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裴玑特意抬高手臂给他看,笑得略显自得,“我媳妇包的,好不好看?”她将他的伤口缠好后,又捯饬半晌,打了个花似的结。
    何随嘴角一抽,这种东西也要拿来跟他炫耀……真是丧心病狂!
    “好看……”好看个鬼啊!
    “那个……殿下,”何随轻咳一声岔开话头,“臣有两件事要回您。”说话间附耳低语一阵。
    裴玑听罢点头:“没让父皇的人瞧见就好。”他为了以防万一,命何随带兵在暗中跟随,一旦局面失控便出来救驾。待听了何随说的第二件事,又轻叹一息,“大哥若是真想不开,那我也是无法。”
    何随想起头先的事,忍不住道:“殿下当初为何攻下山海关后就折回了广宁呢?白白让大殿下占着军功。”
    “我当时若乘胜一路打到京师,楚圭必定捏着楚家诸亲来给我使绊,但我父兄是不会在意楚家人死活的,所以若是他们领兵,楚圭就不会动那些歪脑筋,”裴玑叹道,“我能带走的只是楚家大房,但楚明婉包括明昭的外家都还在京城,所以我若领兵会很难办。再者说,明昭有了身孕,正是需要人照看的时候,我也的确不想离开。”
    何随由衷道:“世子妃嫁给您真是此生不枉。”
    裴玑拍拍他肩膀:“多跟我学学,否则我怕你娶不上媳妇。”
    何随不以为然:“等恢复了爵位,多的是姑娘想嫁我。”
    裴玑眉尖一挑:“谁告诉你我要给你家恢复爵位了?”
    何随惊道:“殿下莫不是想耍赖吧?”
    “你家老爷子都还没个人影,上哪儿恢复爵位去?”
    何随苦着脸道:“但臣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又道,“反正臣也不急,您找着了他再说恢复爵位的事儿也不迟。”
    裴玑哼道:“那我将来让他换个人袭爵,看你急不急。”
    何随目瞪口呆,不要这么缺德吧?
    裴弈查出那伙刺客确实与楚圭有关时,真的坐不住了。但裴玑的态度还是很坚决,坚决不肯南征。裴弈法子用尽却毫无效用,最后终于恼了:“这等事还能由着你?我一道旨意下来,你还敢抗旨么!”
    裴玑轻轻浅浅地笑道:“父亲若是硬来,儿子自然只能依从。但这仗是胜是败,就不好说了。”
    “你!”裴弈一时语塞,憋闷半晌,冷声一笑,“你以为真能拿捏我么?我换个人也是一样。”
    裴玑面上无波无澜:“父亲自便。”
    裴弈觉得这儿子出色是出色,但太不省心。他在裴玑这里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转过身就去找裴琰。
    他还没跟他那个长子算账呢,私自留下罪臣之女,真当他耳聋眼瞎么!
    郭氏正在数落裴琰。裴琰这回露怯太厉害,他父亲回过神来不恼他才怪呢。母子两个正嘀咕着,就听内侍传报说圣上驾到。
    裴弈一来便让交出楚明玥。裴琰嗫嚅半晌,裴弈不耐之下挥手命人去搜查。
    楚明玥被人按在地上时,很有些不忿。凭什么楚明昭怀了孕就能安享荣宠,而她这阵子却要躲躲藏藏!而且还要受个小妾的磋磨!最要紧的是,为什么她还没怀上呢!
    裴弈刚被楚圭使人行刺,如今瞧见楚明玥便不由想起了楚圭那厮的可恨,登时火气更盛,疾言厉色地历数楚圭的诸般罪行,当下就要将楚明玥下狱。
    裴琰冲口道:“不要啊父皇!”他见父亲冷冷地望着他,也自觉自己这话十分突兀,可他一时之间也寻不出理由帮楚明玥开脱,只是期期艾艾,脸色红白交加。
    楚明玥却是忍不住了,她这简直是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鸡,皇帝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
    “慢着,”楚明玥梗着脖子看向裴弈,“妾有话说。”
    裴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一把拉住她,低斥道:“闭嘴!你想害死我么!”
    楚明玥一头挣扎一头道:“楚明昭是个天生贱命的,我才是……唔……”她话未说完便被裴琰一把捂住了嘴。
    裴弈看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深究,只是冷着脸道:“若不肯将她下狱,那就没入教坊司为妓。”
    楚明玥脸色一白。这皇帝是疯了么!
    裴琰吓得一抖,忙道:“父皇,您这样不是太落儿子脸面了么?她好歹也是……”
    “她原本便是楚圭临时塞来的,又不作数。”
    裴琰觉得在赖账方面,他父亲简直是个行家里手。肃王的半壁江山被他赖掉了,儿女的婚事也是能赖就赖。
    楚明玥没有孩子当护身符,裴琰也没有裴玑那样的机变,更不敢将那个秘密说出来,楚明玥最终还是被硬生生拖了去。只是裴琰跪地好求歹求,好赖没让楚明玥进教坊司。
    裴弈走之前见裴琰母子两个如丧考妣,心头火忽然又窜了上来。他遭人刺杀时裴琰只知道自己逃命,如今他将楚明玥这个罪臣之女下狱,他却是这般德性,真是可笑!
    裴弈又想起次子的临危不惧,对比之下恨得牙痒痒,抬脚就踹了裴琰一脚:“孽子!等朕给你选好了封地你就滚到封地去,眼不见心不烦!别碍朕的眼!”言讫,愤愤而去。
    郭氏抹着泪扶起儿子,恨恨道:“都怪娘,娘当初就该弄死那个小贱人,那小贱人若是早早死了,娘说不得就能争着个正妃的位置,到时候你就是嫡长,何必再巴巴地跟裴玑争!”
    裴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底忽然涌上无边的迷茫。他该怎么办呢?逼宫么?但私兵需要长期积攒,兵权又岂是好夺的?等他父亲把他扔到封地去,事情就更难办了。如今楚明玥被下狱,他怕出什么变数。
    裴琰呆怔半晌,忽而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去找一个人。
    裴玑负伤后,姚若婠来清宁宫探视了好几回,但不是吃了闭门羹便是被裴玑冷冷淡淡地打发了。姚若婠倒也不露声色,只是去姚氏那里时,状似说笑地提起这个,说表哥果真待表嫂一心一意,她也是好心好意去探望,但表哥这般避着她不知是否怕表嫂吃醋。
    她这话透出两层意思,一是裴玑为了自己媳妇冷待嫡亲的表妹,这于情于理不合,二是楚明昭大约是个妒妇。
    看似玩笑,实则告状。
    这种话若是入了寻常婆婆的耳朵里,是立等就要恼的。首先婆婆必定偏疼自己娘家侄女儿,再者,儿媳善妒是忌讳。是以,姚若婠说罢,就窃笑着等瞧姚氏的反应。
    然而她失算了,姚氏不是寻常婆婆。
    姚氏听姚若婠说完,捧着木樨花茶慢慢啜饮一口,淡声道:“阿玑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既不喜你去探视,那你便少去。”
    姚若婠嘴角的笑一僵。怎么回事?难道她姑母要放任她表哥继续荒谬下去么?
    姚氏抬眼瞥了姚若婠一眼。她生平最厌恶小妾,郭氏林氏两个恶心她好多年,她早就受够了!所以儿子一直独宠楚明昭,她从头到尾都未提异议。包括后来楚明昭有了身孕,儿子身边无人伺候,她见儿子没有添人的意思,也没有给他塞人。她不会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儿子身上,但若是儿子坚持不要纳妾,那她也是支持的。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善妒不善妒的,女子想让自己丈夫一心一意相待,有什么错么?何况她觉得楚明昭这儿媳妇是甚好的。
    姚若婠不知道姚氏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姑母这反应好生奇怪。她心思转了转,说起不日后的中秋家宴,问她能不能来。
    姚氏道:“自是可以。”
    姚若婠刚要笑着申谢,就听姚氏继续道:“不过你表嫂再三个月就生了,你平素不要去打搅。”
    姚若婠乖巧应声。心里却想,楚明昭肚子里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若是个女孩儿,她那待遇从天上跌到地上都有可能。
    信国公府。
    范循送走裴琰后,沉思良久。
    他原以为裴琰只是靠着楚明玥搏一搏,却没想到楚明玥会被下狱,更没想到裴琰会突然到访,来找他帮忙。裴琰与他说的事他需要好好想想,不过眼下倒是个好时机,他要去把一直想办的事办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楚明玥虽是被皇帝亲自下狱的,但并非重犯,因而范循使了些银子又仗着国公府的面子,便顺利地进去了。
    楚明玥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来牢里住着只觉如处地狱。牢房里晦暗湿臭,每日送来的饭食也十分粗糙,连窝窝头都是硬的,不知道放了几天了。楚明玥心里不住咒骂这群瞎了眼的狗奴才,等她翻了身,她定要这帮人好看!
    楚明玥正对着狱卒破口大骂,就听到有脚步声渐近。抬头凝神看去,便在恍惚的灯火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表妹,”范循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了。”
    楚明玥冷哼一声,将碗筷往地上一扔,斜了范循一眼:“是不是殿下说服了皇上,表哥是来放我出去的?”
    范循扬眉道:“表妹想得太多了,陛下再想起你来大约就是要杀你了。”
    楚明玥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范循又给狱卒一人塞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将牢门打开把他放进去,又令他们走远些,这才转身道:“此番来,是想询问表妹一桩旧事。表妹还记得六年前么?六年前,表妹有段时日状若无意地与我说昭昭私下里跟众姊妹们说要离我远些,我想问,真有此事么?昭昭真这么说过?”
    楚明玥神情一凝,旋即侧过头道:“年岁这么久的事了,我哪晓得你在说什么。”
    范循忽而一个健步冲上来,抬手卡住她的脖子,冷笑道:“你知道的,你怎会不知道呢!你当时这样说就是为了误导我,让我以为知道我秘密的人是昭昭对不对?!”
    楚明玥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又被他逼问得心头发慌,一时间憋得满面涨红,眼睛暴睁,拼命去掰他的手:“你……你疯了不成,放开……放开我……我可是……我是……”
    范循手上力道不减反增,一双幽暗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如有冥火跳动。他死死掐着楚明玥的脖颈,切齿道:“我管你是什么,我如今立等掐死你,你便什么都不是!想当皇后?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这贱人当初小小年纪心思便那样歹毒,蒙骗我这么些年,害我险些错杀昭昭,我想起来便欲将你千刀万剐!昭昭与你有何仇何怨,你要这样害她!你实与我说,七年前的端午,你究竟做了什么?!”
    ☆、第八十六章
    楚明玥从未见过这样的范循,即使先前范循与她划清界限时,也没有如眼下这样阴狠。楚明玥眼前阵阵发黑,口中只能发出破碎的喊叫。她觉得范循再多用一分力气她就要当场殒命,遂竭力想要掰开他的手,但奈何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只是如蚍蜉撼树。
    范循见楚明玥被他掐得口不能言,忽而抽手放开了她,寒声道:“你可以说了。”
    楚明玥软泥一样跌在地上,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她一面给自己顺气,一面抬头看向范循。他逆着昏暗的灯火傀然而立,面上的神色模糊难辨,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戳在她身上的两道阴冷目光。一阵阴风旋过,楚明玥禁不住浑身瑟瑟。
    她打颤的同时,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她如今身处这般不利的境地,保命要紧,留着命将来什么都好说。然而她一旦说出当年的真相,范循激愤之下很可能杀了她。相反,范循一心想要知晓真相,若她死咬着不说,他还会留着她的命。待她回头翻了身,也就不必再怕他的威胁了。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她还要登临后位,她还要将母亲接回来。
    楚明玥想明白这一点,心里也便打定了主意。不过她想起范循方才的话,一时百思不解,莫名其妙道:“你怎知我会是皇后?我自始至终都未与他人提起此事,你如何得知的?此事知情的只有我与母亲……”
    范循抬脚就踢她一下,恶狠狠道:“少废话!快说!”
    楚明玥何曾受过这等气,到底忍不住恼恨道:“你既知道我是将来的皇后,竟还敢这样待我!”
    范循呵呵冷笑:“皇后?就凭你如今这副德性,还想当皇后?卜卦而已,莫要当真。”
    楚明玥当即不忿。他可以鄙夷她如今的处境,但不可以质疑她要当皇后的事实!她天生凤命,生来便是要睥睨苍生的!自打知晓她是天命中宫之后,她看谁都像卑贱的蝼蚁,尤其家中那些姊妹们。因为她知道,楚家既出了她这只金凤凰,其他人便都要被她踩在脚下,何况她父亲后来篡了帝位,楚家其余几个姑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她满心的优越感,成为公主之后,更是以云端俯视泥淖的姿态看待家中姊妹。
    “怎就不能当真!”楚明玥凭着一股怒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呼道,“此事错不了!你既已窥得了这个秘密,就应当知晓这是瞿素亲口说的!瞿素起卦百卜百灵,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瞿素是谁!”
    “瞿老先生的名号我自是听闻过,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范循轻嗤一声,“兴许他老人家那日看走了眼。亦或,那人根本不是瞿素。”
    楚明玥根本不作此想,冷哼一声道:“那人是瞿素无疑,你不要自欺欺人。”
    范循扯住楚明玥的衣襟,眼神寒彻:“自欺欺人的人是你!你这毒妇病得不轻,还是醒醒吧!贱人!快说当年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明玥袖中双手笼攥,强自定了定神,讥诮一笑,“不过听表哥这话的意思,当初对六妹妹下手的人,是你?表哥好狠的心啊,我倒要问问,六妹妹与你何仇何怨,你竟要杀她?”
    范循被她戳到痛处,一时恼恨,抬手就甩了她一个巴掌:“闭嘴!你这贱人别跟我装傻,我已问过昭昭,她根本对那件事一无所知,我思来想去,只能是你在捣鬼!”
    楚明玥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冒,但仍旧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范循恚愤已极,正欲拎起她仔细教训一番,就听折返的狱卒在旁道:“范公子,时候差不多了,您该出来了。再迟些,被前来巡视的大人们瞧见了,小的们不好交代。”
    范循询问能否通融一二,狱卒再三不肯。范循长叹一息,转头又狠狠踢了楚明玥一脚,冷冷道:“等我回头抽工夫再来看你,我倒要看看你这贱人嘴有多硬!”
    楚明玥咬牙瞪他,须臾,嘲讽笑道:“表哥等着,待我将来翻了身,我一定找表哥讨账。”
    范循哂笑道:“你放心,不会有那一日了。旁的且不说,就凭你这贱人的蛇蝎心肠,就别想攀上高位!”
    楚明玥冷笑不语。她不认为她当年有什么错,她若是不将祸水别引,或许当年死的就是她。莫说楚明昭没死成,纵然她真死了,她也不会生出愧怍来。反正她原本也不喜这个堂妹。
    楚明玥望着范循离去的背影,讥笑一声。
    走着瞧,总有一日,她要让这些欺辱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范循出来后,步伐有些不稳。他虽则极力想要找楚明玥问清楚,但那个真相却又是他不敢触碰的。他觉得他的错误几可说是不可原谅的,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又如何让昭昭原谅他呢?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没杀成她,她最后安然无恙。
    范循仰头望着漫天星河,心里忽而万分空落。少顷,他忽地攥紧双拳,眼神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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