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进来罢。”
    水云生的声音并不纤细委婉,她说进来,我和苏幕就抬腿迈了进去,里头铺着柔软厚实色彩艳丽的波斯地毯,她已经上好妆,扬起纤细的手腕指着窗边的小桌,“二位想喝点什么酒,今夏的槐花酒,还是旧年的白梅酒?”
    屋里有一种暖香,苏幕皱眉,我拿起桌上鲜果,“姑娘不必招呼我们,该做什么便依旧做什么。”
    水云生‘哧哧’地笑,她转身摸了摸头发,“姑娘这是什么话,来了我莲舫,便是我莲舫的客人,焉有怠慢的道理?”
    “我们只想......”我话音刚起,苏幕已经敲晕了水云生,我笑,“我们只想借贵宝地使使。”
    苏幕推开窗子,“这香催情,莫要多闻。”
    催情?哼,我看不止香料催情,连酒水都是与别处不同的吧?
    苏幕将水云生丢到床上,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和他对视一眼,躲在屏风后头。外头传来先前那小婢的声音,“几位稍等,姑娘还在梳妆。”
    有人笑道:“女人呐,一半的时间是在穿衣裳,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脱衣裳。”
    那头有人已经掀开珠帘,“我看水姑娘今日也别梳妆了,披发跳舞也别有一番滋味。”
    水云生躺在床上,背朝着外头,那人道:“水姑娘向来矜贵,想必今日是要扫榻迎客了?”
    外头起码有三人,苏幕看我,我摇摇头,三人中没有一人是段其瑞那王八蛋。我心中嘀咕,莫不是他今日不来了吧。
    那人要去碰床上的水云生,外头又来两名小婢,有一个直接搀走屋内之人,“公子走错地方,玉姑娘的灯谜诗会在那边......”
    一场热闹之后,我喘一口气,苏幕身影已动,他一掌劈在段其瑞的后脑勺上,“是不是他?”
    段其瑞精瘦,进来之时也没甚么声响,他手边还有一杯葡萄酒,我捏起玻璃杯,看见底下还有一丝残渣,苏幕道:“他是哪里人,怎会服用五石散?”
    五石散昂贵,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兼之段其瑞衣着考究,其衣饰花纹与金陵流行之款式也稍嫌不同,苏幕拉开他衣领,“大理段氏?”
    我掏出匕首,苏幕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咬牙切齿,“他连同李络给我下药,想我占便宜。”
    我本只想以牙还牙,苏幕扯下水云生屏风上的丝帛,绑了段其瑞的双手,又寻来一张渔网,我问他:“你做什么?”
    渔网扣在人身上,可划上三百六十刀,形同凌迟,伤口密而不深,被刀割者周身体无完肤,却不会立刻死。苏幕这是想置他于死地,我心中犹豫,“他罪不至死。”
    苏幕看着我,他的眼神很认真,“下一次,你还是会吃亏的。”
    河中一声水响,众人跑上甲板,不知谁人落水,我与苏幕跳上早就准备好的小船,我将段其瑞划了两刀,一刀是他伤我的,一刀是利息,再将他抛入水,也算出气了。
    段其瑞被绑了手,就是要上岸,也要狠费一番功夫,我在小船上看那头忙活,得意洋洋。苏幕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心软?”
    为何不能心软,我爹说,一个人的心如果硬得像块石头,那他也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
    我同李绛说我去莲舫找了段其瑞的麻烦,说到丢他下河,我自己乐不可支,小丫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好像在说我要倒霉了一样。”
    她仰着头,“蓬姐姐,你别不信,你真的要倒霉了。”
    “为什么?”
    她撑着脑袋,“因为莲舫很邪门,你去闹了一通,偏又闹得不彻底,怎么能不倒霉呢?”
    “那怎样才是彻底,用渔网罩住段其瑞,再将他凌迟了?”
    李绛摇头,她说:“换做是我的话,我会一不做二不休。”
    我看这个小丫头,“说来听听?”
    她正了颜色,“我会烧了莲舫,满船的人都要,死。”
    李绛言语坚定,我侧目看她,心中蓦然一动,不管李绛生父是谁,她身上始终流着璃郡主的血,她是皇家的血脉。
    这样的杀伐果断,不是我能拥有的,即便我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
    小郡主吃着果子,说:“蓬姐姐,我劝你最近不要出门,等那姓段的滚回大理,也就没事了。”
    我拍拍胸脯,“我崔蓬蓬是谁,还能怕了这等宵小之辈?无事,看谁敢来,我一并都给他扔莫愁湖里去。”
    我回家的时候,专程买了路口张家酒楼的芝麻饼和凉糕,我爹说,我娘爱吃那个。我其实已经不记得我娘了,但我爹记得。
    他过去东征西战,将我养在军营里,等我大一些了,他又把我丢在京城的宅子里,总之,我崔蓬蓬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十多年过去,我已经忘了生母的模样,却也还是连个继母都没有。或者说,整个崔相国府里,除了我自己,难以寻见一个可以称之为主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打算孤独余生,因为我回去的时候,他又看着我娘的画像发呆了。
    月儿上了树梢,我在外头瞧着我爹的身影,觉得他有些寂寞。不,这偌大的相国府里都有些寂寞。我不知道我爹为甚么没有娶妻续弦,他甚至连个多余的妾侍都没有,唯有一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吴姨娘,如今也是三十好几,没有艳色了。
    我们相国府里没有主母,李绛住的宁王府里一样没有男主人,我俩曾说,她缺父亲,我缺母亲,我们合在一处最好不过了,反正我俩也很合得来。这当然是荒谬的主意,我同我爹提起的时候,只得来他两个字,“荒唐!”
    我似乎又听见了他细细密密的叹息声,我推门进去,“爹。”
    他回头看我,“蓬蓬来了?”
    我手里还有一盘子从外头买的凉糕,他冲我笑,“是不是想你母亲了?”
    我爹就是这个样子,明明是他自己思念我母亲了,却问我是不是追忆往昔。我有何可追忆的,我娘已经去世了十三年,我其实不记得我爹口中那个美丽女子的音容笑貌,即使她生下了我。
    我将凉糕递过去,“爹,尝尝看。”
    他吃了一口,目光里有微笑,“嗯,好吃,还是那个味道。”
    他目光飘得很远,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对着远方在笑。我不解这样的相思,我以为过了这些年月,甚么都是会忘记的。那时的我不懂,岁月不会消磨爱意,反而有些情意因岁月而深刻。
    谁也不知道,不久之后,我会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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