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绵轻声道:“陛下想必是饮酒太多了,等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元宁帝见她小心翼翼怕自己生气的模样,便扯出一个笑容,“朕想也是。”
    他不想在阿绵面前露出慌怒的神色,不想吓到她。
    但这个模样,显然是不能再自己用膳了,元宁帝自觉鼎盛之年,还远到不了需要他人喂饭的地步,更不愿在太子和阿绵面前这般狼狈,只能起身道:“朕无甚食欲,你们二人先用。”
    他大步走出房内,阿绵自然也没了用膳的心思,无意识地戳着米饭,问向太子,“陛下…第一次这样吗?”
    太子脸色沉沉,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有三四次了,不过都是在元宁帝意识不清时被他们发现的。阿绵来了,元宁帝难得如此清醒,这才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
    阿绵垂下眼,盯着面前金红色的桌布发呆。
    其实想想也是,元宁帝这几年作息饮食肯定非常不规律,又已过不惑之年,肯定会有些各种各样的小毛病。
    阿绵很清楚这些,可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觉得心里酸酸的。
    在她心中,元宁帝仍然是那个能在痛饮三大壶酒后掰开数石强弓,并且将她举起来大笑的君王,如今手竟然抖到连自己吃饭都难以完成。
    这给她的感觉就像幼时见到了祖母发间白丝一般。
    “太子殿下,御史大夫张大人求见。”有内侍小心进来禀道。
    太子面无表情,“现在何处?”
    “正在……正在东华宫中候着。”
    “嗯,孤稍后就去。”
    太子复俯视沉默的阿绵,竟不知该说什么。这小丫头面上骄纵调皮,但实际心思细腻,父皇如此,恐怕她心中正难受得很。
    早在知道元宁帝的状况时,太子亦是沉郁了好几天。许多人都道天家无父子,他恐怕正盼着元宁帝出事。
    谁又知道他对父皇的孺慕之情?
    太子出身尊贵,身为中宫所出嫡子,甫一出世,他的身份就被注定。
    母后待他严苛,希望他处处拔尖,才不负太子之位,绝了其他人的心思。反倒是父皇,虽在学业上向来要求甚高,但除此之外,教导他时从不故意摆严父姿态,反倒随性肆意得很,若不然,也不会教出他这般与父皇如出一辙的性子。
    低下身,太子直视阿绵,他的眸中带着力量,“孤会治好父皇的。”
    阿绵也看向他,呆了会儿,点点头,“我也会陪着陛下。”
    太子一笑,唇角上扬冲淡了那丝郁气,“孤会派人跟着你。”
    他想元宁帝恢复正常不错,也不希望阿绵因此受伤。
    本来太子是想先让自己寻来的名医诊治一番,实在不行再……可这小丫头一意孤行,还没得到他的答复就自己偷跑进来,倒真是让他又气又笑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双管齐下了。
    阿绵似忽然想起什么,忙捂住脸,只从指缝中看他,“不准再乱……乱……”
    她红了脸,不好意思把那个字眼说出口。
    太子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敲了一记额头,斜视她,“孤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嗷…阿绵泪眼汪汪看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哼哼道,你随便起来都不是人了!
    整天揍我,还好意思和陛下说我欺负你。阿绵忿忿不平,终究屈服于邪恶势力不敢出声。
    元宁帝和太子都离开了,阿绵待了会儿,勉强喝了碗汤,便在李安悄声告知下去了元宁帝那儿。
    他正在偏殿的书房,似乎刚刚才发泄过一番,地面到处是被砸碎的花瓶和撕碎的书籍,有宫女在无声地收拾打扫,见阿绵进来便以口型道:“郡主且慢,陛下正在内室睡榻小憩。”
    阿绵对她摇摇头,慢慢走了进去。
    元宁帝闭着眼,趟在塌上,眉间仍紧紧皱着,右手虎口添了一道伤口,流了点血,翻出皮肉,看上去有些狰狞。
    阿绵瞧了会儿,觉得此刻不适合唤醒他,便命人拿来了火盆。
    春寒料峭,这里没有地龙,只怕会受寒。
    她对宫人又吩咐两句,便随手拿了一本地理志,坐在窗边看起来。
    待元宁帝悠悠转醒,见到的便是阿绵斜倚在窗棂打瞌睡,书在她手中要掉不掉的模样。
    暖阳映着她雪白的小脸,细小茸毛可见,榻旁温着一碗珍珠翡翠汤圆,和一些易食的小点心。
    本还有些暴躁的心绪,忽然间就平静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元宁帝起身下榻,走到窗边,俯瞰一会儿,轻声叹道:“原来已是春色满园。”
    他将手摊开,在阳光下仍能看出在颤动,再一转向阿绵已经长成少女的面容,忽然心生感慨。
    六年过去,他竟老了。
    太子已及弱冠,阿绵也快及笄,他也确实该老了。
    自古君王大权在握时都希望自己能活得更长久,甚至期冀于寻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药。若是六年前元宁帝也许也会这么想,但浑浑噩噩度过六年,如今他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没有这些时光,太子和阿绵又如何成长。
    才想将毯子给阿绵盖上,不太受控制的手还是将阿绵惊醒。
    阿绵刚睁眼还有些茫然,看到面前元宁帝时立刻惊喜道:“陛下,你醒啦。”
    “朕再不醒,怕是这书房都要被你占了。”元宁帝拿过她手中的书,摇了摇头,“快及笄了,还只会看这些书。”
    “难不成要看什么《女戒》《女则》,准备以后相夫教子?”阿绵一跃而起,抢回书,“我可不要,这些地理志游记可比那老古板的书有趣多了。”
    元宁帝瞪眼,刚想说什么,转而想到长公主的事,立刻软下来,咳了咳,“自然不需要,朕的郡主,怎么可能要和普通妇人一般。”
    阿绵笑着将他牵到桌旁,“那是当然,有陛下和太子哥哥当靠山,我才不怕呢。我还记得小时候,陛下说要亲自给我选郡马,若郡马对我不好就立刻废了他,陛下要想给我做主,总得先养好身体吧?”
    她将那碗一直温着的汤圆端起,作势要喂他,“陛下若不愿吃,不如让我来服侍?”
    元宁帝哼一声,“朕好的很,哪里需要人喂的地步。”
    好在筷子不好掌控,勺子还是比较方便的。在阿绵督促下,元宁帝总算将一碗汤圆吃了下去,让阿绵松了口气。
    幸好还是比较配合的,阿绵觉得,甚至比六年前要好说话得多。
    难道这六年脾气竟然变好了?
    见元宁帝目前情绪还算稳定,阿绵试探道:“陛下,用了膳不如出去走走?”
    阿绵回想着以前了解的一些养生知识,记得饭后走两步,再多晒些太阳,是有利于心情变好的。
    反正已经答应让这二人折腾了,元宁帝也暂时对之前醉生梦死的生活失去了兴趣,便一一应了阿绵。
    李安跟在这二人身后,心中啧啧称奇。还是安仪郡主有办法啊,之前他和太子想尽了办法都没做成的事,居然被郡主轻飘飘两句完成了。
    实在让他心悦诚服。
    元宁帝久未出自己居住的宫殿,对外面有些陌生,竟还要让阿绵来做宫中向导了。
    阿绵终于想起了礼仪规矩,而且在外面也有不少宫人看着,便想走在元宁帝后方,却被他不满道:“朕就是规矩,站那么远做甚么,没得破坏了朕的兴致。”
    阿绵悄悄吐舌,这可是陛下亲口说的,到时候有人责怪也怪不到她头上。
    她带着元宁帝在太清湖旁漫步。
    天空碧色如洗,湖水澄澈,不时有春风吹拂带来一丝水汽,漾起湖面微波,惊得岸边垂柳轻轻摇晃。又有阿绵软糯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讲解,元宁帝顿觉耳清目明,就连手似乎也不颤了。
    走至栏旁,元宁帝盯着湖中聚在一块儿夺食的锦鲤,忽而笑道:“朕可记得,你幼时最爱祸害朕宫中的锦鲤。人还没半点大,就想着来钓鱼,还问朕能不能吃。”
    阿绵郁闷,这都多久前的黑历史了,居然还记着……
    “我也就钓一下试试,最后不都放回去了嘛。”阿绵鼓起两腮,不满看他。
    其他人是离得远,可李安就在旁边呢。
    元宁帝笑道:“可是朕的鱼儿却被吓死不少,连食都不敢吃了。李安你说,是不是郡主的错?”
    李安严肃着脸,“老奴记性不好,不大记得了。”
    阿绵嘿嘿一笑,抢先一步到亭间,撒下大把鱼食,“幼时的事我也不记得了,陛下就别再说了。不过现在我可是经常来喂它们,陛下,皇宫的鱼肥了不少还是我的功劳。”
    元宁帝点点她,面容和眼眸俱是笑意。
    另一旁小径上,长公主宁清悦被小心扶着行走。
    她在小佛堂中跪久了,走起路来竟也不大灵活,还是皇后终于看不下去,将她赶了出来,非要她出凤仪宫走走。
    “公主,前面太清湖旁有个凉亭,去那歇歇吧。”宫女明心道。
    宁清悦略一点头,才被扶到小径尽头,便看见太清湖旁众多宫女内侍守着,在他们前方的凉亭中立有两人,正是她父皇元宁帝和安仪郡主。
    顿住脚步,她面无表情道:“前面…可是陛下?”
    她竟连父皇二字也不愿叫了。
    明晴探头一看,立刻缩回,“正是。”
    宁清悦冷笑一声,“陛下竟愿意出来了。”
    她本想转身就走,却想看看元宁帝会做什么,便站在了那里,盯着凉亭方向。
    元宁帝正在听阿绵背书,为了显摆显摆,阿绵在背诵史书中的一段,罢了得意看着对面,还想着能得到一番称赞。
    但元宁帝略带笑意,微微摇头,“中间一段‘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错了。”
    阿绵回忆了下,发现还真的是,不由惊道:“陛下,这是你多久前看的书了?”
    “朕还在太学中时所学,怎么了?”
    阿绵无言,这些人的记忆力简直像开了挂,她爹程宵是,太子是,元宁帝也是,看来她这点小聪明在他们面前还真算不上什么。
    “比这个没意思。”阿绵摆手道,“让我和陛下比背史书太不公平了,不如……陛下和我比踢毽子?”
    “胡闹。”元宁帝出声斥责,但看向阿绵的眸中并无怒意,只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般宠着。
    他哪能不知道阿绵这都是在逗他开心。
    宁清悦见二人欢声笑语,干脆在石头上坐下继续看着,她可不信陛下能一直保持这般平静。
    “若是朕臂膀无恙,此刻倒真要让你这小丫头见识一下。”元宁帝看着空中飞过的一群鸟儿,忆起往年春猎秋猎,胸中不禁起了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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