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一愣,“不至于吧,那些文人就喜欢胡说八道,嘴欠人贱,敢诬陷我们开平王府,活该被剥皮挂在城隍庙示众!我们老爷立下盖世的功绩,以亲王之礼下葬,皇上怎么可能对我们常家不满呢。”
    常槿长叹一声,“常家富贵,也得圣宠,比起当年谢再兴谢家如何?”
    当年谢再兴极得洪武帝赏识,当年洪武帝的儿子们年纪还小,所以就将谢再兴的大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亲侄儿朱文正,小女儿则赐婚给了最有前途的大将徐达,谢家当年是何等风光富贵,谁知后来……
    “呸呸呸,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崔嬷嬷忙说道:“谢再兴背叛主公,投靠张士诚,罪有应得。咱们常家对皇上向来忠心耿耿,太子妃娘娘也是咱们常家人呢,又生了皇长孙,将来肉烂在锅里头,咱们常家的外甥登上皇位——”
    常槿目光一冷,打断道:“崔嬷嬷,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皇上千秋鼎盛,太子仁孝,皇位和常家何干?”皇上和太子都好好的,还轮不到姐姐生的嫡长孙朱雄英。
    崔嬷嬷并不明白常槿的意思,不满道:“小姐说的是什么话,皇位和我们常家外甥无关,难道和吕氏那个狐狸精生的庶子朱允炆——”
    “嬷嬷!”常槿拍案而起,这一下使尽了全力,连茶盅上的杯盖都震掉了,落在案几上晃晃悠悠,最终滚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碎了一地。
    崔嬷嬷下意识的往回退了几步,飞溅的瓷片依然还是砸了几片在她的鞋面上。
    “小姐!”崔嬷嬷从来没见过常槿如此大发脾气,不由得愣在原地。而后反应过来,大声叫道:“莲心!莲心!你这个死丫头,听到声音也不来收拾一下,万一扎伤了小姐,看我不活剥了你这个小蹄子!”
    常槿冷冷道:“嬷嬷别叫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敢进来。倒是嬷嬷你,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劝怎么提醒解释,你都执迷不悟、自以为是、恣意妄为,长此以往,必然酿成大祸!嬷嬷,你伺候我母亲多年,又当了我的教养嬷嬷,可是……”
    常槿顿了顿,“你,自请离府养老去吧。”
    啊!
    崔嬷嬷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雍容端庄的面容顿时扭曲变形了,她厉声叫道:“三小姐!我打小就伺候王妃,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当年王妃生了你,我狠心把半岁的小儿子交给婆母,只身进府给你当奶娘,一口口奶水喂养你长大,凡事都替你操心、凡事都替你打算。”
    “我的婆母照看不周全,小儿子一岁那年得了水痘,就这么去了,我为了不传病气给你,硬生生忍着,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提起往事,崔嬷嬷嚎啕大哭。
    “王妃过世后,我在她灵前发誓,将来替你觅良人,寻一门好亲事,将来还帮你打理宅院,养育后代,不让姑爷欺负你,我一辈子都给了你——你却嫌我啰嗦多事,赶我走?!”
    “我没有一点私心,何尝学那些人管家仆役中饱私囊、吃里扒外?我样样都是为了你好、处处为你着想,你却……三小姐,你不能赶我走啊!”
    崔嬷嬷一边哭着,一边跪着膝行,抱着常槿的腿不肯走,瓷片深深扎进膝盖和小腿上,痛彻心扉,可是崔嬷嬷浑然不觉,这些皮肉之苦,都比不上离开常家的恐惧。
    膝行之处,留下两行血淋淋的痕迹。
    “嬷嬷快起来。”常槿温和的将崔嬷嬷扶起,态度却毅然坚决,“嬷嬷,你早就脱了奴籍,如今你大儿子在军中做官,儿媳孝顺,孙子孙女双全,理应回去享清福了。”
    崔嬷嬷哭道:“我不走,我在王妃灵前发誓,要伺候你一辈子的。”
    常槿说道:“嬷嬷,你必须离开,原因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朝里朝外的局势……唉,说了也白说,你若听得进去,就不是今天这个结果。”
    “总之开平王府现在需要沉寂、低调的过日子,万万不能张扬跋扈。嬷嬷,你回家关起门来,怎么过日子都行,但是常家不可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王府,哥哥们已经很累的,我不能因为你而连累他们。”
    扑通!
    “不!我不走!”崔嬷嬷重重的跪在地上,瓷片再次扎入膝盖,鲜血直流。
    常槿不避不退,直直的盯着崔嬷嬷,“嬷嬷,不要折腾得最后一点脸面都没了。你是主动请辞,还是被逐出家门?嬷嬷自己决定。”
    常槿能够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被激怒兴起而为之,崔嬷嬷越来越自专了,屡教不改,昔日情分磨得越来越淡,她堂堂千金小姐,岂能被一个奶母掌控?
    堂堂开平王府,岂能被一个愚妇抹黑?
    父亲去世了,三个哥哥还年轻,府中有些人心思活络起来,想要奴大欺主。常槿是嫡出三小姐,逼奶母崔嬷嬷告老归乡,也是杀鸡儆猴,震慑诸人。
    崔嬷嬷抬头怔怔的看着这个从小奶大的少女,初秋艳阳天,一般人还穿着单衣,常槿已经穿上了白绫薄棉夹袄了,身形孱弱,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佛还是襁褓时那个时时需要她照看爱护的婴儿。
    可是常槿的眼神是那么决绝凌厉,气质也为之一变,居然依稀像死去的开平王常遇春。明明还是那张如寒梅傲雪般清淡瘦弱的脸,可崔嬷嬷觉得自己看的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她从来不曾认识的常家三小姐。
    常槿淡淡道:“莲心,扶崔嬷嬷去姚大夫那里疗伤,然后派人好生送她老人家回去静养吧。”
    ☆、第23章 秦淮堪画
    姚妙仪和宋秀儿在书房里等候,喝到了第二杯茶时,还是没见到正主。却看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面如死灰的崔嬷嬷过来了。
    方才还威风八面的管事嬷嬷,此刻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木然的躺在罗汉榻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姚妙仪剪开崔嬷嬷膝盖一下的裤子,将插进皮肉的碎瓷片一一拔出来,有些还伤了骨头,崔嬷嬷只是皱皱眉头,哼都没哼一声。
    敷药包扎完毕,崔嬷嬷看都没看姚妙仪,她扶着榻沿坐起来,两个丫鬟正在去搀,她却忍痛跪在地上,对着常家祠堂所在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王爷、王妃,槿儿已经长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也不中用了,不得已要违背当初的誓言,回去养老了,王爷王妃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槿儿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这一番动作,伤口再次开裂,疼痛难忍,崔嬷嬷跪拜完毕,身体干脆趴倒在地,最终被丫鬟背着上了轿子。莲心亲自送崔嬷嬷出府,逢人就说崔嬷嬷摔伤了,要回家养伤。
    处理完崔嬷嬷的伤口,又有一个十分标志的丫鬟来请,“姚大夫,请随我来。”
    姚妙仪来到东间的绣房,门口的才留头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说道:“三小姐,姚大夫来了。”
    原来是常家三小姐,太子妃的亲妹妹,还曾经是姚妙仪幼时的手帕交,只是多年不见,姚妙仪和常槿都不再是当年胖乎乎、粉嫩嫩、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所以常槿并没认出姚妙仪,初次见面,有些惊艳,或许是经常抛头露面的原因,皮肤有些粗糙微黑,但是面目生的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似乎将周围的光芒都吸进去了似的,亮的有些令人心悸。
    难怪崔嬷嬷会如此不择手段的试探她的底细,且不论气质人品,单是这个相貌,就很令人不安啊。
    姚妙仪也在探究好久不见的常槿,她一身重孝的打扮,面目清淡雅致,如照水梨花,坐在黄花梨三弯腿罗汉床上,靠着一个弹墨引枕,手里拿着一本双色套印的全唐诗,艳阳天里,腰际以下却盖着长绒毛毯,更显得身形娇弱,有西子捧心之态。
    重阳节是举家登高秋游的节日,常槿没有跟去,估摸就是身体不适的原因。
    “姚大夫请坐。”常槿放下书本,指着罗汉床旁边的一张黄花梨玫瑰椅。
    姚妙仪的眼神不闪不避,端坐在玫瑰椅上。常槿暗道,此女举止大方知礼,并非市井民女缩手缩脚的模样,或许是道衍禅师教导的缘故?
    常槿欠了欠身,“今日委屈了姚大夫,是我没有好管束下人,致使他们行事孟浪无礼,真是对不起。作恶之人已经受了惩罚,他日定去百和堂负荆请罪。”
    常三小姐亲自道歉,姚妙仪当然不能再端着了,“多谢三小姐主持公道,小惩即可,不用负荆请罪了。”
    方才给崔嬷嬷疗伤时,姚妙仪隐隐猜出了大概,晓得不仅仅是“小惩”那么简单,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崔嬷嬷要刁难自己。论理,王宁是常家的座上宾,就是看在王宁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出“砸店”、“走后门”的事情。
    或许王宁无意间得罪了常家的某些仆役,所以借机报复?如此,倒可以解释的通了,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尤其是开平王府这种豪门世家,豪奴飞扬跋扈,欺上瞒下,无恶不作。
    常槿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又在孝期,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崔嬷嬷想要撮合和王宁姻缘的打算,便换了话题,“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还请姚大夫开帖药调理一下。”
    姚妙仪仔细看诊把脉,其实常槿没什么大病,就是少女普遍的月经不调,小腹坠痛、加上前段时间父亲离世,伤心过度,再经历冗长繁琐的丧事,身体就垮下来了。
    常槿和这一代人生下来就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一盏见风就倒的美人灯。不像凤阳农民出身的父辈经过了饥荒和沙场的锤炼。
    “无需吃药,好好养着就是了。”姚妙仪说道:“是药三分毒,再平和的太平方子对肝肾都是有损害的,我们百和堂有一种自制的玫瑰酱。用红糖、蜂蜜、干玫瑰花还有几味补气的食材熬制的,每日一大勺,用温水或者牛乳冲着喝一杯,或者包在点心里当馅料也行。经期时加倍用量,调经补气,还挺管用,在苏州城时有些名气,回去我叫人送到府上。”
    这个秘制的玫瑰酱也算是姚家的祖传秘方之一,姚大郎夫妻算是厚道人,一点也不藏私,都教给了姚妙仪。
    常槿说道:“不用劳烦姚大夫,我叫人去百和堂取就是了。”
    也好,这样省事。姚妙仪诊治完毕,便告退了。一个女管事给了五两银子当做诊金给了宋秀儿,并亲自送了两人到二门的垂花门下,有崔嬷嬷前车之鉴,这一次下人们的态度明显恭敬殷勤许多。
    阿福已经早早赶着马车候在垂花门下,宋秀儿扶着姚妙仪上车,将雪亮的小银元宝拿出来,“王府果然大方,咱们百和堂开张以来都没赚过这么多银子。”
    姚妙仪看着元宝底下的标记:“洪武三年铸,哟,是今年户部铸的新钱呢,留下来镇钱箱招财,别花用出去了。”
    “我省得。”宋秀儿将元宝放进荷包里,外头赶车的阿福问道:“天色还早,去不去秦淮河看菊花?”
    宋秀儿眼巴巴的看着姚妙仪,姚妙仪笑道:“去,一定要去,反正今日小赚了一笔,提前打烊,我们喝酒赏菊去。生意每天都可以做,重阳节只有一天。”
    十里秦淮,如一根玉带般横穿金陵城,其中最繁华的河段在金陵南城的东牌楼府学附近,这里读书人多,也有许多附庸风雅的商人富豪愿意奉承,后来教坊司几座安置官妓的妓院也设在这里,就更加热闹了。
    云霞翠轩,烟波画船。
    秦淮河上,各种奢靡的画舫穿梭其间,文人骚客、歌姬舞姬,恍如仙境般。沿岸是堆成小山般的菊花盆景,游人如织,一边赏花,一边艳羡画舫上的贵人们挥金如土的生活。
    酒足饱饭后,三人游秦淮河,赏菊花。阿福尽职尽责的走在前面开路,以防登徒子骚扰姚妙仪和宋秀儿。
    一盆盆堆砌的菊花,好像给秦淮河镀了一层金粉,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游的累了,姚妙仪三人坐在河边石墩上歇脚,两个女人分食油纸袋里的菊花饼。阿福无肉不欢,吃着梅菜肉酥饼。
    姚妙仪中午喝了不少菊花酒,走路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停下歇息,酒劲上头,有些醉了,她靠在宋秀儿身上,指着洒金般的秦淮河说道:“一个多月前,将星陨落,满城皆缟素;如今呢,是满城尽戴黄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那个功成名就的将军最后也是会死的,全都化作枯骨,早死晚死罢了。”
    宋秀儿觉得姚妙仪情绪低落,仿佛有厌世之态,忙劝道:“小姐,你青春年少的,少学道衍禅师参禅,小心移了性情。”
    这时从河中画舫里传来一曲悠扬的笛声,阿福也有些微醺了,兴之所起,不由得唱了一曲:“你看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
    唱段形容的美景正好和现在秦淮河相似,可听到枯藤老树昏鸦时,姚妙仪猛然回想起了幼年时母亲被刺杀前的景象:寒鸦栖在满是积雪的枯枝上,簌地飞起,顿时落雪纷纷,寒鸦在天际变成小黑点,直至消失,然后是飞箭如雨,母亲举簪自尽……
    十年了呢,姚妙仪闭着眼睛细想。母亲的面目已经很模糊了,昨晚手刃仇人周奎,应该去母亲坟前拜祭一下,告知大仇已报,可以安息了。
    次日朱橚在百和堂坐诊,姚妙仪说要去城北鸡鸣寺烧香还愿,说的振振有词:“我曾经许愿百和堂生意红火,昨天不就小赚一笔了么?菩萨显灵了,我要去还愿。”
    鸡鸣寺在城北鸡鸣山,鸡鸣山是一块风水宝地,礼部已经在此地选址,修建洪武帝将来的寝陵——孝陵。为以示恩宠,洪武帝赐给开国功臣们的家族墓葬也在鸡鸣山脚下。比如开平王府常家、魏国公徐家、曹国公李家等等。
    姚妙仪的母亲谢氏是徐达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当然葬在鸡鸣山了。
    徐家墓葬有守陵人看管着,姚妙仪给守陵人的酒里加了一些“料”,将其迷倒,偷偷溜进墓园祭拜母亲。
    “娘,周奎已经死了,您安息吧,我过的还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愁吃穿。徐家……我不想回去。于心安处便是家,谢家的冤案还未昭雪,我无法安心去瞻园当大小姐,还有义父养我教我,我也没帮他做什么事情。”
    “周奎这个恶人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不是讨债,就是偿债’。如今债没讨完、也没还完,女儿不甘心,娘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早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吧……”
    姚妙仪跪在谢氏的陵墓前唠唠叨叨说了一下午,直到天边暮色降临时才罢了,出了墓园,守陵人还在酣睡呢。
    姚妙仪租了一匹骏马代步,阴天黑的早,山上又开始起雾,山路若隐若现,加上周围都是各种墓园,时不时能够看见磷火,此情此景十分渗人。
    好在姚妙仪是大夫,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她拍了拍马背,在山道上疾驰,天色已晚了,必须姚赶在城里宵禁之前回家。
    岂料刚跑过一个弯道,立刻有箭矢袭来,姚妙仪反应灵敏,趴在马背上避过飞箭,这时一彪人马举着火把,向着姚妙仪包抄而来,大声叫道:“捉拿魔教叛党!投降不杀!”
    ☆、第24章 鸡鸣惊魂
    姚妙仪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可是奈何心虚,听到捉拿魔教叛党时,她还是下意识的拍马朝着旁边树林奔去,希望能够借着夜色和山雾摆脱追兵。
    反正鸡鸣山那么大,总能找到藏身之处。
    可是这一支追兵明显训练有素,天罗地网般抛出了套马索,将骏马绊倒,姚妙仪摔在路边沾满了露水的杂草地上,没等她站起来跑路,脖子上就架着两柄长刀了。
    “咦,怎么是个女人?”
    姚妙仪听见执刀的士兵嘀咕了一句,心中升起了蒙混过关的念头,或许只是一场误会。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各位军爷,我只是路人而已!你们捉错了人!”
    姚妙仪抬头看去,这一彪人马起码有五十人,盔甲鲜明,装备精良,而且每人都配着火枪!姚妙仪一看见这玩意儿,立刻熄灭了夺马逃窜的念头。
    太危险了!五十支火枪交替射击下,基本没有逃跑的可能。
    火把下少女的容颜娇美动人,若穿着一身白衣,或许会以为是夜间出没的艳鬼,众将士见了,不由得放下警惕。
    不过,为首的头领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冷哼一声,问道:“既然是路人,为何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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