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闻言,纷纷就收回了目光做了鸟兽散,三娘子这才神色紧张的和宁氏并肩坐了下来,轻轻的问道,“姐姐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时刻,她柔柔唤的这一声“姐姐”,让宁氏只觉温情多溢,当下就咬着牙苦笑道,“我以为……我能撑得住的,可……”
    “姐姐别多说。我让人去喊了大嫂了。”
    “我……”宁氏喘了口气,突然红了眼眶,捂着肚子的手颤的厉害,“这国丧家丧的,我、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怀了……”
    “虽眼下还在丧期,可这孩子却是在以前就怀上了的,姐姐千万不要多想,只管放轻松,万事再难,咱们还有大嫂呢……”
    “还有我什么?”三娘子正说着,裴湘月的声音便忽然而至了。
    宁氏脸上一阵尴尬,只堪堪的冲裴湘月淡淡一笑,而三娘子则轻快的迎了上去,一边悄悄的把宁氏的情况告诉了裴湘月,一边又说道,“路是肯定不能再走了,万一出了事儿,便是得不偿失的,好在山脚下还有家轿在,我想着让一顶轿子上山把五弟妹先带回去吧。”
    方才对着宁氏一人,三娘子是谦卑的口吻,可如今在裴湘月面前拿主意说办法的时候。三娘子又换上了“二夫人”的做派。
    宁氏虽身子不爽,可却将三娘子前后的一言一行全看了眼中,当下也不由暗叹她心思缜密,八面玲珑。
    而裴湘月听完,脸上的神情终于由震惊转为了微叹,好半天才蹙了眉对着宁氏道,“你怀孕的事儿五爷不知道吧?”见宁氏一怔,心虚的垂首不语,裴湘月便轻斥道,“你也是糊涂,这样的事儿怎么不早说,索性是发现的早,不然若是真的在这山路上小产了,五爷岂不是要伤心死?”
    “啊……五爷不知道啊?”三娘子想想也后怕了,这会儿宁氏的脸色看着是好多了,可刚才确是惨白惨白的,万一……这种惨痛的经历她是有过切身感受的,所以也就变得有些心疼宁氏了。
    宁氏闻言直苦笑,眼泪顿时被裴湘月和三娘子的真情关切给逼出了眼眶,“我是在公爹头七的第一天才发现这个月小日子没来的,当时我都没怎么多想,后来……后来私下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也只说可能是喜脉……但、但当时那个时候,就算是喜脉,大家也欢喜不起来啊,五爷那几日忙里忙外的在帮着世子爷打下手,我就想这事儿缓一缓再说吧,谁知,谁知竟也没有瞒过去。”
    三娘子对宁氏是不太了解的,可是裴湘月和宁氏做了好几年的妯娌,她是很清楚宁氏的冷静和聪慧的。但眼前的宁海兰却没了往日的干练和明白,眼里透出了裴湘月从未见过的慌张和软弱。
    这,就是一个已为人母的女子最明显的变化。
    裴湘月心尖一软。上前就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道,“没事的,这孩子又不是在丧期里来的,你放宽心,先休息一会儿,我差了人去喊轿夫上来。”
    宁氏轻轻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喜鹊见状,连忙抽了帕子上前替她擦干了眼泪,絮絮叨叨的说着,“夫人,别哭。都说怀了身子的人最娇贵了,若总是掉眼泪,眼睛会坏的……”
    见她们主仆二人的情绪已渐渐的稳定了下来,裴湘月转身吩咐了丫鬟几句,然后就带着三娘子走远了。
    东陵山其实是座坟头山,整个帝都有不少皇亲贵胄的祖坟都安在这座山上。虽然每年这里都有法力高强的堪舆先生在东南西北四个山脚镇上福泽菩萨的地像以保安泰,但其实这个地方的阴气还是很重的。
    只是眼下正值盛春,山景多有烂漫之色,放眼望去,却也叫人心旷神怡。
    三娘子跟着裴湘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便在一株古树前驻足而止。
    视线所及,是满山层峦叠翠的绿,深浅不一,如同浪潮一般“哗哗”有声。
    隐约间,三娘子听到裴湘月的一声微叹,她不禁回头看去,不远的山坡上,几个棺夫正在举锹泼土,陆家的几位爷皆垂首而立。
    一拨黄土一口棺,一声叹息一生还。
    那场面,并不壮大却肃穆成哀,让那处处透着生机的山野间也平添了一味生离死别的苦涩。
    “我和世子爷已经商量好了,五天以后动身回建德祖宅。”沉默了片刻,裴湘月忽然开了口,声音寡淡,倦意浅浅。
    “大……大嫂……”三娘子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此情此景,好像说什么都对不上点儿,又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是多余。
    “前两年,我光顾着和宣岚明争暗斗了,连带着你刚进府的那会儿,你一喊我嫂嫂,我都好像又重新看到了宣岚一样。现在想想。那时候也是自己心高气傲了,如今还不是一场空。”
    三娘子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为何之前裴湘月竟会那么在意“嫂嫂”和“大嫂”的区别。她凝神看着面前这倦容尽染却依旧风骨傲然如清霜的女子,总觉得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上一世自己的影子。
    “裴姐姐,人生苦短,夫妻一场其实全是露水姻缘,鹣鲽情深不敢奢望,若能相敬如宾已是足以,可如果连这点都满足不了的话,那耗着姻缘,其实也等于在耗着自己。”这番话。三娘子是对裴湘月说的,更是对上一世执迷不悔终惨死非命的自己说的。
    裴湘月很惊讶,“二弟……待你不好吗?”
    三娘子一愣,方才柔柔摇头道,“二爷待我是客气的,可是……世子爷待姐姐却不够好。”
    裴湘月闻言,眼底哀默一沉,终轻轻的点了点头,“是啊,若是耗着,就是在拖累自己,本来这和离就是我提出的,他愿意点头,也是对我最后的尊重。”
    “那从建德回来以后,姐姐就直接回裴府了吗?”三娘子问。
    据她所知,好像是靖安侯头七的第三天,裴家来过人吊唁,可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三娘子也不在场,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替我准备好了一处清净的庄子,我想先去那里待一段日子。”裴湘月也不欺瞒,闻言就回道。“就算是和离,总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如今一白仕途正好,母亲借机想给他寻一门体面的婚事,若我挨在中间,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去庄子上住着,也是眼不见为净。”
    “姐姐若安顿好了,写信给我,我寻了空去找你玩儿!”本就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三娘子总觉得裴湘月和陆承安这一和离。其实就等于是重新活了一次一样,虽名声不大好,可人却能摆脱了现在的沉郁和腌臜,便不想把眼下的这番私谈折腾的太伤感磨人。
    裴湘月跟着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起了三娘,“世子爷的身子其实真的不好说,不过听他的意思,好像从建德回来以后也要搬去东郊的水榭私宅了,他不在了,没了坐镇的人。侯府多半就是母亲一人的天下了。母亲房里只有一个刘姨娘,就是云嫣妹妹的生母,刘姨娘是个贵妾,心境很是豁达,等回头你若得了空,可以多和云嫣妹妹走动走动,云姗……你也知道的,入宫为妃不过就是个早晚的事儿,不过她一直和二弟很亲,所以本也就没什么可让你费心的。”
    “云姗妹妹的生母呢?”三娘子好奇问了一句。
    “很早就没了,好像是公爹的通房抬上来的。”裴湘月说着眨了眨眼。压了些声音道,“母亲是个慈眉善目好脾气的,可是早些年却也是有些手腕的。”
    “多谢姐姐提点。”三娘子将她说的话认真的记在了心里。
    “宁氏很聪明,五爷也很机敏,五房一家在侯府里看着是默不作声的,但其实这些年五爷手中两个庄子和好几间临街的店铺都是赚钱的,你也不要小瞧了去。”
    “那五爷的生母呢?”三娘子又追问了一句。
    “五爷的生母是在我刚过门第二年的时候就病没了的,所以五房向来都很中立,这些年惯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你若能得了宁氏的信任,将来很多事就会更容易一些。”
    三娘子顿时听懂了。裴湘月这是在和她透底整个侯府的人脉格局,而并非只是临时起意的拉她赏景闲聊而已。
    见三娘子的神色越来越肃穆了,裴湘月便继续说道,“九爷年纪还小,且你之前也不是日日在母亲跟前晨昏定省的,所以见九爷的次数不多。但九爷很机灵,尤其那张嘴甜的要命,常常能哄得母亲开开心心的,他的婚事母亲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估摸着等丧期松限了之后,母亲就要有行动了。”
    “是谁家的姑娘?”
    “兖州上官家,听过么?”
    三娘子努力的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家也是清流名邸,出过一个阁老,好几个进士,如今也有子辈在翰林院和习教馆当值,不过这些年总缺了一些深得皇上赏识的运气罢了。”
    只这样听裴湘月说,三娘子倒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九爷今年也已经十六了吧,可考上了什么功名没有?”
    裴湘月笑了笑,“母亲疼他,去年父亲在典仪司给他置办了一个闲职,虽然只是六品清官,左右可是皇粮入袋的,说出去也不难听。”
    三娘子“哦”了一声,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事实上,天朝帝都,皇城脚下,公卿贵胄府里是有很多像陆承祁这样的公子爷的。
    他们是嫡出,可论武比不过寒门苦将,论文比不过清流士林,且因为不是长子,他们大多沾不到世袭爵位的光。可到底出身高门,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晃荡于世游手好闲吧?
    所以,买个散官,供个闲职,吃上皇粮,就是他们这一辈子的仕途了,反正树大好乘凉,他们是根本不用在乎什么政绩官职的。
    “大抵也就这些了,关于丫鬟婆子的人手,其实将来若真的有一天轮到要你来管了,你看过我留下的那些名册自然也就有了数。其实侯府主子不算多。你在身份上占了大,很多事也是好伸手去办的,就是到时看母亲愿不愿意放手了。”裴湘月说的很诚实。
    三娘子呢答的也很实在,“我连姐姐你一半的本事都还没学会呢,这整间侯府,我是巴不得母亲能继续管下去的。”
    裴湘月听罢,轻轻一笑就收了声儿,再无赘言。
    可是,这永新元年,好像注定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很多的事。快的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前一桩还没有消停,后一桩就跟着来了,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竟大有不想让人好好喘一口气的架势。
    话说,就在陆承安和裴湘月启程前往建德祖宅的当天下午,三娘子却忽然收到了肖姨娘遣人送来的小笺,笺上的字三娘子一看就知道是五娘子写的,笔力透纸呼之欲出。
    可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三娘子拿着信笺当即就哭了起来。
    姚氏,小产了。
    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以致当天下午三娘子一个人坐在内厢房里发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呆。
    若不是她现在一身素缟还在守丧,她是恨不得立刻马上的赶回青竹胡同的,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侯府二房的正室,奔丧未足满月,她是不能随便出府的,更不要说回娘家了。
    也直到现在,三娘子才忽然想起,侯府出了事儿,裴家人来过,宁氏母家好像也来过人吊唁,可许家的人呢,从头到尾,许家竟一个人都不曾来过侯府。
    她越想越心慌,昏黄的暮色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子,打在她身上的柔光悉数映衬出了她那瑟瑟发抖的影子。
    许家或许不算大富大贵之门,可绝对是深懂礼数的良户,亲家出了事儿,不管老侯爷的死因是什么,许家于情于理都是要登门吊唁的。可现在,许三老爷没有来过,许世嘉也没有来过,肖姨娘唯一捎来的一封信上却写着姚氏小产了。
    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三娘子越想就越坐立不安,当下便急切的站起了身,赶紧唤来了子衿,让她马上出府,即可去一趟青竹胡同!
    ☆、第121章 桃花转?殃及鱼池
    三娘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许家真的出事儿了,而且就是许世嘉!
    子衿是傍晚赶去青竹胡同的,回来的时候已近深夜了。她一回来,三娘子就屏退了周围所有的人,将她带进了屋。
    “说吧。”几个时辰间,三娘子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带着子衿一进屋,她就坐下了身,端端正正的挺着腰杆子,等着子衿回话。
    “八皇子死了以后皇上就开始彻查宫里的余党,后来查到了翰林院,其中有个掌事就把爷供了出来。”见三娘子闻言目光一怔,身子都跟着歪了一歪,子衿便忙接着说道,“这事儿其实闹的很大,因为被那掌事供出来的其实不止爷一位。”
    “什么意思?”三娘子不懂。
    “听说那几天翰林院前前后后被抓进去二十多个人,整个翰林院都空了一半,人心惶惶的。爷是被冤枉的。老爷本想上折子替爷证明清白,偏偏这件事是皇上亲自督下来的,且想着替自家人证明清白的折子每天都没有断过,但那些上来请奏的折子皇上是看都没看就一概全驳回了,所以老爷也没辙了,就找了姑爷……”
    姑爷……陆承廷!
    “姑爷知道这件事?”三娘子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看着子衿,“今儿你回去的时候这些话是谁和你说的?”
    “肖姨娘。”子衿抿了抿嘴,微微别过了脸。
    三娘子软了腰身,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既是肖姨娘告诉子衿的,那这话里肯定就不会有含糊作假的事儿,也就是说许世嘉被抓,陆承廷是知道的,他知道,却没有告诉她。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三娘子忽然又问。
    “据说姑爷因为爷的事儿确实有在皇上跟前请奏过,老爷还被姑爷带着去了一趟刑部大牢看过爷。可偏偏就在那几天,皇上顺着那个掌事一查就查出了三个八皇子的余党,所以宫里就传出了皇上宁可杀之不可错放的说法,再加上姑爷又突然去了关东,老爷在宫里一下子就没了接头牵线的人,少夫人这才慌了起来的。”
    “所以嫂嫂就小产了?”三娘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子衿默默的点了点头,“我回去的时候,全家里外就肖姨娘一个人顶着,太太也病倒了,我去和她请了安,太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许是伤心的,也是害怕的。爷是上个月被抓进去的,肖姨娘说,老爷从大牢回来的时候也是慌的不行,偷偷的置办了好多银子连夜送进了刑部去,可结果第二天那些银子就被人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
    三娘子心一沉,只想感叹许世嘉在这个点儿上被人冤枉了一把也着实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其实,这事儿只要冷静的坐下来想一想,就能知道,皇上之所以抓着翰林院他们这一波不放,那是因为翰林院中眼下当职的这些清贵们很可能就是十几年以后内阁的中流砥柱,新帝要从根基里头把八皇子的余孽去除,所以才会如此重视这件事的。且事实查出。翰林院里也确实就有八皇子一党的人脉,所以这更是给新帝敲了一个警钟。
    那个最先被抓的掌事之所以一口咬出了一大片,要么就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拉一个垫背算一个,要么这本就是有预谋的,想借机扰乱君臣关系让皇上谁都怀疑谁都不敢重用。
    但,许世嘉肯定是无辜的。
    可真正让许家慌乱的点儿却在于许三老爷想送银子,但偏偏银子却没送成。
    毕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典狱里头的人愿意收下银子,那就说明之后是有路可通的。不管是许世嘉在牢狱中的待遇还是许家的人想私下见见许世嘉,那都是有说话的余地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可事实上,银子被退了,那就说明路被堵了,许世嘉在里面冷暖温饱不得而知,外面的人想要见他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刑部大牢是个什么地方,好端端的人进去了能脱一层皮出来。先不管许世嘉到底是不是逆党,只说他现在被关在里面,有没有私下被用刑,有没有屈打成招,这些都是未知数。
    三娘子一直觉得,因为未知,所以才可怕!许世嘉读了一辈子的书,在家是金贵娇养的嫡出大少爷,哪里经得起刑部里头那些非人的折磨,这才是许家真正害怕的。
    三娘子慢慢的攥紧了拳,脑中几乎不敢去猜此时此刻姚氏小产卧床的模样,“嫂嫂人怎么样?”
    “少夫人……”子衿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正好遇着大夫上门给少夫人诊脉,大夫说少夫人这胎滑的危险,险些大人也跟着……跟着就没了。”
    “那么现在大哥哥那里是没有人在筹谋了?”三娘子不敢深究,生怕自己会因为怒意横窜而丧失了冷静,便是连忙的转开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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