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仲永将这话反复消化了好几遍,才终于听明白,霎时大退一步,惊道:“殿下您……您以仲永性命威胁家父!”
    “对。”他语声淡淡,无丝毫愧疚之意,“当初救你,也是因为你是河下知府的嫡子,对我有利用价值。我要的是一个能够全力配合我的岭北督抚,令尊很合适,既有名望也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儿子的命在我手中。”
    吕仲永骇然,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狠狠瞪着皇甫弋南,忽然觉得任何言语在这样的人面前都是徒劳,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太无力,生杀予夺,从来都是上位者的权利。
    “殿下,您救过我,仲永的命,您若想要只管拿去。”他咬着牙,脸色泛白,“可家父却是一心为民的好官,也是绝无二心的忠臣,您不该如此算计他。”
    “那么,我便与你也做一桩交易,如何?”
    吕仲永愣了愣,蹙眉道:“殿下不妨先说。”
    “我既然有能力将令尊推上那个位子,自然也可以保他安然无恙从那里下来,甚至在之后爬得更高。至于条件,我要你的忠诚。”
    他愣得更厉害,垂眼看了看地上的药箱,“殿下的意思是……治好您的手?”
    皇甫弋南不以为然地笑笑,“若是治伤之事,我又何必在这当口告诉你这些?”
    “那么殿下希望我如何做?”
    “我虽救了你,却也利用了你和你的父亲,你但有本事,报复我也无可厚非。但有一个人跟我不一样,我希望你能跟随她,且永远不要背叛她。”
    吕仲永眉心一跳,“您是说王妃?”
    ☆、小别胜新婚
    吕仲永前脚刚走,死气沉沉了整整两月的宁王府便给惊醒了,默默干着手头活计的下人们忽然听见府门外传来一个清亮高亢充满活力的声音:“我回来啦!”
    王妃回来了!
    满府的人,从家丁小厮到亲卫府兵都是又惊又喜,还有人在心里悄悄长出一口气来。这段时日以来,殿下整日冷着张脸忙进忙出,从没见他对谁笑过,甚至连话也不大说,下人们因此都过得十分拘谨。从前倒不觉得有什么,王妃一走才知女主人的重要,没了她,整个王府的生气都没了。
    江凭阑打发走了李乘风和江世迁,独自一人穿堂过廊,一路以□□的标准手势跟下人们亲切问好。
    “咦,南烛,近日里似乎圆润不少啊!”
    “哎呀,观天,你来的正好,快去看看李乘风那小子,他能抱着你大腿哭上一个月!”
    “王姑,您这是去哪,上街采办吗?”
    “张婶,今个有什么好吃的?”
    “李伯,这些活让年轻力壮的家丁们做就是了,您别伤着腰哇!”
    据说,被凯旋而归的王妃慰问过的下人们私底下都悄悄跟同僚炫耀了一番,生怕别人不知道。
    亲民的王妃一路走一路奇怪怎么没见着商陆那丫头,正要拦个小厮问问,忽见商陆从长廊尽处匆匆跑来,奔得一张小脸发白,似乎很有些着急的样子,一看见江凭阑立即大喜,大喜过后又皱起了眉头,“凭阑你可算回来了,快去卧房看看殿下吧!”
    江凭阑一愣,望望当空的日头,“这个时辰在卧房做什么?”
    “吕先生刚来给殿下瞧过,这会怕是……”她还没说完便见江凭阑一个闪身从长廊这头奔到了那头,再一个闪身就一脚闯进了皇甫弋南的卧房,“怕是还没穿好衣裳……”
    小丫头掩着嘴一笑,乐呵呵走了,殿下啊殿下,商陆只能帮您到这里了。
    江凭阑抬腿就是一脚风风火火踹开了皇甫弋南的房门,看起来颇有“刀下留人”的声势,一进门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衣物摩擦的声音,她大惊之下想到,皇甫弋南不会疼到在床上打滚吧?这么一思忖,她停也不停立刻奔了进去,直冲床榻。
    七拐八拐绕过一堆碍事的屏风,江凭阑眼前忽然一白。该怎么形容这种近乎晃眼的白呢?嗯,它有点像……人体的肌肤,而且是上好的那种。
    托洗髓丹的“福”,一路踩着风火轮的人没能在发觉不对劲的一刹立即止住脚下步子,反倒由于速度太快收束不及,一惊之下直直扑了过去。
    扑是扑过去了,却还差床榻一点距离,不想磕掉门牙的她下意识张开双臂,猛地下拍,企图借床板之力撑住自己,这一拍却好像拍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正倚着床栏穿了一半衣裳的皇甫弋南发出了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声闷哼。
    扒着床沿的人愣了愣,连眨三次眼,然后保持着僵硬的状态缓慢抬起手,假装没有辨认出先前那个奇怪质感的源头是何物,十分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呵呵,我回来了,走得快了些,没留意脚下步子。”
    何止是走得快了些?
    她这一句刚说完,一抬头便见皇甫弋南咬着牙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正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疑似怨妇的神色看着自己。
    她的目光在他八块腹肌上迅速逡巡了一遍,随即心底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一屁股坐在了床沿,“听商陆说你刚针灸完,很疼?”说着就去抓他右手。
    皇甫弋南好似被气着,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不是这里。”
    江凭阑手一停,苦着脸看向他,“哎呀,我这不给你个台阶下嘛,你非要自己说出来做什么?你那个位置,我帮不上忙啊!”
    “是,你也就净会帮倒忙。”素来不温不火的人难得脸色铁青,忽然连名带姓道,“江凭阑,第二次了。”
    她“咕咚”一声咽下好大一口口水,以她的记性,自然不会忘记初遇时自己造过的孽,却没想到皇甫弋南也还记着。她白他一眼,“你怎么这么记仇?”
    “事关重大,不好好记清楚了,将来出了岔子找谁去?”
    这个“出了岔子”说得清冷,内里却很暧昧,她愣了愣,脸唰地一下红到耳根子,偏嘴上还强硬,“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说你刚刚要是扶住了我,不就没这事了?”她羞恼之下有心赖账,却忽然注意到皇甫弋南此刻的姿势,左手被穿了一半的袖子束缚住,而右手又没好全,要扶住她确实颇有些难度,这么一想就有点不好意思再怨怪,“我帮你把衣服穿好先。”
    她凑过去拽他袖子,这一拽却没拽动,刚要骂人,忽然“砰”一声轻响,整个人就被翻了个个,身下是床板,身上是皇甫弋南。
    她连眨三次眼,觉得这画面好像有点眼熟,还没等想明白上回这个姿势发生了什么,眼前就黑了。
    哦,没错,是了,上回也是这个镜头。
    一刹恍似又回到那年小小的客栈,他神志不清将她压在身下,而她懵懵懂懂任他索取了好长一会才费尽全力将人推开。
    然这一刹又不同于那一刹,如今的他清醒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她也完全有反抗的能力。
    可谁都没有停下。
    他俯下身的姿态强硬,真落了吻却又细致到近乎温柔,并不急着攻城略池,而是触着她的唇角缓缓行进,像三月里淅淅沥沥的小雨,绵密温存,似乎要以这样的方式一点点填补这些时日以来分离的空白。
    江凭阑从最初的愣神里缓过来,目光悄悄扫过他闭着的眼,又扫过他耳后那一点红晕,再扫过他右肩狰狞的伤疤,她毫无来由地一颤,却忽然被人蒙上了眼。
    眼睛一闭才得以专注于唇角的触感和身上人的气息,极其熟悉的淡淡药香萦绕在鼻端,打着旋儿落到心里去,她不喜欢喝药,却不知怎么不讨厌这个气味。是安心又或者是欢喜,她忽然弯了弯嘴角,将手攀上了他的背脊。
    她的手微微发烫,他又未着寸缕,这么一触,竟惊得皇甫弋南也颤了颤,这一颤过后,他更深地俯下身去,细细攫取她唇齿间清丽芬芳。
    他的动作很轻,像捧着一件至宝。江凭阑觉得很奇怪,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吻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不止是分离数月的思念,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像是害怕,对,害怕。
    这是皇甫弋南会有的情绪吗?可他在害怕什么呢?
    身子已经酥麻得不听使唤,她心里又有种隐隐的担忧,总怕自己不在这两月发生了什么事,才致使他今日如此失控,因此便觉得气紧,低低喘息里,她稍稍推开他一点。
    皇甫弋南感觉到她的动作,也似乎意识到时间过去太久,离了她的唇微微偏开头,伏在她肩头喘着息。
    他的手还蒙着江凭阑的眼睛,四下静默里,她的眼一开一合,睫毛簌簌扫过他的掌心,似要痒到人心里去。
    半晌,她忽然出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甫弋南似乎惊觉于她的敏锐,默了一瞬,转而笑道:“你还有脸问我?”
    江凭阑一愣,拂开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奇怪道:“我一没毁容,二没易容,怎么没脸?”
    “你此前见过谁,忘了?”
    她恍然大悟,难道他的情绪异常是因为这个?
    “你说微生啊,不就远远见了一面,我还能跟着敌军元帅跑了不成?”
    皇甫弋南还她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为避免压着她,翻了个身让开,自顾自穿起里衣来。
    江凭阑看着他行动不便的样子,笑了一会爬起来,“我来我来。”
    以皇甫弋南的身份,不论是当年在微生皇宫还是后来回了皇甫,穿衣自然都有人侍候。可这一年来,每每针灸过后,为掩人耳目便不能唤来侍女,因此都是江凭阑给他穿的。一想到自己不在的日子里,他每隔三日便要这样艰难穿衣,她就觉得好笑。
    她也不管皇甫弋南脸色多难看,边笑边道:“其实你也可以让吕仲永帮你穿的嘛,再不济还有观天。”
    他偏头瞥她一眼,神色不悦。
    江凭阑笑嘻嘻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确实有点目不忍视,也便不打趣了,正经道:“对了,问你个事,赵梁和崔远是谁的人?”
    皇甫弋南慢悠悠走下床,头也不回道:“你回来以后分别问候了南烛、观天、王姑、张婶、李伯,眼下又提起远在尚原军营的两位副将,却似乎未曾关心过我的伤势?”
    永远不解风情的某人相当理直气壮,“早在岭北时乘风便隔几日给我汇报一次,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他似有若无叹一声,想想她先前慌里慌张踹开自己房门又跌在自己床沿的样子也便算了,答起她的问题来,“崔远年轻气盛,好大喜功,擅自对大顺动手并不奇怪,倒说不好是哪个派系的。至于赵梁,那老头是老六的人。”
    江凭阑恍然,一面下床给皇甫弋南穿外袍,“诱敌一事原本是想给喻衍攒点功绩,树立军威,这赵梁却逼得他不得不暴露我的身份,还在之后到处宣扬我的神勇,搞得人尽皆知。”
    “自然要人尽皆知的。一来能够阻止喻衍坐大,二来也令你在军中和民间声望大增,以此引起神武帝的忌惮,同时也给朝中官员留出话柄,有机会参你一本。”
    “所以你才让十一先发制人弹劾我?”
    “首先,他有理由这么做,神武帝一直以为当初陷害他入狱的幕后黑手是我们,那么他如今的报复也是情有可原。其次,他与我看起来越是争锋相对,神武帝便越放心将兵权交给他,这不,还派他去前线接替了你的位子。”他笑笑,“只不过,前几日听闻他似乎过得并不好。”
    江凭阑愣了愣,“怎么,还有人敢欺负当朝皇子?”
    “你带出来的兵,自然敢。”
    她张张嘴有些意外,“不是吧,跟过我的那支骑兵队为难十一了?”
    皇甫弋南看她这样子笑了笑,“十一弹劾了你,又取代了你的位子,这事谁人不知?那些士兵本就是你亲自挑选,个个都跟你一样是烈性子,便是皇子,他们也得给他些脸色看。你曾说,真心对待谁便能换来谁的真心,我看也并非没有道理。”
    她“哈哈”一笑,“苦了十一,也苦了你,一下多了一千两百个情敌。”
    他觑她一眼,“信不信我即刻上书,请求将那支骑兵队发配边疆?”
    “你敢?”她瞪他一眼,“不过我倒也的确担心,他们如此对待我,咱们那位素来疑心很重的陛下恐怕会看不顺眼。”
    “他迟早会找个理由端了这支骑兵队。”皇甫弋南淡淡道,又在江凭阑眉头皱起来前来了个转折,“不过,这是你第一支军队,虽然没拿到兵权和名分,人数也不过区区千余,却足够忠诚,我会想法子保住他们的。”
    她讨好一笑,“有劳有劳。”
    “此去岭北,除了这支骑兵队,还有一点你做得不错。”
    江凭阑本以为皇甫弋南定要责备她亲自上战场的事,不想他却只字未提,奇怪之余也便想通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想必这些事早在预料之中,而他也从没想她安安分分待在笼子里受人呵护,他经历了太多,因此愈加明白,要在这诡谲的世道活下去,最终靠的只能是自己。
    “别卖关子,快说。”她忍不住催促。
    “星海平原一役后,你对喻衍、崔远、赵梁三人的处置倒有些叫我刮目。喻衍确实犯了错,为避免神武帝起疑,你非但不能帮着掩饰,还须将事闹大。与十一同理,他与我们的关系看上去越糟糕,便越容易得到神武帝的信任。此番你狠狠奏了他一本,反倒是救了他。而崔远气焰太盛,一百军棍一方面是治了治他,另一方面,这场面整个军营的人都瞧在眼里,自然会暗暗将他与喻衍作个计较,如此便是变着法子替喻衍树立了军威。至于赵梁,”他冷笑一声,“恐怕他还在沾沾自喜,不知就要大祸临头。”
    江凭阑狡黠一笑,“我在奏报里特意将赵老头夸了一番,想必他的底细早就被查了个干净,神武帝哪能留着老六的人坏了岭北的事?至少在这一点上,咱们跟老皇帝还是一条船的人。”
    皇甫弋南含笑看她一眼,似乎很满意她这一年多来的进步,却也不多夸她,淡淡道:“此前不知你在行兵打仗之事上也颇有天赋,如今晓得了,整理了些兵书放在你房里,回头好好看。”
    得意洋洋的宁王妃回了房,立刻被案几上厚厚一沓半人高的书册给惊得退了出来,苦着脸大骂:“天杀的皇甫弋南!知道我记性好也不能这么折腾我吧!”
    ☆、登基称帝
    宁王妃归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第二日朝议时,神武帝也对此前以十一皇子为首的一干人的弹劾奏本表了态,虽认定江掌院确为越权掌兵,却并未对其“谋逆之嫌”作过多探讨,只象征性剥夺了她对岭北战事的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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