈妈说:“我不要她了,我再也不要她了。”小孩子大约都是这样的,以为先把“我不和你玩了”说出口,被抛弃的就不是自己。
    凌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抱着他。
    凌妈妈病倒后,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有多可怕。
    它会把一个人从你身边带走,永远都不还给你。
    而你却束手无策,连替她承受痛苦都做不到。
    那时候林烁就想,再也见不到就再也见不到,再也想不起就再也想不起,只要还好好地活着就可以了。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反正老天已经给过他一个妈妈了。
    林烁觉得锅里腾起的水汽让他视线有些朦胧。
    饭菜端上桌,每个人都吃得很欢畅。
    等快解决满桌饭菜时,凌老板才说:“阿云的手艺只有你学到了。”
    林烁有点矛盾,他很高兴凌老板记挂着凌妈妈,但又希望凌老板能像凌妈妈期盼的那样快快活活地活下去。他说:“云姨的手艺比我好多了。”
    凌老板加了口菜送进嘴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其实阿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林烁笑着说:“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凌老板说:“就是因为你看起来什么都让人放心,阿云她才不放心。从小到大你也就和阿云比较亲近,你有什么事也只和阿云说,其他时候你都把事情闷在心里。”他看着林烁的目光满含关心,“阿烁,你本事大,我们可能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不过如果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或者你觉得太累了,尽管回来电影院这边。你的房间会一直给你留着,永远都不会变。”
    林烁心里一暖。他和林厚根在外地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荡着,是凌老板夫妇伸出援手收留了他们,给了林厚根工作,给了他在这个城市扎根的机会。虽然凌老板和凌妈妈经常因为凌老板的“乐于助人”而吵起来,但在收留他和林厚根这件事上从来没有争吵过。
    他们其实给了他一个家。
    林烁笑着说:“那当然,就算凌叔你赶我走我也会赖着的。”
    一顿饭吃完,林烁就接到贺焱电话。
    贺焱很不爽:“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烁说:“准备回了。”
    贺焱特别特别不高兴:“快点!饭团它生病了,一直在拉肚子。”
    林烁眉头一跳,站起来和凌楚两个人道别:“饭团病了,我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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