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转,这回态度温和,“延熹十八年,岭北纳入我皇甫版图之前,您曾于朝堂之上力谏陛下徐图缓进,切不可操之过急。我想,或许早在那时,您便已预计到今日祸患。而自那一日谏言被朝臣一致否决后,您一直致力于岭北政事,意图在事发之前寻出解决之法。方才,您并未对我的草案提出反对,是因为,其实您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众人心里齐齐“咯噔”一下。这咯噔,是再一次对这女子心生畏惧,或者说,也是对宁王心生畏惧。宁王离京归隐山林十七年之久,一朝回朝,对于皇甫政务竟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熟悉。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是哪一日的早朝谁与谁有过怎样的对话,他都能毫不费力信手拈来,对朝中皇子各派各系的势力也是了如指掌。他对他们、对皇甫的熟悉,甚至超过他们自己。
    被江凭阑问到的人是个年过百半的老臣,虽上了年纪,却是红光满面硬朗模样,听闻这问话,面上微有震动之色,乃至眼眶也泛了红,险些激动得要跪下身去,却被江凭阑一个手势适时扶住。
    他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平静好一会才高声道:“王妃——明鉴!”
    当年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却最终落败以至贬官的老臣,多年来执拗坚持找寻根治岭北之法,屡屡谏言,一片苦心却始终不得陛下与同僚理解。今日宁王妃这一番话,已经不仅仅是知遇之恩,而是在替他正名啊!
    她弯弯眼睛以示宽慰,那老臣忽然羞愧难当道:“臣与王妃所想确实无异,然首辅大人所言却也句句是真,舍岭北易,得民心难,臣思来想去多年,始终不得两全之法,因而……因而也无颜向陛下提议。”
    “那便由我替少卿大人解惑,还请陛下允许我陈述这草案的附文。”
    神武帝似是微微一愣,“朕记得,王妃昨日呈上的草案中并无附文。”
    江凭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昨日递交草案后,我左思右想,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连夜另拟了一份附文。”她从宽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颔首的同时双手恭敬奉上,“附文在这里,还望陛下谅解。”
    众臣心底凛然。能一气呵成拟出如此雷厉万钧之草案的人,岂会当真落了什么?这是根据群臣可能会有的反应,做好了两手准备来的,想必在她另一只袖中,还藏着另一封备用文书。
    她这一句谅解是示意自己一介女子初涉朝堂处事不周,神武帝自然是要谅解的,不仅谅解,还十分和蔼笑了笑,“无妨,呈上来吧。”
    立即有掌事公公上前来,将文书从江凭阑手中取走,呈给了上座。神武帝翻开文书的同时,江凭阑也开始陈述,“得民心之法,不在皇甫,而在大昭与西厥。”
    神武帝的眼睛忽然一亮。
    “追溯南国前朝历史,微生末帝惠文在位期间,坚持以文治国,以怀柔之术御敌,西厥与中原因此停战近二十年,即便在岭北暴动之时,双方也并未真正走到刀剑相向的局面。西厥藩王一面接受着封赏,接受着金银与爵位,却一面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可以想见,倘若微生不亡,要不了几年,西厥便将彻底脱离中原掌控,独立出南国版图。可惜,微生亡了。”
    她心尖一痛,似是思及什么人事,掩在宽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微微蜷起,面上神情却仍是淡漠,“微生亡国,大昭新帝心性暴戾,绝不会再对西厥如此纵容,眼下没有动作,不过是因为政权新立,尚未能站稳脚跟罢了。西厥藩王很清楚这一点,却也没有作出反应,原因很简单,西厥内部部族林立,多年来始终困扰着王族,如今内乱爆发,□□乏术。”她顿了顿,露出略含狡黠的笑意,“正如首辅大人所言,岭北一旦显出异常,贪婪的西厥藩王岂能不争?而我要说的是,西厥要争,大昭亦不可能坐视!那么,便让他们争!不仅让他们争,还要帮他们争!”
    四下哗然,这女子真是敢想!
    有人提出异议,“西厥内乱正逐步被王族收束,到时确有可能腾出手来染指岭北,可王妃也说了,大昭政权未稳,新帝要想站稳脚跟,可不像解决西厥内乱这般容易。您要如何保证这个‘不可能坐视’?”
    她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看向神武帝的眼睛。微生是如何亡国的,如今的大昭又渗透了多少皇甫的势力,这其中来去究竟,别人或许不清楚,老皇帝还能不知道么?
    果不其然,这问题轮不着江凭阑来答。
    “这一点,朕倒是可以保证。”
    提问的那位臣子立即惶恐低头,众人心底霎时了然。微生亡国的蹊跷,有点眼力见的都看得出来,如今陛下这么一句,可以说等同于告诉众人,微生亡国确实与皇甫有关,如今的大昭恐怕只是个傀儡政权。这么一想,心中便更觉凛然,联想起寿宴时宁王献上的沙画表演,人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在场诸位皆是能臣,应当很清楚西厥缺什么,大昭顾虑什么,如此,这个‘怎么帮’也就不必我多言了。而既然有了大昭与西厥头破血流的相争,那么‘舍岭北’这个‘舍’字,也便入不到百姓眼中了。”
    她这话说得隐晦,其实就是在告诉陛下,让他暗中攒动西厥和大昭,表面上则作戏给百姓看。这个法子绝不道德,但说到底,为政者能有几个决策是道德的?倘若神武帝有道德,倘若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一味固守道德,那皇甫又怎可能会有今日的鼎盛?
    当好人,讲道德?出门左拐百里恩远寺不谢。
    起初那些反对的声音,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民”,其实根本没有几人真是这样想的。他们之中,一小部分是为了反对她的草案阻止她入仕,更大一部分则是跟内阁首辅一样,害怕守不住民心最终丢了岭北。既然如今宁王妃有良策控制大昭,攒动西厥,那么他们的顾虑也就少了大半。
    “附文内献上良策三计,望陛下细察之,另还有至关重要一环。”
    神武帝正不能移目地看着文书,听闻此言才抬起头来。
    “须良将一名,驻守岭北。”
    上座之人目光一闪。
    “岭北不可当真无人,以免变故来时无力收束,却也不可留有大将,令西厥与大昭起疑。因此朝廷需要的这名良将,有些特殊,须有大才,能在关键时刻主导岭北战事走向,安抚民心,却又不能是品级过高的武将官员,也就是说,最好在正五品守备官之下。”
    众人忍不住皱眉,岭北会乱到什么地步谁也无法预计,这位所谓良将,摆明了就是牺牲品,即便做得好,很可能也讨不着什么功劳,而若稍有不慎,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可能拖家带口一起遭殃。
    这等差事,谁愿意接?更何况,纵观朝野,真有大才者又岂会官列五品之下?
    神武帝沉吟半晌道:“众卿心中可有人选?”
    众人面面相觑。
    “偌大一个皇甫王朝,还怕找不出一名合适的人选?依臣看,草案可行,只待臣等为陛下觅得良将。”这是真心赞同草案的。
    “王妃所言确是良策,只是这良将要求特殊,实是难择,如此一来,草案仍是无法行得通。”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要最后努力一把驳掉草案的。
    “依臣所见,王妃文武双全,智慧过人,倒是不二人选。”这是内心怀恨,被江凭阑气得脑子进水,不怕死的。
    神武帝神色一敛,难得有了怒意,“胡闹!”
    那说话的人脸色一变,惊觉失言。
    沉默背对众臣半天的宁王殿下却还不忘补他个一刀,闲闲回身朝那方向淡淡一笑,“本王倒觉得,刘参将智勇双全,天纵英才,虽官从三品,却也不妨为国家大义受点委屈降那么一二三四级,前往岭北担此重任。”
    江凭阑轻轻“嘶”了一声,想笑又不敢笑,一抬眼正撞上皇甫弋南的目光,掩在袖中的手一动,悄悄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离得最近的六皇子低低咳了两声,似乎对这两人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眉来眼去传情很有意见。
    这惊心动魄的早朝也便那么散了。众人望望当空的日头算了算时辰,都觉有些疲倦,自从宁王归京,朝议总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如今又多了个宁王妃,可不知将来得怎生闹腾。什么“宁”王,什么“宁”王妃,有这对贼夫妻在,哪里还有宁日?
    宁王妃甩甩袖子大方走出金銮殿,丝毫没有要等她家宁王的意思,皇甫弋南摇着头笑得无奈,也不顾众臣异样目光,走快几步上前拉过她,“还当你气消了,原来没有?”
    江凭阑白他一眼,这一眼内心戏十足:哦?谁给你的自信觉得本小姐气消了?刚才给你竖个大拇指那是觉得你牛,不代表本小姐就原谅了几天前书房里你的禽兽行径。上回湖心亭要作戏给姜柔荑看,你禽兽一下可以理解,不就亲一下么,亲一下又不会怀孕,本小姐就大大方方原谅你了。可这回姜柔荑又不在,你居然当着人家南烛一小姑娘的面色胆横生,再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岂不是显得本小姐很轻薄很好欺负?
    已经好几天没搭理皇甫弋南的江凭阑十分理直气壮,十分理直气壮地白了他,十分理直气壮地不说话,十分理直气壮地要将他的手甩开,却忽然感觉到周遭那一圈灼灼目光。
    她自顾自叹了一声,说好有些场合要给他面子的,她又忘了。这么一想,她做到一半的动作一停,轻轻捋开他手的同时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笑眯眯道:“里头人太多,想到外边等你的。”
    周围一圈人一起“嘶”了一声,变脸真快啊,这温顺的笑容,还是刚才朝议上那个雷厉的宁王妃吗?
    两人旁若无人地相携着走了,甩掉了身后一群摇头叹息着“世风日下”的老臣,直到走出无人再能听见他们对话的距离。
    “里头人确实太多,还是王妃思虑得周全。”
    “殿下过奖。”
    “既然你气也消了,今晚来我书房议事。”
    “……皇甫弋南!”
    ☆、传奇女官
    延熹二十一年四月,皇甫朝中诞生了神武帝登基以来首位女官。与皇甫历史上寥寥几任女官相同,这位女官同样是被破格录用,只是相比前几位,她的故事听来更为传奇。
    出身南国民间,曾于微生和景十八年因妖女祸国之罪名,逼得惠文帝亲下千金令暗杀之,不得。后微生亡国,该女一路自南国北上穿皇甫边境入甫京,于亲王冠礼文选一举成名,又以女子之身于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因其大才深得神武帝赏识,遂任养贤院掌院学士,官从四品。
    关于这一段,传奇的自然是妖女那一部分,有迷信者猜测,微生亡国怕与妖女不死脱不了干系,如此,神武帝将敌国克星纳入掌中,倒也实属明智之举。当然,更传奇的在于这故事的支线。
    这条支线要从皇九子说起。当年,神武帝居储君之位日久,一路波折,至二十六岁方得登基。而皇九子出生于神武帝登基当日,因此吉时被神武帝予以厚望,取名“弋南”,意在弋获南国。
    据传,皇九子乃天纵之奇才,四岁那年因管事人疏忽迷路宫中,误入金銮殿,彼时正值朝议纷争,那孩子以稚嫩童声有理有据驳斥了东阁大学士的草案,震惊朝野。然不久,其生母将门世家败落,皇九子也因病被秘密送离甫京,此后杳无音信十七年,前不久方才归京。神武帝得皇九子平安归京感激涕零,当即将之册封为辅国永宁亲王。
    支线的重点在于,这神武帝登基以来册立的第一位亲王与前头提到的那第一位女官……他们是夫妻。
    没错,皇甫出了名女官并不为人称奇,奇的是,这位女官在成为女官之前,乃是当朝亲王的妃子,还是陛下钦定的正妃。听说过女官当上王妃的,掉个头却是闻所未闻。
    一个是被指祸害南国的妖女,一个是意在弋获南国的皇子,恰于南国没落之际强强携手回归,说他俩跟微生亡国没关系,谁信?
    于是这个四月,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已经从三月时盛传的宁王与宁王妃神仙眷侣伉俪情深之风月故事变成了:论微生亡国之谜;微生亡国,女官之功哉,王爷之功哉;且看宁王夫妇如何叱咤风云。
    对此,四皇子和六皇子表示:哦,王妃在南国的传奇故事吗?我们早就查到了。什么?你说微生亡国是九弟干的?我们也知道啊。别大惊小怪了,这些消息都是我们放出去的。你说什么?这叫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非也非也,欲令其亡,必令其狂,你们不懂。
    江凭阑表示:谁放出去的消息,能不能好好地低调地做官了?什么?皇甫弋南那家伙四岁的时候就这么狂?可我也不差啊,我四岁也会玩枪了的说。
    皇甫弋南表示:这女官传奇谁写的?怎么我的部分在支线里?这是拿本王衬托王妃的意思么?
    据宁王府八卦第一线可靠报道,自打听说了王爷小时候那桩误闯金銮殿的事情,跟王爷闹了好一阵子别扭的王妃突然就不闹了,说走就走,当晚就去了王爷的书房,说是去议事的,实际上也的确是在议事来着,只不过……这议事的内容怎么听怎么让人兴奋。
    “皇甫弋南,原来你四岁就不让人省心啊。”
    “可没叫你操心。”
    “怎么没有?要不是你四岁时误闯金銮殿,年少轻狂地去驳斥人家大学士的草案,神武帝又怎么会发现你这颗好苗子,你又怎么会去微生当太子,怎么会遇见我抓走我把我绑在这宁王府?”
    “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感谢当年那位没看住我的嬷嬷了。”
    “人呢?我去揍她一通。”
    “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
    “这么说,果真是受人指使?没看住你是故意的,引你去金銮殿是故意的,令你讲出那番驳论也是故意的……手握重兵的将门本就太危险,倘若再出一位惊才绝艳的皇子,以神武帝多疑的性子,必然不会容忍。那么……是有人要动喻家,所以拿你开刀?”
    “嗯。”
    “谁?”
    “过去了。”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总得一个一个杀干净。”
    “这是要替本王做主的意思?”
    “呵呵……杀着玩玩而已,别自作多情。你干嘛,又来?打住,我今天很累,你站那别动,皇甫弋南我警告你啊,你最好跟我保持一丈距离不然我就……”
    据书房门口守值的护卫讲,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就是一连串令人遐想的茶盏飞了笔架子倒了书柜翻了的声音。一刻钟后,门开了,王妃和殿下一起走出来,前者揉着腰,后者咳着嗽。
    “哎哟我这腰,我说你下手能轻点不?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你是香还是玉?”
    那护卫两眼放光地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遐想更鲜活了。
    江凭阑奇怪地朝后看一眼,问身旁人,“你这护卫怎么了?表情不大对啊。”
    “是吗?”他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这几日,皇甫弋南为了检查江凭阑的习武进度时不时便会跟她过上几招。满心都是刚才两人切磋画面的人也没觉察出那护卫的表情和他此刻暧昧的笑容有什么不对,一路比划着拆招的手势,突然惊喜道:“哎呀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回房陪我试试!”
    身后护卫激动得“砰”一声撞在了门上。
    皇甫弋南露出痛并快乐着的笑容,无意点火,最是燎人啊。
    ……
    还是延熹二十一年四月,与宁王妃江女官的传奇一样,还有一个人、一桩事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喻家归戍的马队在离京百里的县城山道遇伏,整个马队除喻少爷外无人生还。喻少爷连夜奔逃回京,冲撞宫门,被守值的宫卫发现时只剩了半条命。宫卫得知来人身份不敢擅作处理,立刻禀告了陛下,喻府老夫人亦得到消息,当即赶至宫中,慷慨陈词恳请陛下捉拿真凶,还她儿一个公道。
    喻家已非将门,至多算是甫京旧贵,但随着宁王归京,喻妃被迁出冷宫,喻家的地位渐渐就变得暧昧起来,而马队归戍又是奉了圣命的,说到底也是官家的事,喻少爷遭人暗杀没什么,马队被劫却是陛下不能坐视的。
    大半夜睡得好好的被叫起来的神武帝显然很不悦,一众太监宫娥包括侍夜的妃子全都在勃然大怒的陛下手里遭了殃。不过,只有江凭阑和皇甫弋南知道,他究竟在怒什么。
    喻衍是必须要死的,但绝不该死在甫京,更不该死在归戍的途中。神武帝早就为他的死做好了安排,准备在那天高路远的边关来一场十分恰当的意外,却不想,竟有人胆大包天脑子进水在这个时候跑去伏击马队,真要杀了喻衍也就罢了,不过费些心力善后,结果却是非但没杀成,还让人给逃了回来,不仅让人给逃了回来,竟还放着他直接跑到了宫里头!
    这下,想装傻也装不成,想只手遮天也遮不住。到底是哪个混账胆子比天大用处却比针眼还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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