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岚愣了愣,突然又哭了起来。
    说起来,若非她当初贪图几口吃的,又好死不死地撞上伊世子,怎么会再度落到皇室的手里呢?她现在觉得哪怕是饿死也是好的,总比被千刀万剐舒服些!
    楚明玥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当年光鲜的影子。她穿着一身囚衣,被绑缚在刑架上,头颅歪在一边,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她彻彻底底地体验到了什么叫从云端跌落。她原本就是官家千金,从小饫甘餍肥,落后又紧跟着当了公主、郡王妃,荣华更胜从前。她以为她还能接着往上爬,她认为她是命定的皇后,她认为她生来就是金贵的命,余人皆是蝼蚁。
    但到头来她发觉她才是蝼蚁,将来要登临后位的那个还是她一直厌憎的人。
    楚明玥耳旁听闻着众人那夹杂嬉笑的窃窃私语,心底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耻辱感。
    这些人都是来看她笑话的,等到时辰一到,她就要被剥开衣裳,裸着身子被一刀刀剜肉。
    楚明玥慢慢睁眼,在瞧见一道身影时,刹那间觉得心内长久绷着的那根弦倏地断了,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瞿素你为什么害我!我与你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害我!”
    众皆哗然,瞿素在这里?!
    众人循着楚明玥的目光所指看去,就见一身着元色直裰的老者翛然而立,神色无波。
    瞿素负手直视前方,纹丝未动,好似矗立云天之上,万里河山尽在脚下。
    他想做的事,一件件都做到了。
    原本属于他的,将再度回到他手中。
    这盘棋,他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瞿素唇畔勾起一抹微微的笑意。
    楚明玥离得远,看不清瞿素的神色,她只觉得他的神情似乎十分诡异,诡异得让她有些发怵。她嗓子已经哑了,母亲在一旁含着泪说若她过会儿受不住了,不如咬舌自尽,她们母女等黄泉路上再相见。
    一旁的监斩官听见,忙命人将蒋氏三人的嘴都堵上。
    楚明玥只能张开一半的嘴被硬生生地塞进来一个麻核桃,嘴唇撕裂的疼痛已经令她两眼冒泪了,她无法想象凌迟三日的刑罚会是何等可骇。
    午时三刻,开始行刑。
    楚明玥几番疼得昏死过去,又几番被疼痛折磨得再次醒来。
    她的父兄去年就是死在这里的,如今她也要步他们的后尘,终究还是逃不过。不仅她自己逃不过,她还害了她母亲。
    她第一次这般深切地体会到活着是一种煎熬。
    楚明玥泪眼朦胧,恍惚之间骤然瞧见刺目的日光下,虚空里有一个小女孩儿正冷冷盯着她。
    赫然是小时候的楚明昭。
    纷杂的声浪中,楚明玥似乎听到那女孩儿用一种空灵而淡漠的声音对她说道:“四姐姐,你也有今日么?”
    倏然之剑,楚明玥浑身冰冷,目眦欲裂。
    她闷声尖叫,疯了一样扭动身体,似乎极力想要逃离。
    行刑的刽子手见她一直盯着他身后,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再落刀剜肉时,楚明玥也仍旧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仿佛她看到的东西比被刀子剐肉还可怕。
    人丛中的瞿素望着楚明玥,微微笑道:“原来还知道是做了亏心事。”
    清宁宫。楚明昭听裴玑说楚明玥行刑不久就疯了,奇道:“疼痛还能致人疯癫?”
    裴玑笑道:“兴许是想起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其实若非怀着孩子,我还真想去法场那边看看。”
    裴玑挑眉:“那么血腥,你不害怕?”
    “血债血偿,我还挺想看她遭报应的。这回算是把账都清了,”楚明昭顿了一顿,“不对,郭氏呢?她去哪儿了?”
    ☆、第121章
    “郭氏被打发去浣衣局了,”裴玑说话间忍不住笑道,“她都在宫里消失了半年了,你竟现在才想起她来?”
    “我寻常也不与她打照面,”楚明昭微微笑笑,“我看在广宁那会儿,郭氏总想给母亲添点堵,可又碍着你,一直缩头缩脑的。她后头大约总是觉得自己能当皇太后,眼下却连个妃位都没了,心里指不定怎么痛恨楚明玥。”
    浣衣局位于徳胜门以西,俗称浆家房。凡宫人年老及有罪退废者皆发此局居住,内官监照例供给米盐,待其自毙,以防漏泄大内之事。
    一言以蔽之,就是个宫人养老等死的地方。
    裴玑想起当年之事,冷笑道:“她当年还觉得她能踢掉母亲当上正妻呢。”
    楚明昭其实有些不解,裴弈当年既然如此打压姚氏母子,为何没有干脆废掉姚氏将郭氏扶正呢?难道是因为对姚氏是真爱么?但如果是真爱,又怎会把姚氏逼得将自己亲生儿子送出去寄养呢?
    楚明昭觉得她公爹的做法真是匪夷所思。
    怀孕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怀双胎更是双倍的辛苦。楚明昭的孕期反应比之上回要强烈了许多,但这并不是最大的煎熬,最大的煎熬是她不能确定腹内双胎的胎位、
    丽妃似乎极力想要巴结她,几乎每日都要来她这里坐坐,又总是给她炖各种补品。左右楚明昭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丽妃瞧着也没有恶意,便也没拦着她。
    丽妃跟她渐渐熟络起来之后,便喜欢跟她讲一些家乡的风俗人情,楚明昭听着觉得十分新奇。
    这日,裴玑抱着阿燨进来时,韩氏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她们家乡的泡菜做法,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到裴玑怀里的阿燨,禁不住夸赞道:“小皇孙长得好漂亮!”又想起还没行礼,赶忙起身见礼。
    阿燨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咧开小嘴咯咯笑了笑。
    楚明昭轻叹一息,对裴玑道:“不要总抱着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走路。”
    阿燨如今已经近两岁了,早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走路了,只是裴玑每每瞧见儿子都喜欢将他举起来逗一逗,举着举着就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来。
    楚明昭总担心惯着儿子,回头他不肯自己走路了可不好。她跟裴玑提过几回,但裴玑说他也不经常如此,不必过忧。
    韩氏回自己宫里去也是百无聊赖,心里想要留下来,但她也知道她一个外人杵在这里有些多余。她回头瞧见被裴玑放到地上的小皇孙,想要上前亲近一番,便拈起桌上碟子里的一块凤香蜜饼,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
    裴玑就立在阿燨身侧,韩氏这么一凑近,连带着离裴玑也近了许多。
    阿燨见韩氏笑容和善,方才又与他娘亲说笑,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应该不是坏人,正要伸手接过,瞥眼间瞧见她与自家爹爹挨得近了,当即嘟起嘴,伸出去预备接住蜜饼的小爪子转了个弯,“啪”的一声拍在了韩氏的脸上,按着使劲将她往后推。
    韩氏吓了一跳,要拉开脸上那只爪子,但阿燨已经有了些气力,又是动了气的,竟然越扣越紧,眼看着要被韩氏拽开,又把另一只爪子按上。
    阿燨身份尊贵,韩氏不敢硬来,但她脸上疼痛,若是再不把他拉开,她兴许就要破相了。
    楚明昭眸光微动,起身上前轻轻握住儿子的小胳膊,轻声道:“阿燨松手。”
    小家伙偏头看了看自家娘亲,见娘亲点头,这才将爪子收回去,旋即扭头就扑过去抓起楚明昭与裴玑的手,将两人的手搭在一起,转头瞪了韩氏一眼。
    裴玑看懂了儿子的用意,一时忍俊不住,转眸朝着楚明昭递过去一个眼神,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这小子是你派来的细作?
    楚明昭也不知道儿子从何时开始这么上道了,摸摸他脑袋,眉目染笑,但还是示意性地告诫儿子下回不要这么失礼。
    阿燨受教点头,奶声奶气道:“知道了。”自动理解成娘亲的意思是下回用不失礼的法子赶人。
    楚明昭看了韩氏一眼,没有说话。她之前打趣裴玑说韩氏是不是看上他了,但那不过是玩笑话,她没觉得韩氏对裴玑有什么特殊的情愫。何况,她这些日子与韩氏相处下来,觉得她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勾引太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是没胆子去做的。
    韩氏的脸上被挠出了几道抓痕,只是小孩子手嫩指甲小,她的伤倒也不严重。不过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惹着这个小祖宗了,想问一问,但小家伙瞪着溜圆的眼睛怒视她,她看着便觉芒刺在背,只好尴尬作辞。
    韩氏出殿门后犹自困惑地扭头看了一眼,正撞上阿燨瞪视的目光,小家伙见她又看过来,还挪动小身板挡在自家爹爹面前,顺便朝她挥了挥小拳头。
    她有点懵,难道小皇孙觉得她和大周的人长得不一样,所以排斥她?
    阿燨仰着脖子,一直目送韩氏完全走远,才移开视线,扑过去轻轻拍了拍楚明昭高高隆起的腹部,忻悦又好奇:“这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现在还不知道呢,等生出来才能知晓,”楚明昭说话间扭头看向裴玑,“你说若是这俩孩子长得一模一样,那咱们可怎么分辨?”
    楚明昭之前经常看到多胞胎因为长得一般无二,导致父母日常照料出错而闹出来的笑话。
    “外人可能瞧不出,但自己的孩子自己自然分得清,日子久了就好了,”裴玑说着话摸摸儿子后脑勺,“阿燨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阿燨纠结了一下,仰起头,嗓音软糯道:“能不能都要?”
    “可以啊,”楚明昭含笑刮刮儿子的小鼻头,“那要看是不是龙凤胎了。”
    她觉得怀双胎虽辛苦,但期待也更大,那种柔软温黁的脉脉温情水一般淌过心头,她每日都可以感受到两份胎动,感受着两个生命在她腹中一点点成长起来。
    不论是同卵双胎还是异卵双胎,她都十分期待。
    时入季冬,腊尾将至。
    楚明玥等人被凌迟处决后,京师上下议论最多的并非她们三个死得多么多么凄惨,而是楚明玥死前的癫狂和她指认瞿素的事。
    楚明玥那副样子像是被恶鬼缠身一样,不晓得是造了什么冤孽。
    而瞿素已经消失了三十余年,世人猜测颇多,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裴弈觉得既然瞿素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是时候展现一下他的英明与仁厚了。他翻出瞿素当年的那个案子,为他平反昭雪,恢复了赤心伯的爵位后,又提伯为侯,并任他为兵部尚书,授谨身殿大学士,入内阁预机务,再加正一品太师衔。
    位极人臣不过如此,天下无人不艳羡,但皆是心服口服。
    楚明昭原本一直以为何随只是裴玑打小培养的心腹,直到听裴玑说何随跟着瞿素住进了赐下来的侯府里,她才惊闻何随本姓瞿,名翮(hé),是瞿素的独孙。
    楚明昭觉得化名一般都是有些说头的,便问裴玑是否何随的母亲姓何。裴玑摇头道:“不是,瞿家没人姓何。”
    楚明昭瞠目:“那为何姓何?”
    “老爷子随口起的,”裴玑笑着摸摸她的头,“不过要真说起缘由,也算是有的。昭昭听没听说过‘智赛隋何,机强陆贾’这句俗谚?”
    楚明昭点头:“听过。可那又如何?”隋何与陆贾都是刘邦身边出色的谋臣。
    “老爷子原本是想让他叫隋何的,跟他本名也沾点边儿,”裴玑止不住地笑,“但子安说旁人每引用一次这句俗谚,他就要被比下去一次,老爷子当时嫌他事多,白他一眼,说那就叫何随好了,左右也是随意起的。”子安是瞿翮的表字。
    楚明昭笑道:“我怎么觉着瞿先生这孙儿跟捡来的似的。”
    “太子妃英明,臣也觉着臣是家祖捡来的,”瞿翮远远走来,朝着裴玑二人行了礼,旋对裴玑道,“殿下,姚大人与家祖在宫后苑那边叙旧,请您过去一趟。”这姚大人,指的显然是姚磬。
    裴玑打头往前时,瞿翮正要跟上,就听楚明昭在背后问道:“你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对不对?他幼时是不是真的孤僻话少不爱理人”说着看了看裴玑的背影。
    瞿翮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个转,正要张口,就被裴玑一把拖走:“不要逼我杀你灭口。”
    楚明昭立在廊庑前看着裴玑上了步辇,微微一笑。
    她觉得裴玑如今的性情,大约是瞿素刻意促成的。
    这样也挺好的。
    宫后苑钦安殿。瞿素和姚磬正在温酒,见裴玑过来,咋呼他坐下。
    裴玑挂心着楚明昭那头,无心多留,开门见山地问两人找他何事。
    瞿素禁不住翻他一眼:“你说你心里除了有你媳妇,还有旁人么?”
    裴玑挑眉:“自然有,还有我跟我媳妇的孩子。”
    姚磬在一旁笑道:“哥儿如今活络多了,我还记得你幼年时总是闷声不吭。”说着话又转头向瞿素申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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