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哪儿成,若是回头让人知道了,免不得又要多一番口舌了。”姚氏如今是过门新妇,眼下,她虽和三娘子的情分是不减当年的,可正如她自己说的,换了身份,有些事就无法做的和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了。
    可姚氏闻言却浅浅的低下了头,瞳仁里似盈着一汪明晃晃的春水一般含情脉脉的笑道,“我知道你体谅我,可……我过门的第二日你哥哥就同我说了,这文墨楼外头我自是要端着样子做人的,可进了文墨楼,我便也是能有些女儿家的私心的。”
    三娘子闻言,双眸微怔,只觉得难以相信。谁曾想,那个看似冷漠寡欢总是板着一张脸,又极善旁观却鲜少多嘴的许世嘉竟会说出这般让女子听了心生悸动的情话来。
    “从不知道大哥哥也有这样的一面,嫂嫂真是好福气,能得大哥哥这样知冷知热的夫君!”对于有过一次惨痛经历的三娘子来说,听到姚氏这隐约透着甜蜜的亲口之言,她是由衷的替姚氏感到高兴的。
    可无奈眼下的三娘子正是花期初开玲珑娟秀的水嫩年纪,是以当她说出这样容易让人想偏了的闺中深语后,姚氏的脸便“唰”的一下涨了个通红,顺手就将刚拿起的窝丝糖往三娘子的怀里扔了过去。
    ☆、第63章 竹风引?秋日闲阳
    十月初,步军统领范冲终于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召找到了裴一白。八百里火速加急,十几天不分昼夜的狂奔,当范冲拎着裴一白满脸风尘的急闯明德殿的时候,两人留在玄武门外的那两匹马已是奄奄一息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听说路上还死了两匹,是波斯那边进贡的御马,可想而知这一路他们赶的有多快。”这日午后,海棠小院,姚氏正和三娘子坐在树下闲聊,一旁是伏案临摹的五娘子,不远处,子佩正在晒前两日刚换下来的竹簟席套。
    院墙隐隐秋意浓,清风徐徐香来袭。
    姚氏的声音温糯似酿,卷着柔柔的风吹进三娘子的耳中,让她只觉得这惬意悠然的午后足以能堪称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光,当下便是眉目舒展的餍足一叹,“波斯御马价值千金,这一回,裴少医的身价就又要翻一番了。”
    三娘子话音刚落,那边正低头走笔的五娘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娘子蹙眉看去,纸上果然落下了几点浓墨,她当即伸出手扣了五娘子一个不重的爆栗。佯装愠怒,“一心二用,多抄一页!”
    五娘子堪堪的“啊”了一声,可在抬头看见三娘子蹙眉的神色后,她便垮下了小脸一言不发的换了一张纸,又从头写起了。
    这下,轮到姚氏笑了,“难怪前两日我和你哥哥闲聊,说起咱们府上几个姐妹,你哥哥说五妹妹小的时候看着柔柔弱弱胆子不大,但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本你哥哥还担心以后没人能镇得住五妹妹,谁知大了反而竟遇到了你这个克星。”
    “那是因为她和我一样,知道靠姨娘不能靠一辈子,归根到底最后她还是只能靠她自己。”三娘子说着,用余光轻轻的扫了一眼五娘子。
    这一次,五娘子闻声未动,一心一意。
    姚氏听了眼底一柔,顺势就跟着探头看去,不禁惊讶道,“五妹妹也开始临《兰亭序》了?”
    “让她练练手。”三娘子收回了视线,伸手给姚氏续了温茶,“之前华先生还在教远哥儿的时候咱们都沾光去听过他的课,先生博学多才,字字珠玑,曾说过字如其人隐显心性,我觉得极有深意。其实就我这半书袋子的能耐也教不了五娘子什么学问,唯独这几张字还算拿得出手,那就统统让她学着吧。”
    “说起来,有一个咱们都认识的人,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姚氏笑着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解渴。
    “是谁?”本就是闲聊,三娘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姚氏的话往下走。
    “靖安侯府的二爷啊。”
    陆承廷?
    三娘子一愣,“他不是武将吗?”
    “哈哈。也有你糊涂的时候?”姚氏这回是真乐了,“帝都贵地,随便到街上拉一个男子说不定就是名门公子哥儿,不管武将文官的,哪一个不都是几岁就开始启蒙练字的,字好不好还分文武?”
    三娘子一听也笑了,“我总以为武将出身,大多应该是舞刀弄枪的才是。”
    “靖安侯府戴着的可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陆二爷这个武将,和寒门出身的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可姚氏说着说着声音就沉了下去,“可是侯府高门深似海。想裴姐姐出嫁以前咱们还多有私聚往来,在万云楼还聚过一回呢,可这些年,我和裴姐姐的联系也少了,听说……去年开始,世子爷的身子就不大好了。”
    “莫非,这次裴少医不远千里跑去彝召寻药,为的也是世子爷的病?”这个事儿,其实是上一世三娘子出嫁以后听人闲聊起的,没想到竟在这一世对上了。
    姚氏果然轻点了一下头,“到底是亲弟弟。这再世华佗的美名也不是喊假的,裴姐姐既开了口,裴一白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有裴少医出手,想必不管是皇上还是世子爷,都会逢凶化吉的。”三娘子的视线又落在了五娘子下笔的纸上。
    但姚氏却继续道,“不过要说陆家也真够多灾多难的,就是在去年冬天,宣姐姐没了,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儿子,说起来都是让人觉得可惜的。”
    “宣姐姐?”三娘子一时有些对不上名。
    “陆二爷的嫡妻啊……哦对了,你同宣姐姐不曾见过,她比裴姐姐还要虚长一岁,很早就嫁进了靖安侯府。”见三娘子微微一点头,姚氏又道,“今年春天的时候裴姐姐给我来信,说本来陆家又出面给二爷做媒续弦的,结果姑娘是说上了,可是夏天还没到,那姑娘就染了时疫去了。”
    “啊……”三娘子这才惊讶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可不是!如今帝都都在传陆家二爷命硬克妻,据说老侯爷气得脸都青了呢。”
    跟着姚氏的语调一转念,三娘子的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了陆承廷那张硬朗俊逸的脸庞来。
    其实陆承廷五官深刻相貌堂堂,风姿绰约的贵气中混着世家子弟里不多见的凛然和刚毅,让他少了书卷温雅之感,多了凌云壮志之态。在两人为数不多见的几次偶遇中,三娘子觉得陆承廷身上有一种特别能引人侧目的武神下凡之气,不管他往哪儿站,旁人的余光视线总会不自觉得跟着他那抹飒爽俊然的身影移动着,似哪怕只看上一眼都是好的。
    只可惜,这样一个英气神武的人,姻缘之路却不太顺畅。
    “这样想想,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句话说的真是没错。”三娘子思忖完后回了神,莫名的也觉得有些惋惜。
    话说姚氏是刚过门的新媳妇,除了早晚要在秦氏跟前做规矩以外,内院的大小事务还远轮不到她插手干预,所以初来许府的她也乐得清闲,但凡来三娘子这里小坐,没一个多时辰是不会走的。
    便如今日这般,当姚氏懒懒的看了看日头堪堪起身的时候,五娘子那边已经把今天的功课全做完了。
    三娘子见状,一边喊了子佩带五娘子去净房洗手,一边亲自将姚氏送出了海棠轩。
    待三娘子折回屋的时候,五娘子正坐在罗汉床上捧着一叠菊花糕吃的正欢,见三娘子进了屋。五娘子先是咽下了口中的糯糕,然后又喝了一口水润了嗓子以后才说道,“三姐,你知道不知道母亲往哥哥屋里添了两个丫鬟?”
    “你怎么知道的?”三娘子眉头一锁。
    “赵姨娘天天来我们屋里窜门子,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跑来你这儿练字。”五娘子皱着一张净白莹润的小脸,说的很不耐烦,可眉眼里却都是笑意。
    “然后呢?”要说许家五娘子性子有多鬼灵精怪,全家上下怕是只有三娘子才知道了。
    “然后?然后下回你去文墨楼瞧瞧,以前惯常见着的伺候在大哥哥身边的花铃是不是不在了。”
    “嫂嫂出的手?”
    “大哥哥出的手,把花铃送出府了。”五娘子年纪虽小,可却是跟在生母肖姨娘的身边长大的。小的时候五娘子是怕生。但却不代表她性子不活络,而三娘子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其实论聪明,五娘子是不输自己也不输四娘子的,且她从小看惯的就是秦氏对生母的压制和生母隐忍的艰难,主母姨娘之间的那些手段,五娘子见的不比任何人少。
    可见三娘子闻言只怔怔的看着自己抿嘴不语,五娘子这才局促了起来,“我……我就是觉得嫂嫂真是个有福气的,能得大哥哥这般真心相待。”
    五娘子对三娘子,正如方才姚氏说的那样,是打心底里有些怕的,只是这“害怕”的情绪完全是出于五娘子对三娘子的尊敬和格外的信任!
    小的时候,五娘子总是羡艳着四娘子的穿着打扮,四娘子新得了珠钗她想要,四娘子得了新衣裳她想要,甚至是四娘子的一举一动,她都会暗暗的效仿。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四娘子就是金贵的,同为许家的女儿,五娘子知道四娘子和她就是不同的,而周遭,包括姨娘在内,也从来没有人站出来和她说这样不好,直到三娘子告诉她——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金贵,你有你的天真可爱,若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四娘子这一道风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完全吃透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小小年纪的她却听懂了,三娘子是在夸她,夸她即便和四娘子不一样,也一样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五娘子是知道的,肖姨娘暗中一直和三娘子有着联系。而那阵子,她便是那个在肖姨娘和三娘子中间穿针引线的人。后来肖姨娘和秦氏生出了罅隙,但远哥儿却因此而得到了父亲的重视,五娘子虽一时参不透这当中的原委,可她知道,三娘子是在帮远哥儿,而在这个家里,帮远哥儿的人就是在帮她许孝柔。
    再后来,三娘子就一言不发的开始将她带在了身边,最开始,是每日她午睡起来以后子佩来接她,再后来,她干脆就在三娘子的屋里午睡了。
    从诗词音律到书画棋路,从描红到画花样子,从打络子到做绢花,从分丝线到绣帕子……这两年来三娘子总说她能教的不多,可五娘子却知道,三娘子教她的这些,是她在肖姨娘和母亲身边都不一定学得到的。
    所以这个家里,她许孝柔真正从心底里服气的只有三娘子一人,因此她也就格外的怕三娘子生气!
    “我和你说过,若要人重。必先自重,还记得吗?”见五娘子一颗脑袋垂得已经快压倒胸口了,三娘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忍不住还是重复道,“你从前就觉得四娘子比你金贵,可人的金贵从来都不是天生的,什么叫养尊处优,四娘子就是。你瞧着她也是个贪玩爱闹的,可府上各屋那些隐晦的事儿她会不会这样翻到台面上来说?她不会,倒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是母亲从不让她说这些的。”五娘子反驳。
    “那我也不让你说。你不还是说了?”三娘子顿时沉了脸,“我与嫂嫂自小就亲厚,嫂嫂温和贤良,就应得哥哥真情相待。内宅那些事儿你见的少吗?即便有什么手段你没见过,你姨娘也是惯见的,以后等你成了亲,当家做了主母,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都会往你屋里倒,你难不成统统要在脑子里过一遍?”
    “三姐,我知道错了。”五娘子的声音顿时黏儿了。
    三娘子不禁叹了气,“如今远哥儿争气。马上就要下场应考了,你姨娘的担子也算是放下一半了,这还有一半无非就是希望你将来能许个好人家,过点舒坦安逸的日子,别和她这般……”话说了一半,三娘子却收了声儿,“算了,你先回去吧,今儿晚上再抄一页《兰亭序》。”
    五娘子知道这一回三娘子应该是真动气了,便默不作声的下了罗汉床,然后垂头丧气的跟着门口的子佩出了厢房。
    看着五娘子那无精打采的背影。一旁的子衿不忍道,“每回娘子你骂了五娘子,她总要闷闷不乐好几天,这一回我瞧着她也没多大的错,倒惹得娘子你这么大的气劲。”
    可三娘子却端起了手边的茶,只静静的捧着,一言不发。
    气劲吗?或许吧。但不知道为何,现在每次看到五娘子,三娘子仿佛都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比,她总能生出些恨其不争的念头来。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三娘子并没有对五娘子的事有多上心,对她来说,五娘子不过就是个妹妹,亲或者不亲于自己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但是人若多处,必会生情,更何况,五娘子同她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如她这般能重活一次的,那是苍天庇佑,神佛显灵,可大多的时候,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执念多深,死了以后不过就是一堆森森的白骨。
    是,浑浑噩噩也是度日,隐忍尽受也是度日,可自尊自争也是度日啊!既日子不能重来,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选一条更能让自己活得有底气的路呢?
    按着五娘子这样,将来嫁入高门是受累,可低嫁平门能不能坐享安然,却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拿捏住的。这里头,谁都帮不了她,就像上一世的三娘子那般。除了自己,她谁也靠不住。
    想到这里,三娘子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子衿道,“明日下午的时候你让厨房给我蒸一笼萝卜糕吧,五娘子爱吃。”
    子衿眉眼弯弯的应了一声,然后偷偷抿嘴退了下去。
    三日后,宫里终于传出了好消息,皇上精气蓄足,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天家宁和无恙,百姓重享安泰。整个帝都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热闹、歌舞升平,而裴一白的身价,果然和之前三娘子说的那般——隔夜暴涨。
    想这两日他人还没有从宫里出来呢,那百草堂的门槛儿却已经快被人给踏破了。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许世嘉夫妇挂齿唇边的,因为他们今日有更让人费神的事要应付,那就是姚氏突然收到了宫里的银笺,蕙妃娘娘指明请了姚氏进宫小聚。
    想着昨日收到这银笺时姚氏那恍惚失神的模样,此刻凝神坐在马车中的许世嘉不由的就握住了身旁妻子那软弱无骨的柔胰道,“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儿,你别太担心。”
    姚氏闻言低头一笑,压下了心中的微恐。“我知道,夫君也放心,想蕙妃娘娘和我外祖母是表姐妹,许是娘娘有什么事儿想问我,又不便传我母亲,这才把我喊进宫的。”
    许世嘉轻轻的点了点头,竟一言不发的伸手将姚氏紧紧的揽入了怀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姚氏在许世嘉的怀中闭上了眼,静静的感受着这片刻专属于她的脉脉温柔,直到飞奔的马车骤停后,她方才缓缓的抬起了头,然后冲许世嘉笑道,“晚上见。”
    见许世嘉冲她莞尔点头,姚氏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掀开门帘下了马车。
    可要说不慌,那是假的!
    姚家虽久居帝都,姚老爷官拜内阁,姚夫人和蕙妃娘娘也是沾亲带故的,但姚家小辈中,却还从无一人进过皇宫。姚氏,自然也是头一回,又是在出嫁以后。左右不得一个相熟的人帮衬,是以此时此刻她身着华服跪在这金砖铺面的坤鸾殿内的时候,姚氏的一颗心几乎已经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
    “平身吧,过来让本宫瞧瞧。”蕙妃娘娘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平和温柔,让姚氏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不着痕迹的舒展开了。
    她叩谢后起了身,谨慎的上前了几步,然后大大方方的抬起了脸,和蕙妃的视线交错在了一起。
    深宫的女子大多保养的很好,蕙妃四十多的年纪看上去却好像才三十出头一般,眼角隐有些岁月的痕迹,可却不损她雍容华贵之气。反而让她显得更加温柔和平易近人了。
    “是个水灵剔透的孩子。”蕙妃上下打量了一番姚氏,笑着夸了她两句后便让宫女赐了座。
    “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无缘无故的,本宫怎么会突然召你进宫?”蕙妃娘娘深谙人心,再开口,将此番莫名之举直接点破,“其实这事儿本宫也是一时起意,所以才私下书信于你,成或者不成咱们只当是祖孙间的闲聊,你也别太较真了。”
    蕙妃娘娘笑呵呵的话音让姚氏有些懵。
    祖孙?要按着辈分来算,自己的确算是她的孙辈。可蕙妃娘娘进宫的时候正值豆蔻之年,别说是自己了,就是母亲这些年都不曾见过这位静居深宫的姨母一面,是以这一声“祖孙”,让姚氏后背瞬间就浮起了一阵寒意。
    “臣妇惶恐,也不知道娘娘今日召见所谓何事,但若臣妇有什么是能帮娘娘分担一二的,臣妇定在所不辞!”姚氏说着又起了身,郑重的向蕙妃行了一个大礼。
    蕙妃眯着眼抬了抬手,举止优雅,“别动不动就行礼,坐吧。”见姚氏依言落座,她才又道,“本宫今日是想让你回去和你婆婆打听一下,你夫君家的三娘子,如今说了亲事没?”
    婆婆,夫君,三娘子?
    姚氏自认脑子已经转的很快了,可却依然没跟上蕙妃娘娘的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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