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声音也很疲惫,眼底却隐隐浮出笑意来,好似将这屋子都照亮,“你是嫌我走得太久了?”
    她剜他一眼,“少臭美。”
    “那你先回去,容我在外头多避几日灾。”
    江凭阑愣了一会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下了套,“皇甫弋南,你休想让我一个人回去收拾烂摊子!”
    “倒真是很大的烂摊子,但也是不容错过的良机,待归京后看看能不能反将一军,总不能太便宜了他们。”
    “他们?”
    皇甫弋南终于良心发现似的解释起来,“太子意图谋逆,可以他一人之能却绝不会做出如此成绩,有两个人在帮他。”
    “是看似最不可能也最没有理由这样做的两个人,”江凭阑笑得森凉,“老四和老六。”
    “没错。要说老四的动作,牵涉甚早,还记得当初沈家人在杏城私藏的火药吗?”
    她恍然,“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个时代虽然发明了火药,应用却还不广泛,倘若真是到了连江湖名门都能随随便便弄到大量火药的地步,那这大陆的版图起码还能再往北、往西延伸半个中国。”
    “中国?”
    “哦,”她一时口快,也没顾忌到皇甫弋南是听不懂的,解释道,“就是再延伸一个半皇甫的大小。”
    “确实。”他点点头,“而现实是,正规的军用火药由皇室严密把控,并且还不到普及的程度。沈家私藏的那批火药,其实是老四预备拿来陷害太子谋逆的,而我当时以‘喻南’这个身份作为他的幕僚,也负责过其中部分事宜。”
    “我忽然记起冠礼那日曾在罪囚名单上见过的那位申氏,似乎是老六的人,犯了私贩火药的重罪,是不是也跟这事有关?”
    “没错。”他眼底露出赞赏之意,“沈府那批火药被你我二人捣毁后,陷害太子的计策自然打了水漂,老四发了飙,命沈纥舟彻查此事,我就使了些手段将祸水引到了老六那里。老四一面决意报复,一面也担心阴谋败露,便将这桩事情推给了申氏。”
    “这申氏可算当了个冤大头,还有老六,谁不知申氏是他的人,想必经那一事过后,神武帝也对他留了个心眼。”她想明白前因后果以后忍不住感慨,“你倒是下了好大一盘棋,虽远在南国,却以幕僚身份参与皇甫朝政,搅乱了一池子的水,将他们窝里弄得鸡飞蛋打的,不知老四得知真相时有没有气得吐血。”
    “即便我以‘喻’姓‘南’名,他也想不到要去怀疑一个死人,怪得了谁?”他淡淡一笑,“我归京后,老四与老六的关系有所缓和,这一次,他们二人联手暗地里支持太子谋逆,当然,太子并不晓得是谁在帮他。他们很清楚太子成不了事,所以乐得助他自掘坟墓。而兵变当夜,二人又及时撤出全身而退,借兵出面替神武帝平反,不但无罪,还能捞得大功。”
    “扳倒太子是一,平反邀功是二,暗杀你则是三,一石三鸟,老四和老六好心计。”
    皇甫弋南并不动怒,反倒笑得很平静,“是,而神武帝之所以肯如此纵容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也在于这第三点。兵变之期定在八月十三,正是我将将归京之时,甫京成了孤城一座,我的暗线被切断,联络据点也被迫暴露了几处,而我无奈被阻城外,这是杀我的最好时机。另外,即便没能除掉我,这件事本身也对他,乃至整个皇甫都有益处。”
    江凭阑想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是了!岭北动乱在即,皇甫好端端的要作出一副无力收束的姿态并不容易,而如今有了太子起兵造反,便造成了一种假象:一个连内部宗室都管束不当的国家,对偌大一个省的动乱有心无力倒也说得过去,真真是迷惑了世人的眼睛。”
    她的思路被点拨得开阔,继续道,“不过,在我看来,神武帝更像是一击必中之人,上回山神庙失利已经是个教训,他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再次出手。况且他既然决意将你捧上高位,借众皇子之手对付你,就不应该再玩这种暗杀的小把戏。所以,三千仪仗护卫队不是出自他手,而是老六安排的,他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随老六去罢了。老六虽与老四合作,二人却绝非铁板一块,如此要紧的布置自然不会知会老四,而昨夜后来的那批杀手正是老四的人,这才给了你迷惑他们的机会。”
    皇甫弋南微微侧过身来,不近不远地含笑看她,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你倒是一点就通。”
    两人已有些时日未见,上一回同床更是半年前的事情,江凭阑不妨他突然如此亲昵,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红了,还自觉十分有理地推了推他,“你过去点,大夏天的也不嫌热得慌。”
    “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这别后重逢还成了落难的鸳鸯,你不投怀送抱也便罢了,还要将我赶下床去?”他摇了摇头,有意往外挪了一番,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床沿外。
    江凭阑恶狠狠盯着他,大有“你再挪啊你再继续挪啊”的意思,眼看他真的挪了出去,只差一寸,不,只差半寸就要掉下去,身体反应向来快过大脑意志的人立刻伸手一拽,把他拽了回来。
    皇甫弋南偏过头来,难得笑得有些孩子气,“原来你还是舍不得的。”
    她咬咬牙,明知是上了当,却也不晓得该如何同他理论,想来想去,可不就是看他脸色白成那样舍不得他掉下去加重病情?只得憋着一股气重重闭上了眼睛,“睡你的觉去!”
    ☆、大牛翠花
    在聿城休整了小半日,江凭阑和皇甫弋南两人乔装一番,戴了易容,换了平常人家的衣裳,装扮成一对进京寻亲的兄妹,预备去渡口走水路。
    这个设定是江凭阑想出来的,因为足够老套,所以足够可靠,她相信,北国各地每日都有上百对真真假假的兄妹进京寻亲,这样的身份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然而,当她看见改完装从屏风后边走出来的皇甫弋南时,还是忍不住愁眉苦脸起来。那家伙分明戴着张相貌平平的假脸,穿了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浅杏色长衫,却偏偏还是一身看着就很贵很值钱的气质。
    她左瞧瞧,右瞧瞧,皱着眉上前几步又退后几步,饶是皇甫弋南这般淡定从容之人都忍不住不自在起来,“你在看什么?”
    她也不答,二话不说就去拧他袖口,拧完袖口又拧衣襟,视他如无物般将整件长衫四处都拧巴了一番,也不管皇甫弋南的脸色有多黑多难看,大功告成似的拍拍手道:“看你气质太出众,衣服揉皱点,缓冲缓冲。”
    他摇着头伸出手去,“别动。”说着将江凭阑高束的长发弄散了,挑挑拣拣了一支最不起眼的簪子,三两下绾出一个俗气不堪的发髻来,以衬她那身同样俗气不堪的湖绿色布裙,“你也缓冲缓冲,这样丑一些。”
    江凭阑大怒,“都说了兄妹,这是妇人髻!”
    他淡淡瞥她一眼,“也没说妹妹不能嫁作人妇吧?”
    “已婚的妹妹怎么可能跟哥哥一起进京寻亲?”
    “可以是丈夫死了,妹妹守了寡,也可以是妹妹嫌丈夫不够好,与哥哥私奔,再者,表兄妹成婚也未尝不可。”
    说不过某些人的江凭阑只得憋着口气咬咬牙推开门,“大牛哥,您请。”
    皇甫弋南神色平静,甚至还微微含笑,“还是翠花妹妹先。”
    ……
    大牛哥和翠花妹操着口不大标准的乡音,背着两只沉甸甸的包袱,挥着如雨的汗来到了聿城渡口。两人都觉得自己一生至此活得气质出众,今日之戏当数最违常。
    “这位大哥,可有去甫京的船?”
    “二位是外地来的吧?”船夫挥挥手以示打发,“这两日去甫京的私船全停了,走不了啦!”
    两人十分惊讶地对视一眼,齐齐问出口:“这是为何?”
    “嘿哟,二位还真是孤陋寡闻,前天夜里太子造反,将京城搅得一团乱,上头下了令,所有出入京城的船只、马匹、车驾都得严格盘查,似乎是在寻什么可疑之人,咱们这些私船做的是小本生意,可不敢走这遭,万一出了事,小命都得不保!二位若真要去甫京,”他一指远处,“还是走那边的官船吧。”
    江凭阑笑得嗔怪,“大哥您就说笑吧,咱们乡下小地方来的,哪坐得了官船,那都是要……要那个啥凭啥证的呀!大哥,您看咱们兄妹俩远来也不容易,这不,今个八月十五,赶着进京过节去呢!这水路比陆路快,要是雇车去,咱们可就吃不上一顿好的啦!这样,多给您些银子,成不?”
    她说罢伸出了三个指头,示意给三倍的钱包船,那船夫听了半晌,听到最后才算有些松口的意思,嗫嚅道:“二位当真是去寻亲过节?”
    “那是自然了,对吧,大牛哥?”她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见皇甫弋南板着脸没有开口的意思,讪讪解释道,“我这哥哥最是小气,一听要加钱就闹脾气,有几个钱子儿的都这样,大哥您别见怪。”
    船夫一听“有几个钱子儿”立刻展眉,乐呵呵道:“不见怪,不见怪,二位上来吧。”
    两人给了银子,船夫刚解了绳,忽见一白袍男子背着个背篓朝这方向奔来,一路大喊:“等等,且等等!”
    那船夫看江凭阑一眼,似乎有询问的意思,她笑得和善,“不认识,不认识。这里热,大哥快开船吧。”
    船夫应一声,刚准备开船,那男子却已奔到近处,眼看着船要走,竟什么都不管地猛扑过来。江凭阑下意识要后撤,却又想起自己眼下只是个乡下妇人,只得生生停住。
    下一瞬,那男子扑近,大有要直冲她怀的气势,亏得皇甫弋南将她一把拉过才没被殃及。
    她惊魂未定倒在皇甫弋南怀里,好一会没缓过来。
    那分明看上去斯斯文文行事却与容貌大相径庭的男子连句歉意都没有,忽然“哎呀”一声,又朝船尾猛扑过去,“我的何首乌!”
    皇甫弋南垂眼看了看江凭阑,担心方才动作过大牵扯到她伤口,低声问:“没事?”
    她摇摇头,神色仍有些发怔,似乎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一身功夫险些败给这初出茅庐的混小子,半晌才回过神从皇甫弋南怀里爬起来。刚要发怒,却见那捡完何首乌的男子回过头来,拂了拂袖,又理了理歪掉的帽子,拱手歉意道:“惊扰二位,实是抱歉,实是抱歉!”
    江凭阑立即翠花上身,嘴一撇,“道歉有用的话,要我大牛哥做什么?”
    皇甫弋南被呛着,低咳几声,和善道:“我二人并不认识你,这位兄台可是上错了船?”
    这是拐着弯赶人了,谁想那男子似乎被提醒着了,猛一拍脑袋,“多谢这位兄台点拨,瞧我这记性!”又转头问船夫,“摇船大哥,这船可是去往京城的?”
    船夫点点头,又一指江凭阑,“不过船被这位客人包了,给不给你上,还得他们二人说了算。”
    “哎?我可不就是在船上了吗?这船离那岸边这么远,跳不回去了啊。”
    江凭阑将牙咬得咯咯响,“这位兄台,我若没记岔,你方才就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跳过来的。”
    “没错!”他眼睛一亮,“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又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位,行个方便,交个朋友,我这实在是赶得慌,来不及等下班船了,这样,你们给了船大哥多少银子,我补你们多少。”说罢豪爽地掏了掏口袋,忽然眼睛一瞪,“哎呀,我钱袋子呢?”
    江凭阑毫无同情,“这剧本够庸俗。”
    那男子似乎很有些憋屈,“这位姑娘,我看你也是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模样,怎得出口如此恶毒?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如何能含血喷人?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
    “船大哥,烦请开船,咱们赶时间。”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人也不恼,转头看向皇甫弋南,“还是这位兄台心地好。兄台,在下吕仲永,岭北河下人士,交个朋友!”说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了皇甫弋南的对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皇甫弋南的手,一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模样。
    江凭阑就差跳起来!
    这小子做了什么?他握了皇甫弋南的手?别说握手了,皇甫弋南是个不允许生人靠近他周身一尺地的人好吗?
    她干咳几声,偏头看皇甫弋南,见他神色明显不豫却因眼下身份特殊不得不强自忍耐,缓缓抽出手道:“幸会。”说罢便转头倾身借河水洗手去了。
    江凭阑怕吕仲永尴尬,刚想打个圆场,却见那小子两只眼睛瞪得晶晶亮,“是极,是极!我也常告诫家里人,说病从口入,须勤洗手。一日以洗十八回为宜,餐前须洗手,饭后须洗手,小解后须洗一回手,大解后须洗两回手……”
    他说得滔滔不绝,丝毫没注意到对面两人的脸有多臭,非要将十八回细细数齐了才总结道:“是以,这位兄台行止得体,并未有错,仲永以为,我与兄台情投意合,十分有缘。”
    江凭阑、皇甫弋南:“……”
    “这位兄台,你脸色似乎不大好看,在下略懂医术,可要替你把把脉?啊,还有这位姑娘,方才我听见你咳嗽,可是感了风寒?莫道夏日炎炎便杜绝了风寒之症,要说这个风寒啊……”
    他关切地讲了半天,却并不见两人有什么反应,又一拍自己脑袋,“瞧我这记性!怪不得二位不愿搭理我,我还未曾过问二位姓名,却犹自滔滔不绝,实在失礼,失礼!敢问二位姓氏,年方,家在何处?”
    “牛。”
    “啊,简而不繁,真是好姓氏。仲永今年二十三,二位看着都比我年轻,牛小弟,牛小妹,幸会幸会!”
    谁是你小弟小妹?
    江凭阑含泪望天,哪位大神高抬贵手,来给治治这话唠?
    “姑娘,如今正值晌午,日头毒得很,你这样望天对眼睛很不好的。你看你,都被这日头刺得流出泪来了,”说着拿出一帕整洁的方巾,“快擦擦。”
    皇甫弋南低头看了一眼,他捏着方巾的手不知怎得忽而一颤,咕哝道:“这大夏天的,怎得手心有点凉?”
    ……
    江凭阑活了十九年,今日才算见识到何为真正三寸不烂之舌,她一度怀疑那小子说话不用舌头,不然怎会能足足一个时辰一刻未停?无论她和皇甫弋南如何摆脸色,那人始终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她想硬的不成来软的吧,拿了些糕点给他意图堵堵他的嘴,他却非要说夏日不宜吃这些,容易涨肚,又摆出医书上的道理,捣鼓出他背篓里的药草给两人娓娓讲解。
    她脸上一个大写加粗的绝望,觉得像皇甫弋南这种话少的真是人间天使。
    忍无可忍的江凭阑进了船舱,在里头闷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这一出来,却见吕仲永还在眉飞色舞地讲话,而皇甫弋南立在遮阳棚子搭起的阴影里,远远望着后边一艘大船。
    她循着他目光看去,皱了皱眉,在他耳边低声道:“有问题?”
    一旁的吕仲永却是个耳力好的,听见这一句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何处有问题?我方才讲的化血祛瘀之法,是我自行研制而成,牛小妹若觉得不对,尽管同我说。这俗话讲得好……”
    “是官船,”皇甫弋南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已将吕仲永当成布景,“一般的官船不会走这么窄的水路。”
    他这边话音刚落,船夫朝他们吆喝一声,“三位,那边的官船打了旗子,命我们靠岸让行。”
    “那便靠岸歇歇吧,辛苦大哥。”
    吕仲永听了这话一脚一跳奔过去,瞪着眼睛瞧了半晌,奇怪道:“这官船是我们岭北河下的式样,怎会大老远来这里,还走这么窄的水路?”
    江凭阑和皇甫弋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同样的意思,这个节骨眼来甫京的岭北人士,想来是提前得知了岭北将乱,准备逃难的。
    几人被迫靠岸下了船,眼看着那硕大的官船渐渐驶近。皇甫弋南的手静静搁在江凭阑身侧,看起来是闲适的模样,但江凭阑晓得,那只手放在那里是为了能够在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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